第6節
“鮮花著錦,烈火烹油,是謝家最忌諱之事。難道五伯不曾教你瓢飲簞食,成由勤儉敗由奢?而你,見百姓擁迎而雀躍,失于形;嘗飯菜精細而歡喜,忘于志。妥否?” “謝娘親教誨?!敝x長晏深深一拜,半晌后才輕聲道,“不過,女兒有話要說?!?/br> “嗯?!?/br> “入京以來,所遇的這一切,皆為陛下安排。娘親覺得,陛下此舉何意?” 鄭氏一怔。 “明知謝家的家訓是‘杞人避世’,卻非要指定謝家女為后;明知我不過十三歲,卻提前讓我享受奢華——陛下要的,不正是‘失于形,而忘于志’嗎?” 鄭氏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五伯伯教棋,與九哥不同。九哥教我走一步思三步,五伯伯教的卻是看一步,等三步。陛下走了這樣一步棋,為何?他希望我是何反應?”謝長晏說到這里笑了笑,“未知其意前,應順之。他要我高興,我就高興;他要我住,我就??;他要我吃,我就吃?!?/br> 鄭氏定定地看著女兒,半晌后愧道:“吾兒心中自有乾坤,卻是為娘多慮了?!?/br> “女兒雖心中透亮,卻畢竟年幼,嘗到那樣好吃的東西,著實停不住口,所以才需要娘親在身旁,時時刻刻提點呀?!敝x長晏抱住鄭氏的腰,撒嬌道,“我既拼著觸怒龍顏的風險也要帶你同來,就是要聽你嘮叨,若沒了你的嘮叨,我可怎么活?” 鄭氏被她逗樂,頓時繃不住臉,也笑了出來。 彰華穿著短衣短褲,包扎著頭巾,小心翼翼地將一株開放正艷的碗蓮放到石凹中。 石頭是青色的,中間有一個天然生成的小凹底,大概三尺見方,蓄了一些清水,旁邊長滿了青苔雜草。一只蝴蝶就停在其中一根草上,慢悠悠地撲扇著幾近透明的蝶翼。 很快地,蝴蝶就從草上飛到了那株碗蓮上,開始吸食花蜜。 彰華靜靜地注視著這只蝴蝶,整個世界安然安穩安寧。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一個聲音:“陛下,吉祥回來了?!?/br> 彰華聞聲轉身,走出花房。 花房外是一個小隔間。他在那里脫掉短衣短褲和木屐,如意在一旁舉著常服皂靴替他穿上,吉祥則恭立一旁,靜靜等待。 彰華換好衣服,隨手解了頭巾,帶著兩人走出隔間。 隔間外,是他的書房。 彰華一邊親自點燃香爐,一邊問道:“見到謝長晏了,你的評價如何?” 吉祥看了如意一眼,抿唇笑了:“美,高,靈秀得很?!?/br> 如意的眼珠都快瞪出來:“陛下!他成心的!故意跟我反著說!” 對兩小兒的斗嘴,彰華不以為意,慢條斯理地撥好香,蓋上爐蓋,裊裊白煙,氤得一室芬芳。 “你也見過謝繁漪,二人有何不同?” “回陛下,當年見謝繁漪時,奴婢不過八歲,只覺得是仙女下凡美極了。而今見到謝長晏,伊雖不及謝繁漪美貌,但……”吉祥沉吟了一下,才道,“是個人物?!?/br> “細說?!?/br> “是。她一眼就認出奴婢不是如意,因為如意的手比奴婢光滑?!?/br> 如意揚揚得意道:“那是。我的這雙手,可是日日摘取花露凈洗,再細細抹上……” 彰華睨他一眼,如意立刻閉嘴了。 “晚宴時,雖看得出是第一次見識這些菜,但并不露怯,反而細問做法出處,落落大方。而且,全吃光了?!?/br> 彰華揚起眉毛:“全吃完了?” “是。十道菜,兩碗飯?!?/br> “豬呀?!比缫庵S刺,然后意識到失言,連忙捂住嘴巴怯怯地看了彰華一眼。 第9章 演露開蒙(2) “奴婢以為,此姝小小年紀,就既耐得住清貧,也享得了奢靡,故而是個人物?!奔榭偨Y。 彰華聽后久久沉吟,在房間里踱了好幾個來回后,才問道:“小雅還沒回來?” “回來了。但是……” “嗯?” “他新娶了第十一房小妾,沒空教人?!?/br> 如意“撲哧”一笑:“他又娶了?這一次娶的又是哪家的寡婦逃妾?” “是個沽酒的孤女,叫秋姜。據說酒肆起火,父母被燒死了?!?/br> 如意嘖嘖搖頭:“果然又是個身世凄慘的女人啊?!?/br> “磨墨。修書給小雅,告訴他——”燕王說到這里,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右手手腕上方三寸處,有一道傷疤。傷疤十分猙獰,看得出當年受傷極重,而今雖已愈合,但依舊跟蜈蚣似的盤在手肘上。 他的眼神起了一系列變化,像有什么東西呼嘯而來,重重撞在磐石般堅固的心房上。 然后,水花碎濺開來,雖未能撞碎石壁,卻漉濕了萬物。 十九歲的年輕帝王停頓了許久,才將話說了下去:“告訴他,如此這般——” 身后的如意吉祥雙雙一震,似聽到了極為了不得的大事件! 第二天,謝長晏心中惦記著吉祥要來帶自己出去玩,便起了個大早。 推窗望去,外頭姹紫嫣紅。與總是濕乎乎的隱洲不同,玉京地處北境,氣候干爽,因為無霧,放目遠眺,景色一覽無余。 她換了身簡便的常服,見時間尚早,便決定先在苑里轉轉。 碧湖中央有一水榭,四面是窗,沿著長長的游廊走過去,原來是間書房。 謝長晏進去后,頓覺眼睛都不夠用了—— 桌上有個和尚敲鐘的擺件:木雕的和尚,銅鑄的鐘,和尚腳邊還有個竹筒沙漏。筒里的沙子隨著時間的流逝緩緩落下,每過一刻鐘,和尚的手臂機關就發出“咔咔”聲響開始動作,帶得鐘槌撞上前面的銅鐘,“當當”有聲,看得謝長晏震撼不已。 還有個象牙筆洗,雕著一個女子跪在盆邊洗頭,長發纖毫畢現,浸入盆中。待毛筆一涮,滿盆黑水,真真應了一句“發如鋪墨,蕩漾成藻”。 桌旁的白玉花插,也與尋常的瓶子不同。一整塊半人高的白玉,雕成身型纖長、翩翩行來的美人,左手提裙,右臂環繞成圓,抱著一簇旋覆花。人是假的,花卻是真的。一眼望去,美人剔透鮮花明艷,十分賞心悅目…… 此等獨具匠心的擺件在書房中比比皆是,看得謝長晏興奮不已。她一樣樣地拿起來把玩,只覺大開眼界。 當她踮著腳去夠什錦槅子最上層的一個青銅馬車擺件時,書房門忽然開了。 謝長晏回頭,見兩個黑衣仆人抬著滑竿站在門口,竿上坐著一個人。 盛夏明媚的陽光下,那人倚坐在滑竿上,一身黑衣,黑絲軟榻與他的長發、身體幾乎融為一體,而他的眼瞳,就像宣紙上刻意落下的兩點墨,深幽深遂。 謝長晏一看到滑竿,便想到“不利于行”,難道此人就是風小雅?不知為何,有些面善,似曾相識。 但她明明沒有見過這個人…… 就在這時,架上的和尚擺件突然開始撞鐘。謝長晏嚇了一跳,青銅馬車沒抓好,頓時松脫落地,丁零當啷散了架。 謝長晏看著滾了一地的上百個小碎件,傻了。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之色,揮了揮手,兩名仆人當即放下滑竿。黑衣人緩緩起身,走入書房。 謝長晏見他行走之間,腳步沉穩,絲毫不見疼痛之色,再聯想到此人一身武功,又覺得奇妙之極。 “撿起來?!焙谝氯艘贿吙邕^滿地碎件,一邊淡淡道。聲音有些沙啞,卻十分好聽。 謝長晏一愣,連忙蹲下去撿碎件,用裙子一一兜住。 兩名仆人關上書房的門離開了。如此一來,整個書房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謝長晏微微擰眉,雖覺不妥,但抱著見招拆招的想法,還是決定先觀察一下再說。她一邊撿東西一邊微微抬眼。眸光中,風小雅走到長案旁,熟門熟路地打開抽屜,取了一匣檀香放入香爐中點燃,他的動作懶洋洋的,卻說不出的優雅,像一只梳翎中的鶴。 謝長晏撿齊了所有碎件,提著裙子走過去,輕輕堆到案上,然后行了一個大禮:“學生見過老師……” 禮行至半,風小雅斜瞥了她一眼:“且慢,你先將這馬車拼裝回去?!?/br> 謝長晏一怔:“唉?” “做不到?”風小雅微挑的眉毛下,似有輕蔑之態。 這難道是他給她出的考題?通過了,才能拜他為師?一念至此,好勝心起。謝長晏揚唇笑了:“我且試試?!?/br> 要說琴棋書畫,她確實不行,其他的,卻是不輸于人的,尤其是數字方面的記性。 謝長晏定下心來回憶,先前驚鴻一瞥,未曾細看,但一些大概特征已收錄于心,像拓在紙上的畫,慢慢浮起顏色:“這是一輛四馬獨轅雙輪車,寬四寸,長一尺,進深……大概是二寸三?!?/br> 風小雅本在漫不經心地翻書,聽到這句話,動作微止,眸有驚色。 謝長晏將碎件們數了一遍,共計一百零八件。 “車,分底、欄、傘、輪,以及配件?!敝x長晏根據形狀將碎件分為五類,琢磨不透的全部分到了配件類中,然后再數。 “……三十五、三十六。唔,底部共計三十六件,看來是三橫十二豎?!敝x長晏將十二條長短一致的豎條拼在一起,然后用三根橫條將它們固定。銜接之處的孔眼果然對得上。 “車有左右后三側欄,共計五十四件的話,看來是六豎三橫;至于車上立的圓傘,傘骨十六件……”根據這種辦法,她又很快拼好了車身和車輪。 最后,就剩下了一堆實在找不出規律的配件。 謝長晏沉吟。腦海中的拓畫只有輪廓,想再探究些細節,卻是不能夠了。都怪此人,來得太早,未能讓她將青銅馬車抓在手中好好端詳就碎了。 她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這時,風小雅忽然開口:“此乃戰車?!?/br> 謝長晏怔了一下,回頭看他。他斜躺在錦榻上,手里捧著本書,視線聚焦在書間。 “我從未見過戰車……”謝長晏為難。謝家崇文抑武,父親雖是武官,生前卻常年在外,家中沒留下什么兵書。而隱洲小城,連衙役都不足二十個,街頭斗毆最多也就用用菜刀,幾曾見過戰車這種稀罕物。 風小雅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謝長晏露出眼巴巴的祈求之色。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覺有趣,但并沒有笑,很快將視線收了回去。 謝長晏只好氣餒地低下頭繼續自己想辦法時,耳旁輕飄飄地來了一句:“輿右置盾牌,輿前掛銅弩銅鏃?!?/br> 謝長晏心中一喜,舒了口氣。 如此半個時辰后,謝長晏將青銅馬車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風小雅榻前的長案上?!靶也蝗杳??!?/br> 風小雅將目光掠向一旁——那里還留著十幾個小件。 謝長晏忙道:“實是不知該放哪兒了?!?/br> 風小雅放下書卷,拿起拼好的馬車看了幾眼,然后將之放在桌上,用手指輕輕一敲——“嘩啦啦”,馬車再次散成了一堆。 謝長晏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拼回去的車再次散了,當即急了起來:“先生這是何意?” “你懂得先分類再拼裝,確有小聰明??上?,一開始的分類就錯了。一錯百錯,最后自拼不回原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