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謝知微拿起第二本:“第二課,棋,丙丙丁。心無城府,早日放棄?!?/br> 眾人的嘆息聲越發大了。鄭氏也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第三課,書,丁丙乙。進步可見,然,難成大才?!?/br> “第四課,畫,丙丙丙。評語‘過于匠氣’?!敝x知微念完前四本,眾人臉上全是一副完了的沮喪表情。他勾勾唇角,似笑了一下,才開始念后三本。 “第五課,騎,甲甲甲。靈韌佳,性奔放,善于馬。第六課,射,甲甲甲。目力超卓,可深造。第七課,數,甲甲甲。聰慧善思,舉一反三?!?/br> 謝懷庸環視眾人,緩緩道:“諸位以為如何?” 一長者答道:“此女偏才,性好動,不適合當皇后?!?/br> 此言一出,附和一片。 另一人嘆道:“想當年,繁漪可是七科全優,且容貌之美,舉國無雙?!?/br> “是啊是啊,可惜了繁漪。十九娘子處處平庸,這對比也太……” 鄭氏暗暗捏緊雙手。 謝懷庸眼底閃過一絲悲色,但很快壓了下去:“圣旨已下,無更改可能。今日召諸君來,是商量一下該如何教導長晏。她如今不過十二歲,離及笄還有三年,還來得及補救?!?/br> 眾人交換著眼神,有為難的,有不屑的,更多的是事不關己的木然的。 謝懷庸看向鄭氏:“十弟妹?!?/br> 鄭氏連忙出列:“五伯?!?/br> “畢竟是你的女兒,你如何想?” “妾慚愧,未能教好長晏,令諸位長輩擔憂?!?/br> “長晏性子嬌俏,是個好孩子。作為謝家的女兒來說,并無不足。只是天恩盛降,誰也沒想到陛下會在那么多人中,偏偏點了她的名字?!敝x懷庸拈起幾上的碧玉竹牘,上面刻的是:定謝氏十九女長晏為后。 謝懷庸眼底浮起很多情緒,然后那些情緒一一沉淀淡化,變成了擔憂:“若想做天子妻,這樣的資質卻是不夠?!?/br> “妾愿聽從諸位長輩安排,協同名師,力勉長晏?!?/br> “好。那就從明日起,為長晏獨自授課,一年之內,七科必須全部到甲?!敝x懷庸說完,將桌上的銅錢一枚枚重新收入筒中,喃喃道,“六五爻乃兌卦,也是唯一的好變繇。十九娘雖天賦不足,卻是個有福氣的。而福氣有時候,比任何天賦都要重要……” 一片漆黑的水底世界里,唯獨前方的幾點螢火在游弋。 謝長晏一手提著裝有石塊的籃子,一手劃水,靈巧地在幾塊礁石中穿梭,追隨著前面螢火的步伐。 一口氣憋到實在憋不住了,才從腰囊上摘下一個皮囊裹住的豬尿泡,極珍惜地吸了一口,趕緊又扎緊了。再一抬眼,前方的螢火已遠了許多。 她連忙追上去。 再穿過一塊黑礁后,就見螢火們停了下來,卻是七八個身穿水靠的采珠人。為首的男子比畫了個手勢,幾人取出鏟子,將礁下的水藻刨開,便看見了底下的一只巨型蚌貝。 謝長晏頓時大喜,當即就要游近些圍觀,這時身上繩索突然一緊,她一愣,下一刻,繩索上扯,竟將她生生扯了上去。 “等……”謝長晏剛想驚呼,就被灌入了大口水,連忙憋住,眼睜睜地看著蚌貝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嘩啦”一聲,她被扯出水面,拉上船只。 新鮮的空氣涌入鼻喉,她連忙張大嘴巴連吸幾口,等緩過氣來后,便笑罵道:“你們就這么怕我贏?居然作弊提前拉我回來,可惜了那么大一顆珠子啊……” 船頭圍著她的人們都笑了,還有人拼命向她擠眼睛。 謝長晏一愣,順著眾人的身影往后看,就見青衣少年站在桅桿旁,神色復雜地看著她:“你果然在這里?!?/br> “九哥?你怎么來了?”謝長晏再看船只,果然是開始往回劃了。 “等等!”她急了,“羅叔他們還在下面呀?!?/br> “自有別的船接他們。你別擔心他們了,還是先擔心自己吧?!?/br> 謝長晏不明白:“我怎么了?” “你在做什么?” 提及此事,謝長晏便笑了,一把摘掉鮫皮頭罩,接過老嫗遞來的布巾,一邊絞頭發一邊示意謝知微跟自己進艙:“來來來,看這個?!?/br> 船艙內有一張矮幾,上面鋪著一張輿圖,繪制的乃是燕國東境,圖還未全部完成,但沿海的幾個主要州縣俱已標出。 謝知微一見之下,面色頓變:“這是父親……” “放心,不是五伯的,是我偷偷溜進五伯書房看了回來自個兒畫的?!?/br> “什么時候?溜了幾次?你……” “啊呀那些都不重要啦!你看這兒——”謝長晏比畫著圖上的位置,“從隱洲到玉京,走陸路需兩個月。走水路則一個月。而其中,迷津海為必經之地?!?/br> 提到“迷津?!比謺r,謝知微的目光閃了閃,若有所思。 “我查了一下,十年來,此處海域共遭遇三十四次颶風,常為六七月發生。颶風來前,多有煉風。三年前,三jiejie出發時北風催郁,有暈如虹,此乃颶母之兆,本不應上路。五伯伯的占卜結果卻是令伊必須按時出發……” 謝知微眉頭微皺:“所以?” “所以,我擔心到時候我也要過迷津海,萬一遇到颶風怎么辦?正所謂未雨綢繆,這不,我就來跟這些采珠人練練水技……” 謝知微看著眼前揚揚得意的謝長晏,從她濕嗒嗒的頭發,看到身上的緊身鮫衣,再看到腳上那對鴨蹼般的鞋子,不由得嘆了口氣:“你還真是考慮周全?!?/br> 謝長晏老氣橫秋地搖頭晃腦道:“居安思危,居安思危嘛?!?/br> 居安思危是謝懷庸的人生格言,見她如此模仿父親,謝知微當即抬腳要踹。 “啊呀呀,斯文公子打人啦,還是打小女孩??!” “你都定親的人了,算什么小女孩!” 兩人笑鬧了一陣,各自氣喘吁吁地在榻上累坐下了。 謝知微收起笑容,正色道:“十九,你有磨煉水性的心,是好事。但颶風來時,水性再好也是沒有用的?!?/br> 謝長晏怔了怔。 “且不說單憑一己之力能否游回岸,就算到岸也未必得救。你既查了古籍,當知海嘯時不止沉舟船,還會決海塘,鹵死莊稼,人畜之尸浮游千里,大疫遞染?!?/br> 謝長晏愣住了。 謝知微用手指彈了彈她的額頭:“所以,一人之力無可捍天?!?/br> “那怎么辦?” 謝知微注視著謝長晏,忽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自己是個很有福氣的人?” “唉?” “陛下已令工部開鑿渭渠,以通南山,接濱海。此河道一成,從玉京至隱洲,十日可達,就不必再去迷津海了。而預計完工的時間,正好是——三年后?!?/br> 謝長晏的眼睛開始閃閃發光:“陛下竟為了迎娶我而開運河?!” 第4章 帝妹歸姊(2) 謝知微“撲哧”笑了:“開運河是福澤萬民的好事。你,不過是個沾光的?!?/br> “隨你怎么說,反正我就當是陛下為我做的?!敝x長晏喜滋滋起身,繼續絞頭發。 謝知微看著她一臉不知愁滋味的模樣,感慨萬千:“好消息說完了,下面該說壞消息了?!?/br> “還有壞消息?” “父親看了你在族學館的成績后,十分焦慮。決定明日起,對你單獨授課,務必要在一年內,令你七課皆甲?!敝x知微說著,笑了一笑,“恭喜,以后父親的書房,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去了?!?/br> “唉?!”謝長晏驚聲尖叫。 謝長晏沖回家,看到屋子里多出的十幾個大箱子,把箱子打開,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課本,終于死了心。 這……居然是真的! 謝知微跟在她身后,心滿意足地看到了她一臉沮喪的表情,忍笑道:“十九妹,明日卯時,記得準時來我父書房。告辭?!?/br> 謝長晏可憐巴巴地目送著他離開,再回頭看著那一大堆箱子,頓覺萬念俱灰。 這時,鄭氏來了。 謝長晏委屈道:“娘親,五伯伯真的對我這么不滿意嗎?” 鄭氏心事重重地嘆了口氣。 “娘親,我并非懶惰之人,可琴棋書畫我是真的不擅長呀?!敝x長晏伸出雙手,白生生的指腹間有薄薄的繭,“您看,三年來,我日日練琴,手指都磨破了,沒有絲毫松懈?!?/br> 她又走到北墻前,與其他兩側墻壁不同,此處刷的是黑漆。墻前擺著書案,案頭放著毛筆和清水。 “還有書畫,為了練腕力和省錢,我都是用毛筆蘸水在墻上練。這堵墻都被我寫得脫漆了?!?/br> 鄭氏緩緩在榻旁坐下,朝她招了招手。謝長晏走過去蹲在她腳邊,仰起臉。鄭氏便捧著女兒的小臉注視了許久。 “我兒勤勉,為娘怎會不知?只是你像你父親,擅武不擅文罷了?!碧崞鹜龇?,鄭氏眼眶微紅。 謝長晏心頭一跳,忙握住她的手蹭了蹭:“娘不要傷心,既然五伯伯那么說了,我好好照做便是?!?/br> “昨日驟聽陛下擇你為后,只顧著高興了。今早起來,卻是越想越愁?!编嵤蠐崦x長晏額頭細細的絨毛,眼神極暖,卻又極哀。 “為什么?這難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我所愁者三。一,伴君如伴虎。為娘很是自責,因你父早逝,憐你孤苦,對你過于寵溺,教得你不諳世事,天真無知?!?/br> 謝長晏有些不滿地眨了眨眼睛。 “二,父族本應是你的助力。但有繁漪在前,人人看你,都會想到她,都會將你和她做比較,都會對你苛責?!?/br> “我確實不如三jiejie。他們說的既是事實,我不會為此難過的?!敝x長晏垂下眼睫。 “你現在不會,但一日日,一次次,水滴石穿,人心有隙,陰霾難散。為娘擔心你承受不住?!?/br> 謝長晏怔了怔,定定地看著鄭氏,半晌才輕聲道:“我與娘親想的不一樣?!?/br> 這下輪到鄭氏一怔。 “娘親偏疼女兒,才將繁漪jiejie視作陰霾??蓪ε畠簛碚f,三jiejie是比親jiejie還要親的人。我偷進她的閨房,她不但沒有斥責,還送我胭脂;我不小心把墨濺到她裙上,大家都責備我,她卻提筆在裙上畫了一株墨蘭,為我解圍;還有小廚房怠慢我們,不及時給我煎藥,她知道后立刻稟明族長嚴懲了惡婢,為我出頭……那樣美好的人兒,不幸殞折,我心中滿是不舍難過。眾人拿她與我作比,是眾人之錯,不是三jiejie之錯。我就算怨懟,也只對眾人,不對三jiejie?!敝x長晏的聲音很輕,語速很慢,寫滿稚氣的臉上卻有一種超出年紀的堅定。 鄭氏被她的這番話震撼到,一時失了聲。 謝長晏沖她眨了眨眼:“更何況,我若成為皇后,眾人又怎敢苛責我?能責我的人,只有陛下?!?/br> “這,正是我最擔憂的第三點?!?/br> “請娘親明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