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殺了我,然后呢?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你還能帶著你的東西,安然回到妖界嗎?” 竟陵的眼睛里絲毫沒有對死亡的畏懼,這個在仙界頗受尊崇的仙君,北胤實在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更猜不透他為什么這么做。 但他說的也是實話,北胤此番孤身一人潛入仙界本就為尋物而來,若是他殺了竟陵仙君,屆時整個仙界都來追捕他,回不回得了妖界倒真不好說。 掌心的妖力消失了去,一雙透著妖魅的紫紅色眼睛緊緊盯著他。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見他的反應,竟陵仙君心知自己的話他是聽進去了,不慌不忙又喝了一口酒,才回答他的問題。 “你入門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你是妖界的人,所料不錯應該是妖虎族?!本沽瓴⒉恍枰卮?,這在他心中是一個已經認定的答案。 “你將妖氣藏得很好,不說南澤沒有發覺,起初我也沒有發覺,我是瞧見了你頸下露出的一小塊紋案猜出你的身份的。雖然只露出了一小塊,但是妖虎族的圖騰我親眼見過,況且用朱砂將圖騰紋上身的,應該也只有妖虎族,我猜的不錯吧?” 北胤不做聲,算是默認了他的話。 不論仙族還是妖族,大多的族群都有代表整個種族的圖騰,有些族的族人會將圖騰紋在身上,在妖界,將先祖的圖騰紋在身上更是顯而易見的是。 仙界或許不知曉,但在妖界,用朱砂將圖騰紋在身上的,是一個族群里,頂尊貴的人。 “三萬年前我勸南澤不要將那東西帶回來,他不聽,你出現的第一日,我就知道你是為了那東西來的。那東西本就于我仙界無用,不必因為一件妖物鬧出事端,所以我將你收進門,做我的徒弟,總比當一個普通門生,尋起東西來要容易些,況且,我瞧幺兒確實是歡喜你的。我本以為那物被南澤收在了禁地,特意尋了借口讓你去取,可既然不是,你又何必取走金蓮呢?你既然愿意聽我一言,想必也不想生事,福澤金蓮于你無用,卻干系著焉蓉那丫頭的性命,既然做了你一場師父,我再幫你一回,也幫太燕一回——你用金蓮去換取,南澤會同意的?!?/br> 言畢,竟陵仙君站起身來將那酒葫蘆抱在了懷里,又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樣,歪歪斜斜就開了門出去,仿佛真的只是和好徒弟喝了一回酒,從沒說過什么要緊的東西。 北胤眼中的紅紫色隱去,眼眸黑得如濃墨一般深沉,緊緊盯著那踉蹌遠去的身影,一陣掌風掃過合上了房門,將那金蓮執在了手中。 金蓮的光澤暗淡了許多,其中一片花瓣已經枯萎了大半。 焉蓉么…… / 碧葉黃天的燈火亮了一夜,到后半夜才慢慢熄滅了些,只剩兩間屋子還亮著燈。 云修端著一碗剛熬好的藥穿過庭院的時候,瞥見了師父他老人家在屋子里來回走動,想過去詢問一聲,看了眼手上端的藥,還是作了罷。 后山起火、妖人闖入、金蓮丟失,再加上幾萬年沒提起的已經魂飛魄散的兒子和突然病倒的女兒,一日之間發生了這么多事,換做是誰都不可能睡得著。 焉蓉的病來得蹊蹺,若說她身子孱弱,也不該突然間這樣倒下,白日里見到的時候還是好好的,大師兄從師父房里出來之后她還進去寬慰了一番,沒想到一行人出去用完晚膳回來就見她暈倒在了院子里,嚇得他們這些師兄師弟去了半個魂魄。 好在折騰了大半個晚上人終于醒了過來,云修自告奮勇留下來照顧,讓諸位師兄們都回去休息了。 敲了敲焉蓉的房門,里頭沒有回應,云修心下一緊推門而入,床邊迷糊睡著的人似乎被這動靜打擾了,腦袋重重點了一下,恍然清醒過來,望著慌張跑進來的云修,淺淺笑了一下。 焉蓉的臉色雖然蒼白但是精神瞧著尚佳,云修吊起的一顆心放回了肚子里,跟著她笑了起來,將藥碗遞到了她手上。 她不是像瑤夙那種會鬧的人,安安靜靜地把一碗藥喝得見了底才遞了回來,對他比了個大拇指,夸耀他的藥熬得正到火候。 云修沒少被人夸過,什么天資聰穎、什么相貌俊俏,倒是第一次因為熬了一碗藥得了一個夸獎,不由得靦腆低笑起來。 想來,大抵是因為這是自己親自做的事情得了夸獎,所以發自內心感到高興吧。 “對了,師姐你感覺如何?若是還不舒服,我明日就回天宮把藥王請來給你看看,那老頭兒人生得不好看,醫術倒是很精明?!?/br> 焉蓉連連擺了兩下手,對著他比劃動作想讓他不用勞煩藥王,比劃了一半想起他看不懂,尷尬地笑了笑,放下了手有些不知所措。 云修將他的動作看在了眼里,雖然不知道她比劃的那幾個動作是什么意思,但她一開始百的幾下手,他還是知道的。 他也是今日才知道這位師姐不會說話,方才她剛醒的時候便是這般用手勢和師兄們交流,這么想來,她平日不怎么出碧葉黃天,多半是為了少和門人弟子接觸交流,可她其實也只是一個愛笑愛說的姑娘。 心里有一塊柔軟的地方被觸動了一下,云修鬼使神差地將藥碗放到了一邊,坐在床畔執起了她的手,輕輕握了握。 她的手太瘦太白,全然是一副病態的樣子。 焉蓉沒想到他會有這樣的舉動,急忙抽回了手,睜大了眼睛怔怔得望著他。 云修回過神來,悻悻收回了手,別過臉避開她的視線。 “對不住啊師姐,我見不得人難過,一時也不知道怎么寬慰你,才越矩了。師姐你不讓我找藥王我就不去了,日后什么時候見著了再讓他順帶給你瞧瞧。那個……師姐你要是累就先睡吧, 今天發生的事兒挺多,我今晚就在你門外守著?!?/br> 云修說完便順手又將那喝凈的藥碗端回了手上,起身就要出去,琢磨著給師父泡杯茶過去,忽然感覺自己的衣袍被拉住,回頭正對上了焉蓉望著自己的視線。 他不是沒有見過姑娘,天宮里來來往往的女仙君和宮娥多得數不清,有些過去了就忘了,有些倒是混得熟,但是卻沒有誰,有著焉蓉這樣的目光。 她的眼睛干凈清澈,目光中似乎傳達著不能從口中說出的言語,還有一分羞澀、一分卑微,安靜、渺小得如同角落里不起眼的花。 焉蓉沒有注意到云修的愣神,抬手指了指窗外,云修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開著的窗正對著的是師父的房間,關著的窗戶里還能瞧見他的身影。 仿佛明白焉蓉是在用一種他能懂的方式在和他交流,但又不敢確認,云修小聲詢問道:“師姐是想問師父的情況?” 焉蓉眼里閃過一絲亮光,笑著點點頭。 “師父他沒事,許是今日事情太多了,一時睡不著罷了?!?/br> 云修轉頭看了看對面亮著的屋子,這窗子的方向正正好對著那間屋子的窗,想來是師父為了特意安排的,能在眼皮子底下瞧見總歸放心些。 焉蓉還想再說什么,比劃了幾個簡單的動作他也看不明白,正想下床去取紙筆,云修已經將東西遞到了她面前。 感謝地朝他笑了一下,焉蓉接過紙筆,蘸著墨開始寫起來,也沒去追究他什么時候磨的墨,快速寫好一句話遞到了他手上,又是輕輕一笑。 她倒是真的十分愛笑。 云修這么想著,嘴角不由自主地跟著上揚起來,認真看起她的話——爹爹素來嚴于律己,便是有事也不會這般徹夜不眠,我擔心他是想起了哥哥和娘親,正一個人傷心。 “你哥哥和娘親?我也是今日才聽大師兄提起,方才過來的時候想進去寬慰兩句,又不知道說什么,干脆就不進去了。左右無事,世界你若睡不著,不妨與我說說?” 焉蓉無奈地搖了搖頭,倒不是她不想說,她也不知道如何說,哥哥和娘親,她其實都沒有見過。 從他手里接過紙筆正想寫字,就聽見云修“噓”了一聲,支起了耳朵聽外頭的動靜。 對面的窗戶突然破開,師父的身影快速從里面掠了出來追著一道黑影而去,云修本想追上去,轉頭看了看焉蓉,還是決定在房間里守著她。 ☆、暴 露 自打那日太燕門里發現了妖族的蹤跡之后,大師兄就著手在門內徹查那妖人留下的蛛絲馬跡,一連幾日松懈了對他們這些新弟子的管束,給了他們偷懶的氣兒。 瑤夙也想跟著偷會懶不去練法術不每日早起誦讀門規,可他那個師兄偏偏一副以身作則的樣子將她拉出來,于是她只能舍棄了床鋪,躲在翳珀的羽翼下,心有愧疚地偷懶。 此時她正躺在陰涼的大樹底下,翹著二郎腿逗著鳥,兢兢業業地做好她三界第一二世祖游手好閑的本分,不時睜眼看一下不遠處頂著烈日劈柴的師兄。 練完功又開始劈柴,這樣倒顯得她這個師妹沒什么正形。 思索了一會兒,瑤夙決定勉為其難起個身,把師兄拉過來一起休息一會兒,甫一起身,就看見云修行色匆匆朝她走來。 看來想走是走不掉了,瑤夙做好了兵來將擋的打算,沒想到云修二話不說拽起她就走,連問話的機會都不留。 瑤夙被他拉著踉踉蹌蹌出了十境旖旎的大門才反應過來,倒也沒有掙開他,云修這個人雖然不著調,但若沒有什么要緊事斷斷不會這般失態的。 “發生什么事了?你拉我去哪兒?我還得好好照看著我師兄呢!” “你那師兄能跑能跳還能下地劈柴,犯得著你來照顧嗎?”云修沒好氣斥了她一句,隨即又放緩了聲音,連帶著腳步都慢了許多?!把扇鼗杷艘惶煲灰苟紱]醒來,碧葉黃天師父加上我們十一個師兄弟都是男的,照顧一個姑娘總歸有些不太方便?!?/br> “焉蓉?你那個師姐?”瑤夙趁著他不防備掙開了他的手,錯開一步跳到了他跟前仔細打量,可真是難得能見到云修口齒這般不利索的時候啊。 云修經她這么一提點才驚覺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直呼了焉蓉師姐的閨名,胡亂地點了點頭算是回應,不自在地別過了臉去。 “我說你這么急匆匆拉我出來是出了什么大事兒呢?讓我去照顧你那個病秧子師姐?云修,我可是上神,你讓我給她喂藥擦身子,不怕把她身上那點福壽都給折光了?” “胡說什么!呸!” 云修啐了一口急急忙忙上前想要捂住她的嘴巴,瑤夙左一跳右一跳靈活地避了開去,反拉住云修示意他往一個方向看。 另一條道上十幾個弟子由大師兄跡堯領著,浩浩蕩蕩往十境旖旎而去。 “大師兄?”云修不明所以地轉頭看了瑤夙一眼,“這個方向只能去十境旖旎吧?他們去做什么?你師父邀了他們喝酒?” “我師父巴不得所有人都抱著酒壇子來孝敬他,怎么會叫人來分他的酒!再說了,大師兄氣勢洶洶的樣子瞧著可不像是喝酒的,像拆房子的!” 瑤夙白了他一眼,不打算再和他多說,身形敏捷地躥了出去,打算跟上去一探究竟。 云修反應過來想把這位祖宗撈回來的時候,人已經跑出去老遠,只得認命地嘆了一口氣,趕緊追了過去。 / 跡堯并未發現尾隨之人,領著十幾個弟子腳步匆匆,果真一路往十境旖旎奔著去。 十境旖旎偌大的院子只住了三個人,大清早起來親自下山沽酒的竟陵仙君,偷著懶被云修拖走的瑤夙,和正在劈柴的北胤。 北胤剛抱起一摞柴火準備給伙房送去,直起身來就見一行人氣勢洶洶進了院子,一時有些不明所以,但稍微想一下,也就明白了。 太燕門見到尊長要行禮,但是沒有這種大晌午的一行人特意過來給師伯問安的禮數;師妹方才被云修拽著出了門,離去的時間不長,若是要尋她在路上就能見到。 三者去其二,必然是來尋自己的。 彎身將柴火卸下,北胤用手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主動迎了上去,拱手行了個山門禮。 “不知師兄前來所為何事?” “少說這些虛話,你知道我不喜歡繞彎子,把福澤金蓮交出來,我可以做主放你離開太燕門?!?/br> 北胤心下一頓,早知道那日行事過急會漏馬腳,沒想到這么快就被發現了,這種時候要么敢作敢當坦率承認,要么打死不認賴到底。 他選擇的是后者。 跟著跡堯來的弟子顯然不知道走這一趟是為了什么,還沒從將北胤和盜取金蓮的妖人聯系起來,被指認的人已經一副遭人誣陷的吃驚模樣,想申訴又不得不隱忍。 “師兄這是說我盜竊了金蓮?那便是說我與妖人勾結……我素來敬重大師兄,師兄可不能亂 說話污人清白,可有什么證據?” 話音剛落,背后忽然襲來一道凌厲的掌風,他只顧著與跡堯周旋不曾留意身后,一時避不開這突然的發難,生生挨下了這一掌,被擊得飛出去老遠,身子重重撞在院門的門楣上才跌落下去。 瑤夙前腳才踏進大門,上頭就砸下來一個人,嚇得她大叫一聲,才反應過來這狼狽不堪的人正是自家師兄。正想上前扶他起來,跟前忽然又落下一道身影阻斷她的去路,正是她那大清早就出了門的師父。 “師父,師兄他……” 竟陵仙君抬手打斷,瑤夙只得將話咽了回去,一臉擔憂望向從地上掙扎著爬起來的北胤,終于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若要說那晚在他房間門口隱約察覺到了妖氣,現在他身上的妖氣幾乎隱藏不住,但凡有些修為的,都能感應出來。 那個說自己無依無靠、會劈柴會縫補練功勤快、在月色下目光溫柔的少年,是妖族么? 瑤夙站在原地挪不開步子,他們一同拜入師門已有月余,因為師父讓他做了師兄便一直替她做能做的活兒,她練功偷懶他便替她瞞著,被捉弄了也只對他笑,這樣的人,真的是妖族么? 沒等她想明白,那頭剛站起來的北胤已經被一只伸來的無形的手掌抓了過去。 方才在他背后出手的不是別人,正是掌門師尊南澤仙君。 北胤嘴里吐出一口血,跪撐在地上,冷冷笑了一聲。 “沒想到掌門師叔竟然喜歡做這等背后偷襲的無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