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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修真小說 - 花雨槍在線閱讀 - 第27節

第27節

    “好,那么麻煩薛總旗先跟本官回一趟千戶所受審。這里死了一個人,而你抱著這個死人,所以你現在是本官認定的第一嫌犯?!贝迗桃怨鹿k的口氣說。

    薛懷安一愣,明白著了崔執的道,若說自己還是官,崔執要抓捕自己,便需要總旗以上的手諭,可這樣的話,自己這就是越權插手泉州的案子;若說自己只是民,那么崔執只要在查案時懷疑自己,便可以立時抓捕。

    就在薛懷安發愣的當口,傅沖一抱拳,道:“崔大人,這人是在下殺的,薛大人身上連劍都沒有佩,怎么能說是他殺了人?”

    “哦,那么就請兩位都和我一起回千戶所吧?!?/br>
    傅沖冷冷一笑,道:“笑話,我傅沖犯了什么王法,此人是搶劫我銀號的搶匪之一,剛才我若不出手殺他,就死于他槍下。更何況,這樣的惡徒原本就人人得而誅之?!?/br>
    崔執負手站在船頭,神色莫測如暗礁潛伏的靜海,道:“傅大俠,所謂‘惡徒原本就人人得而誅之’是哪家的王法?這‘惡’是誰定的?你可是交出了證據來證明這人就是搶匪?退一步,這人就算是搶匪,沒有刑部或者大理寺的裁定,誰說他就罪該至死?再退一步,就算他罪該至死,誰給你的權力執行裁決?”

    傅沖被崔執問得一時語塞,微微帶著怒意說:“好,這不是王法,是江湖道義,今日傅某就是在此快意恩仇,你當怎樣?”

    “哼,傅大俠可知道韓非子為何說你們這些游俠是國家的蠹蟲嗎?因為國家的律法,就是被你們這些人搞亂的。不過是功夫比尋常人俊俏些,憑什么別人的罪與罰、善與惡要由你來判斷?天下可以拿刀劍之人,要是都以為自己就是正義化身,可以如你一般快意恩仇,要有多少冤魂枉死在這江湖道義之上?”

    崔執說到這里,頗有些不屑地看了看薛懷安,說:“薛總旗,枉費你是堂堂錦衣衛總旗,竟然知法犯法?!?/br>
    薛懷安聽了崔執的話,一改剛才吊兒郎當無所謂的態度,低眉稍做思考,說:“崔總旗的意思我明白,我等執法,自然要以律法為綱。但是,崔總旗覺得,這律法就一定能做到不偏不倚、天下公平嗎?假使一個惡人,明明作惡多端,卻拿不到他半點兒證據,崔總旗就要放了他?”

    “正是。沒有證據,薛總旗為何說這人作惡多端?因為他恰巧出現在罪案現場?抑或他長得兇惡?還是曾與你有私人恩怨?”說罷,崔執輕笑一聲,口氣略帶譏誚地問,“薛總旗,律法并非能判定善惡,也沒有絕對公平可言,但是,這就是你我要維護的東西,你不是到了如今的位置,都沒有這樣的自覺吧?”

    薛懷安的確沒有這樣的自覺。

    一直以來,令他所著迷的是在那些散亂的蛛絲馬跡中尋找真相的樂趣,以及將罪犯抓獲時除暴安良的心理滿足。在這樣的樂趣與滿足之后,他自以為也維護了律例。如今崔執一句一句問話逼壓過來,薛懷安只覺得心上一陣又一陣迷茫,仿佛忽然失掉心里一直存在的某塊基石,一時連思考的方向也無從尋覓。

    沉吟好一會兒,薛懷安才從紛亂的思緒中回神兒,道:“崔總旗,既然如此,你抓我一個人回去便好了。雖然我手上沒劍,但是我可以借劍殺人,也可以把兇器扔入水里?!?/br>
    “薛總旗,這可由不得你,這里所有人要一并帶走?!贝迗陶f完,示意身邊的錦衣衛上去抓人。

    傅沖見了立時要抽劍,薛懷安卻大叫一聲:“傅兄,不可?!?/br>
    隨即他轉向崔執說:“崔總旗,我們跟你走,還請崔總旗看在同朝為官的分兒上,不要傷了和氣?!?/br>
    崔執見薛懷安似乎是服軟的意思,也不好不給面子,遂吩咐舵手側船,讓二人上來,又吩咐人將那小艇和漁船拖著,一并往港口而去。

    帆船才一靠岸,薛懷安忽地轉身面向崔執,從懷中掏出一把精巧的火槍,槍口直指面前冷峻的黑臉錦衣衛,道:“崔總旗,抱歉。今日大人所言的確讓懷安有所反思,故此,懷安被依律定罪亦無話可說??墒?,大人所言拋開人心之善惡情義,恕在下無法有此自覺?!?/br>
    說完,他微微側臉示意傅沖貼近自己。傅沖會意,走近薛懷安幾步,側耳傾聽。

    “搶匪牙齒黑黃,看來喜食檳榔,大約是湖廣人,服過兵役或者混過黑道,身上有舊槍傷,彈丸似乎還有幾顆留在后背愈合的老傷中,故此應該會常去買鎮痛藥。另外,他應該住在外城。傅兄,憑這些線索你動用江湖關系,盡快找出這些人的藏身之地,我怕等到錦衣衛找出此人身份時,他們早就無蹤影了?!?/br>
    傅沖聽了,神色一變,深黑眸中暗潮涌動,可是見此情形,也不多說什么,果斷地應道:“放心,定當不負所托?!闭f罷,轉身躍下船,發足飛奔,轉眼就消失在車馬喧囂的碼頭。

    薛懷安見傅沖已經跑得遠了,丟下槍,對面帶怒意的崔執嘿嘿笑道:“崔總旗,其實你也知道是冤枉我們了,大人要是有氣,盡可以撒在我一人身上,何必為難大家。大人也知道德茂的大東家在京城交友廣泛,我們各退一步吧?!?/br>
    崔執并非不知道德茂的勢力,只是他心中有自己的堅持,故而甚是看不慣薛懷安這樣半官半江湖的做派,可是為官之道他畢竟還是懂的,不想真的和寧家鬧僵,原本只是想抓了薛懷安和傅沖,在牢里扣上十天半月,一來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二來省得他們擅做主張,妨礙自己查案。然而事到如今,自己卻是退不得了,冷聲道:“退一步可以,本官倒要看看寧家如何折騰。不過,薛總旗拿槍對著本官,這怎么算?”

    薛懷安不想真的和崔執鬧崩了,一攤手,擺出合作的誠意,說:“崔總旗,我把我現在所查到的線索都告訴你,你也可以憑借這些去查找搶匪,也許會比傅沖還快,我們合作吧?!?/br>
    不想這話正正戳在崔執的死xue上。他為人驕傲,雖然年紀輕輕就官封緹騎總旗,卻是經年累月憑辦案功績一步步提升而來的,故而原本就看不上像薛懷安這樣憑借一個機遇就扶搖直上的人物,此時見薛懷安這么一說,一擺手,拒絕道:“不用費心,我們各自憑本事查案。不過,薛大人至少要在千戶所大牢關上半個月,恐怕已經沒機會看到最后誰有本事抓到搶匪了?!?/br>
    大國小鮮

    崔執和薛懷安乘坐的馬車駛出碼頭,穿過宏大的城門,行進在泉州城內的寬闊街道上。大約是不擔心薛懷安會逃跑或再次舉槍,崔執并沒有安排看管他的人手,車內兩人各自望著窗外,心事重重。

    因為人口的增長,泉州城在多年前曾經拆除舊城墻擴建了一次,舊城墻的位置變為叫作承泰街的大路,承泰街外側的新城則被泉州人叫作外城,外埠新遷入泉州的人大都居于外城。

    馬車走上承泰街的時候,崔執忽然不咸不淡地開了口,眸光卻仍望著窗外:“我自幼習武,耳力好于常人,薛總旗,你和傅沖剛才所言我聽了個大概?!?/br>
    然而崔執話落,卻沒有等來意料中的回應,車廂內唯有一片沉默伴著車輪吱呀之聲,崔執微一蹙眉,轉過頭去看薛懷安,見他雖然盯著窗外,目光卻松散無焦,似是沉于迷思之中。

    見薛懷安有些發癡的模樣,崔執冷哼一聲,扭頭不再去看他。然而恰在這時,薛懷安卻猶如被馬蜂蜇了般“啊”地叫了一聲,回身一下扒住崔執的胳臂,急聲道:“快回去,快回海上去,我明白了,快!如果趕不及,那些銀子就沒了?!?/br>
    崔執面露疑惑之色,卻仍是吩咐趕車的力士全速返回海港,之后才問:“薛總旗,可否請解釋一下?”

    薛懷安見馬車已疾馳在回泉州港的路上,略略舒了口氣,道:“崔總旗知道浮力的道理吧?”

    崔執微一遲疑,才道:“粗淺的道理在公學里學過,崔某念完公學便去當了力士,并未繼續求學,薛總旗要和我探討物理嗎?”

    薛懷安知道大多數錦衣衛都是像崔執這般,十幾歲就當了力士,之后被選上的人經過訓練便可以成為正式的錦衣衛校尉,故而書念得并不多,甚至有的連公學都沒有上過,便耐心解釋道:“簡單來說,如果一個物體在水里受到的浮力等于重力,它就會懸浮在水中既不下沉到底也不上浮到水面。所以,那十個銀箱,很有可能沒有沉入海底,而是被搶匪用什么法子懸浮在了水中?!?/br>
    “哦?什么法子能讓銀箱懸浮在水里呢?還有,銀箱在水中的深度該如何控制?想來就算在水里,也應該在深處,要不然,會水的人下去了這么多,怎么都沒人看見?如果是在深處,那么我們的人撈不上來,搶匪就有法子撈上來嗎?”

    薛懷安見崔執并未深思,卻幾句話都問在關鍵之處,心下倒是生出幾分佩服,答道:“我是這么想的,如果每個箱子上都能拴一個其所受浮力大于所受重力的氣囊,那么就能保證銀箱最后會浮出水面??墒窃谶@之前,卻要使銀箱先不要浮出水面,這才能躲避過我們的找尋。那么就需要再加上一個重物,有了這個重物,總重力就會大于浮力,銀箱就會沉入海底。然后,那個重物可以一點點減輕重量,減到一定程度,總重力等于浮力,銀箱就會懸浮在水里,之后,這個重物繼續減重,直到減至總重力小于浮力,銀箱就會被氣囊帶著浮出水面?!?/br>
    崔執聽了,并未馬上再問什么,一雙黝黑的眼睛鎖住講得有些興奮的薛懷安,好一會兒才道:“這些都是你的猜測,對不對?”

    “對?!?/br>
    “那所謂氣囊和重物是什么,你也不知道是不是?這世上可有那么大的氣囊和會自行減重的重物?”

    “氣囊的話,沒有一個大的,幾個小的綁在一起也可用。我在某本游記中讀到過黃河上的人們會把幾只羊皮氣囊綁在一起做筏子渡江,既然連人和貨物都能載得,浮起一只百余斤的銀箱應該也不困難。至于自行減重的重物,想來也可以解決,只要將能溶解在水中之物放在布袋里,等著它慢慢溶解便可自行減重了,比如裝一大袋粗鹽。所以,如果真如我推想這般,當時那艘綠旗駁船上應該有這樣一個設計……”薛懷安說到這里,怕講不清楚,開始用手比畫起來。

    “船上有夾層,夾層里有幾處放了炸藥,夾層上面則是裝銀子的鐵箱,鐵箱下放置了機關,重量一夠,機關就會激發燧石點燃引線,最后引爆炸藥。鐵箱下連著墜入海中深處的繩索,繩索的另一端拴著氣囊和重物,一旦鐵箱在爆炸后入海,就會先墜向海底深處,然后,因為繩索另一端的重物不斷在減重,最后不知何時就會達到鐵箱加上重物的總體重力小于浮力的那一點,氣囊就會帶著繩索另一端的鐵箱開始上浮?!?/br>
    崔執聽到此處,濃眉一抬,道:“如若真如你所推測,那么,我們不在海上這會兒,恐怕重物已經溶解得差不多,銀箱也許早就浮出水面,被搶匪取走了?!?/br>
    “是,我也是一想明白其中關節,便害怕發生這種事??墒?,現在想想,我們倒是有一點兒好運氣,一是因為附近船上的搶匪已經被擊殺了一個,很難說還有其他人在那里守著;二是如果我是搶匪的話,一定會選擇溶解緩慢之物,因為畢竟從這東西入水,到我和寧霜趕到駁船卸下銀子,再到爆炸和取走浮上來的銀箱這整個時間不可能精確計算和控制,所以寧可選擇溶解緩慢之物,等上哪怕一天兩天才能讓銀箱浮起,也不會冒險選擇溶解速度過快的。更何況,剛才在那劫匪的船上,我見到了一些吃食和淡水,雖然不多,但也夠他一頓飯的,大約他是預備要在船上待過下一頓飯吧。這樣一估量,銀箱很可能還沒有浮起來?!?/br>
    崔執聽了這番分析,神色卻不分明,但也不再多問,似是心有所想,只是又催促了一次駕車的力士,便不再言語。

    船務錦衣衛的海員們對海港一帶極為熟悉,故而雖然方才沉船處已經毫無痕跡可尋,還是憑借幾艘停泊不動的大海船的位置,確定了沉船的海域。崔執叫人在甲板上放上兩張舒適的座椅,便和薛懷安坐在椅中靜靜觀察海面。

    雖然正值盛夏,但因為是陰霾天氣,日頭被均勻鋪滿天空的厚厚云霧所阻,甲板上并不似平常那般灼熱難當,只是待得時間長了,卻仍有些不舒爽。薛懷安抹了把汗,瞟一眼崔執,只見這人額角鬢邊連汗珠子也沒有一顆,忍不住問:“崔總旗不熱嗎?”

    “心靜則涼?!?/br>
    薛懷安不知該怎么接下去,撇撇嘴,選擇了沉默。崔執卻轉過臉看他一眼,意外地選了個話題:“住在外城的新居民,牙齒因為有吃檳榔的習慣而變色,薛總旗以為這些東西,我們看過尸體會查看不出來嗎?未免也太小看你的同僚了?!?/br>
    薛懷安認真想了想,道:“說得對,是我有些自大了。其實,我的推論也是依靠崔總旗才能得來。如果不是現下崔總旗只留了外城和青龍聚寶這幾處未查,我也不可能這么快做出判斷。青龍巷是高官富賈居住之所,聚寶街則是海外商人的聚集地,搶匪藏匿在那些地方的可能性不高,想來他們住在外城的可能性自是最大。我猜,崔總旗留著外城最后動手,也是想著,先把其他地方清理排除干凈,網子一步步收到最小,然后再來這最后一擊吧?說實話,薛某很佩服崔總旗統籌調度之能,也完全信賴崔總旗排查的結果?!?/br>
    薛懷安這番夸贊的話發自肺腑,半點兒沒有阿諛奉承的虛偽之意,崔執聽罷,黝黑的臉膛上似乎隱隱有些笑意,卻仍是一副嚴肅的腔調:“薛總旗可知道,我為何討厭你嗎?”

    薛懷安只覺莫名其妙,訝然道:“你討厭我?我怎么不知道?”

    大約是覺得對著薛懷安這么個人說話真是令人頭痛,崔執淡笑一下,扭轉了臉繼續盯著海面,說:“聽說薛大人少年時旅居英國,不知道國文如何,是否聽說過‘治大國若烹小鮮’這句話呢?這話的意思是說,治理一個大國,就像做那些小魚一樣要小心謹慎,火候過了,會老掉,火候不足會生腥,翻動太多,會碎爛,不翻不動,會焦煳?!?/br>
    薛懷安聽得更加糊涂,暗道初荷總說我思維跳躍,這崔執比我跳得可更甚,這是又要和我討論治國之道了嗎?

    崔執似乎并不在意薛懷安的回應,繼續道:“所以,為了不要有過大的動蕩和變革,國家的運轉應該是在某些既定的規矩和框架下進行。我們錦衣衛的職責,就是維護這樣的規矩和框架。而你,身為一個錦衣衛,即便能察善斷,卻跳出來破壞這些規矩和框架,按照你自以為是的方法去解決問題,你和那些只憑義氣行事的江湖游俠有何差別,你不配做一個錦衣衛?!?/br>
    “但是……”

    “但是,你覺得你的法子更高效、更簡單、更聰明,是嗎?”崔執唇角微微翹起,露出一個譏諷的微笑,“一劍快意解恩仇也很高效簡單呢,如此的話,要刑部和大理寺何用?我知道你理數之書讀得多,卻不知道你經史典籍讀過多少?從來國家之亂,必先有流民,導致戶籍不實,稅賦難收。然而如今的帝國,這么多人離開家鄉,放棄耕種,進入城市謀一份工,人口流動比之過往歷朝歷代都要大,該如何避免流民之患呢?對于錦衣衛來說,我們的職責就是梳理戶籍,嚴密掌控城中人口動向,將這些無根無業者控制在我們的規矩方圓之中,如有試圖破壞者,殺一儆百。所以,這些搶匪最可惡的地方,不是搶了銀號,而是打破了明面上的律法和私底下黑白兩道默認的規則。就算你的法子能抓出人來,和我的法子比,誰的震懾之力更好呢?”

    薛懷安只覺崔執之言如刀鋒般一句句逼來,欲要辯論,又覺無從說起,心里忽然混沌一片,而隱約又似乎于這混沌中看見某些自己難以描摹的欲望,直到崔執又冷冷接了一句:“你原本可以阻止如今的局面?!?/br>
    這句話猶如當頭棒喝一般,敲醒了薛懷安。剎那間,他從未如此清醒地了解到自己的心意,原來自己一直這么期待著這帝國首樁案件的罪犯們會有更精彩的行動和更天才的表演,就像武者期待可以巔峰相見的對手一般。于是,他坦然應道:“崔總旗說得對,大約薛某并不適合做個錦衣衛吧,說是失職也不為過?!?/br>
    崔執臉上訝異之色一閃而過,似乎是沒料到薛懷安這么簡單就認了錯,望著平靜的海面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你就這么肯定那些銀箱一定會浮上水面嗎?”

    話題及此,薛懷安原本有些沉郁的眸子驟然一亮,道:“爆炸一定是事先安排好的,要做到很簡單,比如安裝一個受到一定重壓就會擊發燧石機關的點火裝置,待到銀子一裝滿,銀箱的重量就會擊發這機關,點燃導火索。那么,為何要炸掉船呢?搶匪不想要銀子了嗎?可是在我看來搶匪分明十分渴望得到這些銀子才對。因為,他們沒想到,崔總旗和德茂能有這般手段。說實話,我也沒想到?!?/br>
    “沒想到什么?”

    “一是沒想到崔總旗調度排查的效率如此之高;二是沒想到黑白兩道都能這么給德茂面子,讓匪人根本無法迅速銷贓;三是沒想到泉州這天下第一繁忙的海運重鎮竟然能做到進出城嚴查半月之久。這么多海船因此誤了船期,該有多少奏本遞送到內閣呢?那身在帝都的德茂大東家能把這些奏本都擺平,給崔總旗如此充裕的時間,當真令人佩服。這樣看來,這些搶匪倒是頗有些以卵擊石的意味了,而最后他們終于等不及了吧?!毖寻泊鸬?,語氣里竟是隱隱對搶匪有些惻隱之意。

    “那么為何他們這么著急要銀子?”

    “這我怎么會知道。只是既然他們提出以十分之一的現銀交換賊贓,可見他們是沒有耐心等上十年八年風聲過去后再將贓物出手。無論如何,既然這么渴望銀子,就不會真的讓銀箱沉睡海底,那么,就一定會有什么辦法將之撈上來。至于是不是用我說的法子撈上來,其實我……”薛懷安說到此處,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實我不能肯定,這法子只是我自己能想出來的最好的法子,如果搶匪也是這么想的,那么,真是個讓人期待的對手?!?/br>
    崔執聽了,臉色一沉,轉臉盯住薛懷安,一字一句道:“不能肯定?你讓我坐在甲板上幾個時辰,你才說不能肯定?”

    薛懷安厚臉皮地笑道:“反正都已經等了幾個時辰,就再等等嘛?!?/br>
    “無賴?!贝迗痰偷土R道,“一刻鐘之后,若是還沒動靜,我們就起航?!?/br>
    造物者

    海面上出現動靜的時候,薛懷安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還未過一刻鐘,感覺上,他們等待了更長時間,只是,崔執并沒有催促起航,亦未曾看過懷表,所以薛懷安姑且就當沒有超過那一刻鐘的期限。

    先是有幾處水面隱隱有翻涌之象,還未等看得仔細,倏地一團米白色球囊便冒出了水面,緊接著,一團又一團米白色球囊遠遠近近地在這片海域里如雨后突然冒出的蘑菇般露了頭。

    “大人,一共是十個?!庇绣\衣衛迅速清點了一遍。

    “撈起來?!贝迗毯喍痰孛?。

    第一團球囊被打撈上來,崔執近前一瞧,竟和薛懷安猜測的八九不離十——這團球囊由六個米袋大小的氣囊被細網子兜在一起所組成,其上系著兩條指頭粗細的繩索,一條連著銀箱,一條連著個大大的粗麻布袋子。麻袋里裝的東西顯然還有剩余,薛懷安打開一看,見是一些白色的晶體,卻認不出究竟是什么,放到冷水里試試,這晶體果然比鹽糖之類常見的東西溶解速度要慢上不少,可見應是專門經過挑選的“可緩慢自動減重”之物。

    待到十個銀箱都被打撈上來,錦衣衛們便開始忙著清點整理銀圓,唯有薛懷安對著那些氣囊出神。站在一旁督御手下的崔執見了,走過去問道:“這些氣囊有何不妥?”

    薛懷安沒有回答,默默蹲在氣囊前,伸出手指緩緩地在氣囊米白色的光滑表皮上摩挲,眼中帶著幾分癡色,好一會兒,喃喃自語般說:“這是從未見過的東西呢,誰是這造物者?”

    “這不是皮革嗎?”崔執聽了問道,隨即伸手也去觸了觸那略有彈性的表皮,然后自己回答了自己,“真的不是?!?/br>
    薛懷安拿出隨身帶的小刀,刺破一只氣囊,割下一塊表皮細看了一會兒,道:“似乎是在某種織物上面涂了一層什么東西制造出來的,和咱們在布上刷桐油防水一個道理,只是防水性似乎更好,而且完全不透氣,輕軟且有彈性?!?/br>
    “那么,那個也是嗎?”崔執指著甲板上散亂放置的氣囊中一個顏色略略有些不同的氣囊說。

    薛懷安走過去撿起那個氣囊,立時感覺分量、觸感以及顏色都和別的略有不同,用刀子刺破后割下來一塊細瞧一會兒,忍不住輕輕叫了一聲:“喲,這又是另外一種從未見過的東西?!?/br>
    制成兩種球囊的材料乍一看很是相似,但實則薛懷安手上正拿著的這一塊卻不以任何織物為基底,自成一體,手感軟彈,輕輕拉扯就會變形,一松開又恢復了原狀,最重要的是平滑的表面沒有一絲紋路或者孔隙——也就是說,沒有天然生長留下的任何痕跡——“這大約是人造之物?!毖寻蚕铝私Y論。

    “那你認為,劫匪為何只造了這一個?”崔執道,順手拿過薛懷安手中那團球囊,也仔細端詳起來。

    “不知道,可能性太多了,誰又能知道那造物者在創造的過程中遇見過什么,思慮過什么。正因為會有這么多變數、偶然與巧合,才會讓人期待吧?!毖寻泊鸬?,眼底深處隱隱躍動著光芒,毫不掩飾對這造物者的熱切探究之情。

    崔執看見如此神情的薛懷安,臉色微沉,道:“薛總旗,在這么多下屬面前,你眼冒賊光,似乎不妥?!?/br>
    “嗯?”薛懷安愣怔一瞬,隱約覺得面前的崔執雖然仍是神情語氣都一如既往地嚴肅,但遣詞造句似乎有什么不同,于是脫口一句,“崔總旗這‘眼冒賊光’一詞用得很是靈動?!?/br>
    “真是個怪胎?!贝迗虒ρ寻膊幌滩坏屏R非罵地回了一句,轉頭便走了。薛懷安望著他的背影,一個人站在甲板上琢磨:這人剛才嘴角想翹又沒翹,是不是憋著笑呢?都怪他臉太黑,做個表情都讓人看不清楚。

    不管一直板著臉的崔執是不是曾經憋過笑,這位年輕的錦衣衛總旗對薛懷安的態度總算略略好了幾分,但這卻并未影響他要將薛懷安關入泉州千戶所大牢的決定。好在崔執對薛懷安并未刁難,給了他一個清潔的單間牢房,送來的食物也算可口,且答應他隨時告之案情進展。

    薛懷安躺在床上,望著牢房高墻上窄窗現出的半輪明月,正思量著搶案如今的頭緒,忽聽門鎖輕響,似乎有人在牢門外開鎖。他心下覺得奇怪,此時月過中天,怎么會有人來?剛站起身,門便被人推開,只見崔執冷臉站在門口,高大健碩的身子將窄小的牢門幾乎堵滿。

    “崔總旗,這么晚有什么要緊事嗎?”薛懷安問。

    “有?!贝迗毯喍檀鹆艘痪?,走進牢房來,眉頭壓低,臉色陰沉,似乎是在控制著不快的情緒,說,“就在剛才,德茂銀號的劫匪已經全部被傅沖找到了,恭喜?!?/br>
    薛懷安沒想到傅沖能有這樣的本事,先是一愣,再看崔執一張臭臉,心想此人也忒小氣,不過是比傅沖慢了一步,怎至于如此黑著一張面孔,真是沒有半點兒“氣質”。想到此處,薛懷安故意大方地說:“雖然這事大部分是依靠傅沖的才智,但如果沒有先前崔總旗的鋪墊,卻絕對不可能這么快?!?/br>
    崔執的神情并沒有因為這話而稍稍溫和,繼續說:“傅沖今夜找到了剩下三個匪徒的藏身院落,不過想要接近他們的時候被對方發覺,于是搶匪向他開槍射擊,傅沖也開槍還擊,結果擊中搶匪屋內所藏炸藥,發生劇烈爆炸,這三個人被炸得支離破碎面目全非。薛大人,你真應該看看現場的慘狀?!?/br>
    薛懷安不想竟會如此,愣了一愣,待完全理解透對方所言,才遲疑地開了口:“那,這三人的確是搶匪吧?”

    “在這院子的地下挖出了白銀三千多兩和德茂銀庫丟失的全部珠寶,你說這三人是不是搶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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