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杜姑娘又不是在衙門做事,我們怎么會給體恤銀子?” “哼,我家沒有她的衣服,這丫頭一直野在外面,我早把她東西扔掉了?!?/br> 薛懷安見艾紅不講道理,便道:“那你稍等,我去外面買一件來?!?/br> 沒多久,薛懷安買了嶄新的衫子回來,又親自給杜小月換好,見艾紅沒話說了,這才指揮眾人把尸首抬走。 他看著那一眾人遠去的背影,心中感嘆人情的涼薄,艾紅的身影在一隊人的左側首晃動著,晃得他心中一個激靈——杜小月留下的記號“i”,可以肯定不是代表它的英文意思“我”,因為她用了小寫,而且是描了又描很清晰的小寫,仿佛生怕別人誤認為是大寫一般。所以很可能是取其發音,比如殺死她的人姓“艾”,很可能是她沒有力氣寫完一個漢字,就用了一個簡單的字母來替代。 兄 薛懷安原想立時就追上去扣住杜氏問案,轉念一想,還是先回了百戶所,找到趴在桌子上打瞌睡的齊泰,問道:“老齊,那杜氏你認得吧,她是怎樣一個人,家中什么情況?” 齊泰抹了一把睡皺的臉,聲音混沌:“也算是老鄰居吧,不過我們差著年紀,所以從來沒說過話啥的。她家里開豆腐房,頭上三個哥哥都不是啥好東西,大前年你們還沒來的時候,她大哥和人家打架給打死了,還有一個jiejie,聽說嫁得挺遠。至于她,她爹娘忙著賺錢,沒工夫管教她,平日里被那幾個兄弟帶著,能成什么樣子?打小兒就是不講理的人,誰娶了誰倒霉。不過聽說她也沒嫁好,夫君常年有病,原本就算有些家底,也經不起這久病的花銷吧?!?/br> “我也聽初荷說過,杜小月的兄嫂對她很是刻薄,但是殺人的話,能有什么理由?” 齊泰一聽薛懷安這么說,立馬擺擺手,道:“不大可能是艾紅,說起來我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她性子不好是真,若說殺人,恐怕還沒那個膽量?!?/br> 薛懷安蹲坐在齊泰對面的椅子上,苦惱地搔著頭,道:“膽量這東西可不好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br> 齊泰看看薛懷安,略做猶豫,才鄭重地開口道:“校尉大人,有句話卑職不知當講不當講,講得不對大人別介意?!?/br> “請講無妨?!?/br> “大人以后不要在人前這么蹲坐,實在是,實在是像個猴子?!?/br> “猴子嗎?” “是的,猴子?!?/br> “那也是很英俊的猴子吧?” “從猴子的角度看,也許是?!?/br> 薛懷安在被齊泰打擊過之后,晃晃悠悠地走到了杜小月家,一路上因為走得慢,倒是把腦海中繁亂的線索梳理得清晰不少。 他站在杜家的院門口敲了幾下門,不一會兒,一個粗使婆子開了門,問明來意,引著他進了正屋。 艾紅見到薛懷安,臉上現出不耐煩的神色,陰陽怪氣地說:“官府是不是覺得過意不去,給我家發體恤銀子來了?” 薛懷安倒不氣惱,笑答:“如果杜姑娘是公家的人,死了自然有體恤銀子,她要想做公家人也不難,先把她的財產充了公,定然會發給你們這些在世的親人體恤銀子?!?/br> 艾紅聽了臉色大變,雙手一叉腰,怒道:“她有什么家產,她這些年吃我的、喝我的,她爹留給她的銀子早就花完了,都是我在倒貼她?!?/br> “死婆娘,你休要胡說?!币粋€病弱的聲音突然在艾紅身后吼道。 薛懷安聞聲望去,只見一個面色焦黃、體態羸弱的男子從后屋走了出來,約莫就是杜小月那個長期患病的哥哥杜星。 杜星勉強站立著向薛懷安微施一禮,道:“在下便是杜小月的哥哥杜星,敢問這位官爺尊姓大名?” 薛懷安還禮道:“不敢當,在下薛懷安,南鎮撫司福建省泉州府千戶所下轄惠安百戶所李抗李百戶所屬錦衣衛校尉?!?/br> 杜星有心悸的毛病,薛懷安這悠長的自我介紹等得他差點兒心臟停搏,禁不住長吁一口氣,撫了撫胸口,好不容易把重點落在了“薛懷安”三個字上,如有所悟,說:“薛校尉莫不是夏姑娘的表兄?” “在下正是?!?/br> “常聽小月提起兩位,說你們對小月多有照顧,在下感激不盡?!?/br> 艾紅一聽是那個夏初荷的家人,冷冷哼了一聲,道:“怪不得上來就什么家產長、家產短的,怎么也想來分銀子啊,我看小月八成就是你們害死的?!?/br> 杜星聽了一皺眉,略有歉意地看向薛懷安,說:“自從我爹娘去世后,按照遺囑,他們留給她的財產是由我這個哥哥代管,雖然我內子是個刻薄人,可是該給的錢還是給的,念書的花費的確一兩沒少出過,不知道薛校尉在這種時候來打聽這件事情是什么意思?” 薛懷安關于杜小月有財產的話原本是玩笑式的試探,不想這二人如此反應,掃了夫婦倆一眼,正色道:“那我就直說了吧,我的確懷疑你們有為了侵產而殺人的動機,不知道二位可否講講你們昨日午時以后都在什么地方,做過些什么,有什么人證?” “在下一直臥病在床,中途有郎中來探過病,內子一直陪伴在側,要說證人,便只有郎中和家仆了?!?/br> “那么,你覺得杜小月最近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嗎?結交了什么朋友,或者男人?”薛懷安又問。 這話一出,杜星立時變了臉色,幾次動了動唇卻沒有張開,似乎是在壓抑怒氣,終于艱難地開口道:“這孩子喜歡鉆研學問,而且還多是女孩子不喜好的學問,很多人說她古怪,向來朋友少,至于異性朋友,據我所知更是一個也沒有。要說常往來的朋友除了令妹就再無他人,若是認識了什么男人,去問令妹是否介紹過什么人給她或許更加直接?!?/br> 薛懷安對這種指桑罵槐的復雜表達方式向來反應遲鈍,絲毫不以為意地正色答道:“多謝提醒,回去我自然要問。不過,如果你真的對小月心存血rou之情,有什么對我們查案有幫助的事情還請直言相告,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很多事情想掩蓋是掩蓋不了的?!?/br> 大約是說話傷了神,又或者是杜星見自己上一句話對薛懷安的打擊力為零,有點兒不知該如何轉圜,疲乏地閉上眼睛,似乎是沉思著什么,好一會兒,無力地開口道:“我是她親哥哥,若是真有什么能對案子有幫助的,我一定會說。薛校尉要是不相信我們夫婦,就去查問該查問的人吧?!?/br> 薛懷安見暫時再也問不出什么,便點了杜家所有仆人一一問話。杜家早已敗落,除了一個粗使婆子,只有一個和初荷年紀差不多大的小丫鬟,兩人的回答幾乎和杜星所說一模一樣,看不出任何紕漏。 他本想再去找給杜星看病的大夫查問,卻正好趕上大夫下午上門看診,查問一番,所言也是和其他人無二。 眼看天色漸晚,薛懷安只好辭了杜家出門,抬眼看看壓在西邊天際的絢爛晚霞,長久未睡的眼睛被炫得瞇成了一條縫兒。 “長期醫病的大夫、自家的仆人,這些都是很容易串供的人。迫于金錢、迫于性命,這些都容易讓一個人喪失誠實。這家人,會不會隱藏了些什么?”年輕的錦衣衛自言自語地說,拖著被夕陽拉得極長的影子,消失在小城黃昏的幽長巷道盡頭。 會 祁天沒有想到他等到的會是這樣一位公子。 弱冠年紀,少年與青年的交界邊緣,即使看一看也能感覺到勃勃的青春。 相貌俊美,但因為正處在奇異的成長階段,這樣的容顏有一種模糊不分明的特質,讓人無法判斷那些被上天眷顧所生的輪廓線會怎樣成熟起來,而最終將一個青澀少年變成真正的男人。 就是這樣一個人嗎?造了那樣精巧的火槍? 祁天有些不能相信。 他一直堅信,這世界上有少數人是可以憑借直覺去了解別人的,他就是其中一個。這是一種接近動物本能的直覺,在很多時候,能讓他在深思熟慮之前就知道如何趨利避害。所以,在他第一次看到銀記火槍的時候,手指觸到那被打磨得異常光滑的槍體,劃過那些復雜彎曲的弧形裝飾雕刻線,他就已經可以憑直覺去勾勒那造槍者的模樣。 那應該是很安靜的一個人,全部的熱情和創造力都隱藏在身體的深處,形成唯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秘密之泉,只有他的指端會泄露這秘密,將這些熱情和創造力透過金剛石刻刀和砂紙留在火槍堅硬的軀殼上。 但眼前之人,太過明朗生動,血脈里躍動的生命力像陽光一樣擋也擋不住。 祁天隱在鏡片后的狹長雙眼輕輕瞇了起來,似乎是想要遮擋住眼前少年的明亮,好看清楚在那明亮之后究竟隱藏了什么。 少年的身后,只不過半藏著一個少女,半大孩子的臉龐,眼睛清澈單純,略略帶著一點兒不安,纖弱而無害,幾乎可以忽略。 “尊駕就是銀記槍的制造者嗎?在下祁天,在祁家行三?!逼钐彀聪滦闹幸蓱],拱了拱手,說道。 本杰明扯開一個燦爛的笑容,上前一步,伸出手,以生硬的腔調說:“你好,我是本杰明·朱,很高興見到你?!?/br> 祁天愣了愣,訝異于眼前之人的西式禮節和名字。他自己少年時代也曾在法國和英國游學兩年,對于西方人的握手禮并不覺得別扭,只是全無預料之下,突然遇上這樣的事情,機變如他,也需要一瞬的適應時間。 他伸出右手,禮貌地和本杰明握了握,隨后手上微微一僵,頓了一剎,緩緩松開,說:“glad to meet you.” 本杰明眼里露出驚喜之色:“glad to meet you too. i heard that you do like my guns.” 那是很純正的牛津口音,儼然是生于斯長于斯的少年。 祁天不由得稍稍放下些心頭疑惑,心想:也許,這樣身世的人不能以常情來判斷吧。他的臉上浮出友善的笑容,說:“yes, they are marvelous.if my english was not so rusty, i would give them more praise.” 本杰明眨眨眼,顯得異常機靈,重新cao回漢語,以他的西洋腔調說:“那我們還是講漢語吧,我漢語不錯的,至少應該比你的英文強,我可以找到十種不同的詞來贊美你。當然,你要是想贊美我,用漢語我也是完全能懂的,你可以盡情地贊美我,沒關系,我不是一個容易驕傲的人?!?/br> 祁天在確認自己完全正確理解了這堆奇怪腔調的漢語之后,只能感嘆,自己一定是遇到傳說中的科學怪人了吧,就是那種頭腦因為在某方面特別發達,所以在其他方面產生異常的特殊人種。 他看了看本杰明身后的初荷,道:“自然要贊美,不過,在下還有要事想和朱公子單獨商談,我房中備了些酒菜,不如我們一邊飲酒一邊說,如何?” “祁公子的意思是不讓初荷進去是嗎?那可不成?!北窘苊骱苤卑椎卣f。 祁天忍不住輕輕壓了下眉頭,隨即反問:“這位初荷姑娘,是朱公子可以完全信賴的人,是嗎?” “是的,她是我的左胳膊右腿,我什么都不瞞著她?!?/br> 祁天輕笑一聲,道:“我聽說交易的時候你都是讓這位姑娘去的,你這樣躲在她后面是害怕吧,就像小雞要躲在老母雞身后那樣。如果就這么大的膽子,那么還是算了,奉勸公子不要再碰軍火生意?!?/br> 本杰明長于街頭和孤兒院,最是受不住別人說他沒有膽色,腦子一熱,忘了初荷的交代,大聲說:“誰怕了,那樣的小事我懶得去管。你說這么多不就是叫我單獨和你進去嗎?進就進,不過,反正我會把我們說的回去都告訴初荷,我什么也不瞞她?!?/br> “既然這樣,那公子請進。我和公子商談之后,公子要是覺得想和這位姑娘說,就由你說去,在下沒權過問?!逼钐煺f完,微微一笑,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初荷一看本杰明中了對方的激將法,完全忘記自己囑托過他兩人切勿分開,心中萬分焦急。無奈此時她什么也不能做,眼睜睜地看著本杰明跟隨祁天步入客棧房間,一道烏木門板輕輕一合,將她和他們隔絕開來。 她的心一下子被懸在半空,一半是希冀,一半是擔憂。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屋里沒有任何動靜,她猜到里面應該是有個套間,兩人一定是在那更隱秘的里間商談。 他們在談什么? 本杰明會不會露出馬腳? 這些問題盤旋在她的腦海,她開始后悔當初為什么沒有直接說槍就是自己造的。 是因為害怕吧? 是的,是害怕,是膽怯。 就算是以為自己已經做好準備,在最后一刻,她還是害怕了。 在面對未知的命運時,她本能地退縮了一步,讓本杰明擋在了她的身前。那扇緊閉的烏木門忽然明晃晃,照得人眼暈,宛如一面鏡子,照出了她的膽怯,徹頭徹尾,不容逃避。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輕輕被推開,她落在門上的影子轟然破碎,里面現出一張燦爛的笑臉。 “初荷,等急了吧?!北窘苊餍χf,“我們可以回家啦?!?/br> “那,朱公子,恕不遠送?!逼钐煸诒窘苊魃砗笫┒Y道。 “祁公子客氣了,后面的事情我們書信聯系?!北窘苊髡f完還了禮,一拉初荷的衣袖,牽著她走出客棧。 兩人站在黃昏喧嘩的大街上,本杰明得意地看著人來人往的街市,道:“初荷,我剛剛幫你談成了大生意呢?!?/br> “什么生意?”初荷寫道。 “那個祁公子啊,想找我一起研究新一代的槍械,我已經答應了。只要我們有需要的話,他會出錢、出人又出力的。我先要了一千兩定金,怎么樣,夠厲害吧?!北窘苊髡f完,拿出一張銀票在初荷面前揮了揮。 初荷有些不相信,那個祁天看上去是如此精明的人物,小笨真能在他面前過關嗎? 本杰明看見初荷臉上不置信的神色,笑道:“怎么,錢太多不敢相信了是吧?呵呵,我也是呢!早知道這么容易就答應,再多要一點兒才對。一千兩的話,要把銀幣壘到房頂上了吧,哈哈,哈哈?!?/br> 本杰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仿佛看見白花花的南明官制銀幣像雨點兒一樣從天上噼里啪啦地掉下來。 初荷到底年幼,不及深想,輕易地被本杰明的愉悅感染,捂著嘴也笑了起來。 南方夏季的熱風迎面拂過,吹在少年男女的身上,衣帶輕飄,發絲飛揚,誰也沒有察覺,在這個夏日的傍晚,火槍時代的大幕開始徐徐落下。 秘 初荷和本杰明回到家的時候,薛懷安前腳才跨進家門。 他看見這對推門而入的少年男女,臉上都掛著笑意,似乎剛剛經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橘金色的夕陽披在兩人身上,竟是奪不去這樣年輕生命的半分光華,直叫人感嘆好一雙與日月同輝的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