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謝長晏一愣:“難道,五伯伯的意思是要我培養城府?” “是?!敝x懷庸斬釘截鐵道,“朝野朝野,在野自可閑云散鶴,一味清高,在朝卻絕不可。你是要當皇后的人,皇宮那是什么地方?妃子三千仆婢如云。你用什么管他們?用什么服他們?無智無可理事,無謀無可馭人。你若不行,自有人取你而代之。而被代替了的你,死了也就罷了,若活,又當如何活?” 謝長晏面色微白,她有些懵懂,有些驚悸,還有些說不出的難受。 她才十二歲,在被點為皇后之前,從未想過比“下頓飯該吃什么”更重要的事情。這半年來,每日焦頭爛額,所擔心的也只是“成績上不去,考核不過怎么辦”。 雖然之前母親已稍稍暗示過為帝婦的艱難,但也不過是“相夫教子”之流,何曾跟性命掛鉤? 謝懷庸此刻說的這番話,卻赤裸裸地揭開了蒙在“皇后”身上的華麗外衣,令她看到底下的暗潮洶涌,危機四伏。 “老夫知道這些問題,你從未想過,那么從今天起,好好想一想,什么是皇后?!?/br> 謝長晏咬著嘴唇,手指絞在一起,然后,有些憤憤然地抬頭問道:“五伯伯,長晏斗膽想問一句——三jiejie當年就想過嗎?” 謝懷庸忽似笑了。這還是謝長晏第一次見他笑。 “你,喜歡繁漪嗎?” “當然喜歡?!?/br> “為何喜歡?” “jiejie待我如親妹,愛我憐我護我……”謝長晏說到一半,聲音戛然而止。謝懷庸那句“無智無可理事,無謀無可馭人”在她耳邊回響,令她心中一片冰寒。 “馭人之術,繁漪在你這個年紀時,就已卓有成效了?!?/br> 謝長晏不知自己是怎么上了后面的課,怎么回到自己家中,又是如何睡著了的。 她的意識昏昏沉沉,像浮在半空的霧,飛不上去,也落不下來。 睡夢中,仿佛回到了九歲時,捂著鼻子跑進謝橋小筑,對那金色韶光里的女子說:“jiejie,我要當皇后了?!?/br> 那女子轉過頭來,卻是眉目凌厲眼神輕蔑:“就憑你嗎?” 于是謝長晏一頭冷汗地醒過來。 屋中生了火盆,火光一閃一閃,映得滿目昏黃。 鄭氏倚在榻旁,用手帕為她輕輕擦汗:“晚晚,魘到了?” “娘親,如果我現在說,不想當皇后了,您可會失望?” “是學業太苦了嗎?”鄭氏憐惜地撫摸著女兒的手指,上面的繭子日漸深厚。 “不是。就是、就是……不想當了?!?/br> 鄭氏沉默片刻,起身去幾上取了一杯水,喂給謝長晏喝。溫熱的水滑入喉嚨,暖到心間,謝長晏終于緩和了一些。 鄭氏這才繼續剛才的話題:“晚晚,圣旨是不可抗的?!?/br> 謝長晏沮喪:“我知道了?!?/br> 第6章 帝妹歸姊(4) “可是五伯跟你說了什么?你自回來后,就一直心神不定?!?/br> “五伯伯說我不懂馭人之術,難以勝任皇后之職?!?/br> 鄭氏聞言睫毛微顫,最終一笑:“按理說,五伯是你的老師,娘不該反駁他的話,但是晚晚,皇后,不一定要精于馭人的?!?/br> 謝長晏睜大了眼睛。 “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月幾望,吉——晚晚可知何意?” “知道。說的是當年紂王的父親,將meimei嫁給了周文王,王后的衣飾簡單樸素,還不如陪嫁者華麗?!?/br> “對。所以,此卦說的是,為人妻子,不要獻媚取悅,也不要貴盛自持。柔順中正,謙虛待人,方是皇后之道?!?/br> 謝長晏若有所思。 “自秦以來,雖然百姓都要尊敬皇后,但真正能有美名傳世的皇后,不過二人:漢文帝之后竇漪房、漢光武帝之后陰麗華。為何?皆因她們品性寬仁,光明磊落?!编嵤险f到興致處,索性脫了鞋上榻與女兒同倚,“再看高祖之后呂氏,臨朝稱制,掌權十六年,無謀嗎?少智嗎?后人又如何說她呢?” “志懷安忍,性挾猜疑。置鴆齊悼,殘彘戚姬?!?/br> “對。且不說后人,就連她的夫君都厭煩她。她的兒子,更是說出了‘此非人所為’的誅心之言。晚晚覺得,她這一生,快活嗎?” 謝長晏搖了搖頭。 “我十五歲時嫁入謝家,你父常年在外帶兵,幾年都見不到一次。我若用謀,本可遷至濱州與他相聚,但我敬他忠心衛國,不忍一己之私而污他清廉。就這樣,過了五年?!?/br> 謝長晏一怔,剎那,心中涌起萬千情緒。 鄭氏臉上卻是云淡風輕:“你父不幸隕難,族長允我再嫁,被我拒絕。為何?” 謝長晏眼眶微紅:“娘親是為了女兒……” “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氣節。不錯,我確實不謀,也不屑于謀。但我所做之事,令這十二年來,族人尊敬稱贊幫持,令你可以衣食無憂平安和順地長大?!编嵤蠐崦x長晏的鬢發,感慨道,“吾兒,為人一世,得失得失,事事算計,哪算得過來???只要你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何懼他人?” 謝長晏如醍醐灌頂,遂起身跪拜:“女兒悟了,謝娘親教誨?!?/br> “真的悟了?” “是。五伯伯的棋藝課,噢不,謀藝課,女兒會認真聽仔細學,如大海行舟,任憑他駭浪滔天,我心中自有定海之針?!?/br> 火光搖曳,映著謝長晏的眼睛,閃閃明亮。 雪融風暖,草長鶯飛。 三月三,芍藥花開之時,謝長晏又長了一歲。 而這一日,燕王的天使也抵達了隱洲。 謝長晏隨鄭氏來到會客大堂時,謝懷庸正在招待天使奉茶。謝長晏一見之下,不由得吃了一驚—— 只見他穿著緋色圓領窄袖袍,用一雙圓圓胖胖的手捧著茶杯,一喝茶,那杯子就遮去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極為靈動。 “好小??!”這是謝長晏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 “他看上去比我的年紀還小,而緋衣為五品袍,他這么小就是五品大官了?”這是謝長晏的第二個想法。 “聽聞陛下身邊有一對頗為得寵的雙胞胎小太監,名叫如意吉祥,這不會就是其中之一吧?”謝長晏正這么想著,就見謝懷庸轉向自己道:“長晏,這位是陛下身邊的如意公公,特來宣讀圣旨?!?/br> 還真是他! 如意將茶杯放回到幾上,露出了完整的臉,真真是明眸皓齒,粉雕玉琢。于是,那關于燕王性好孌童的傳聞便不由自主地又在她腦海中浮現。 謝長晏連忙低眉斂目,不讓臉上表露出真實情緒。 對比她的克制,如意明顯要放肆多了。他將謝長晏從頭到尾打量了一遍,眼神頗為古怪,似有不屑。謝長晏向他欠身行禮,他也倨傲地承受了,并未還禮。 接著,他從袖中取出一卷黃絹朗聲念了起來:“謝長晏聽旨——風化之基,必資內……嗯,夫、輔!對,輔人倫之本,首重、重、重……坤儀。此天地之定位,帝王之、常常經也。爾既為后,當秉淑媛之之之……” 一旁的謝知微實在看不過去,小聲提醒:“懿?!?/br> 如意白了他一眼,繼續念道:“懿,體山河之儀。故擇鶴公為汝師,即日進京授學,欽此?!?/br> 謝長晏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震驚。笑的是堂堂天使居然連圣旨上的字都認不全;驚的是聽陛下這意思,是要她馬上進京,還給她找了個老師。鶴公,鶴公又是誰? 謝懷庸臉上的表情很是凝重,將如意請到一旁道:“公公,還請公公提點,陛下為何要長晏現在就入京?” 如意悻悻然地收了圣旨,賭氣般不予回答。 謝知微遞上一個錦匣,謝懷庸將匣子塞入如意手中:“隱洲窮鄉僻壤的,也沒什么好物,就這落霧礁下產出的珍珠,還算養眼,請公公笑納?!?/br> 如意將盒子原封不動地推了回去:“陛下的心思,奴婢哪里猜得到?聽旨就是了?!?/br> 謝懷庸只好作罷。 如意并未多留,宣完旨后便走了。走時又用那種審度的、微含不屑的目光盯著謝長晏看了幾眼,看得謝長晏不舒服極了。 一行天使離去后,謝懷庸沉默了半晌,才抬眼看向謝長晏:“雖說比預計時間提前了兩年,但早點熟悉玉京也好。而且能拜鶴公為師,長晏,這是你的造化?!?/br> “五伯伯,鶴公是誰呀?” 謝懷庸還未回答,鄭氏已急聲道:“鶴公雖才學過人,但風行不佳。由他輔導帝后,于禮法不符?!?/br> 謝長晏更是好奇,拉住她的衣袖道:“他到底是誰啊娘親?” 鄭氏猶豫了一下,嘆道:“他是風丞相之子風小雅?!?/br> “啊?!敝x長晏的“啊”不是為風小雅,而是為風丞相。若說燕國最有名望之人是誰,那便是兩朝重臣風樂天了。他是太上皇時的丞相,太上皇出家后,他又兢兢業業地輔佐新帝彰華,修整邊防,整頓吏治,延續了太平盛世。而他最為百姓津津樂道的一點,就是不讓族中弟子出仕為官。由此,風氏家族無第二人在朝,算是難得的清廉。 鄭氏見女兒好奇,便繼續道:“風丞相就這么一個獨子,先天不足,甫一出生便患有融骨之癥?!?/br> “什么是融骨之癥?” “就是骨骼無法正常長成。隨著年紀增長,關節逐漸腫大,出現不同程度的彎曲和增生,令行動艱難,無時無刻不處于疼痛之中?!?/br> 謝長晏一怔:“那風小雅現在……” “他出生時大夫斷定活不過十歲,而他十歲那年,一度垂危。百姓們一聽說丞相大人唯一的兒子出事了,紛紛于十二月十二日的冰雕祭攜孔明燈于幸川,為他祈福。那一夜,足足去了千人之多?!?/br> 謝長晏聽得幾乎入了迷。 “說也神奇,他真的挺了過來。風大人還尋了武學高手教他武功。如此另辟蹊徑,倒成就了一身好功夫,也讓他一直活到了現在——廿十歲整?!?/br> “二十歲?那做我的老師確實有點年輕……” “許是因為看破了生死,所以及時行樂……”鄭氏說到這里,感慨萬千,“他的草木居內,全是搜羅來的天下絕色。玉京流傳著一句諺語:‘鶴來速關窗,姑娘勿多望。望一望,啊呀,就要別爹娘?!?/br> 謝長晏“撲哧”一樂。 鄭氏卻是滿面憂愁:“就是告誡年輕姑娘們離他遠一點,莫要被他看上,帶去草木居。這樣的人,怎能當你的老師,與你朝夕相對呢?” 謝長晏又笑。 “所以,為了防止流言蜚語,還請五伯上書陛下,求換老師?!编嵤险f完深深一拜。 謝懷庸想了想,看向謝長晏:“長晏,你如何想?” 謝長晏道:“娘親以為陛下是個怎樣的人?” 鄭氏怔了怔,答道:“陛下天縱英才,運籌帷幄,是不世出的明君?!?/br> “那么娘親以為,如此明君,會不知此人之劣,會不顧宮廷顏面,會安排失當,留下禍端嗎?” 鄭氏一怔。 謝長晏挽住她的手道:“我若是授課之后,察覺此人不妥,按條論理,言之有物地上折,也就罷了。此刻,僅憑傳聞,就忐忑不安,讓五伯伯僭越上書,陛下會如何看我?鶴公會如何看我?到時候我去玉京,孤身一人,又為陛下和鶴公所厭,如何自處呢?” 鄭氏面色不禁一白,再看向謝長晏的眼神里,就多了很多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