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節
鄔雙樨舉著雙手:“老叔在山東算是個指揮使,跑到建州也沒見領幾個兵?就城門這幾個?” 孔有德一著急:“人雖少,大部隊在后面……”孔有德反應過來,也笑了:“世侄套我話呢?!?/br> 鄔雙樨突然道:“進建州,后悔過么?!?/br> 孔有德大怒:“有什么后悔?宣大線就要扛不住,朝廷根本不支持陸相晟,等著吧,內閣那個姓楊的一定會減陸相晟的軍用!因為陸相晟是涇陽黨!內閣慣用這樣的伎倆整治不聽話的將軍,多少將軍是被自己人磋磨死的!起碼進了建州,不用去想內閣那些臉和腚長顛倒了的渣子!” 孔有德過于激動,鄔雙樨脖頸上出現血痕。鄔雙樨冷笑:“老叔別激動,你一不小就把我抹了,連目的還沒來得及說呢?!?/br> 孔有德吐出一口氣,忽然換了種語氣:“世侄,老叔真是為了你好。咱們遼東各族裔混在居住,不分彼此一起討生活,就為這個關內的官員有多看不起我們?說我們是諂媚無骨。他們真的哪個進過遼東?冰災雪災,不一起努力活著難道一起去死?本來我們的隔閡就不大。無非是從錦州進沈陽。差別在哪兒?關寧軍在關外跟金兵苦戰十年,有得過朝廷一句好么?世侄,想想你自己,你出身遼東,關寧軍不得攝政王殿下待見,你舅舅還投降過,你父親不戰而跑丟了重鎮,你和建州不清不楚,你在大晏什么處境?” 孔有德發覺鄔雙樨在抖。他以為鄔雙樨在哭,其實鄔雙樨在笑,笑得脖子皮膚被刀豁開,血流下來。 “宗政鳶可在后面,你不讓開山海關有什么用,鑲白旗沒剩兩個人了?!?/br> 孔有德不說話了。 鄔雙樨心中有數,應是山海關外還有金兵,只能等金兵來再開關,給宗政鳶來個前后夾擊,孔有德這是在拖延時間??墒钦嬉涎訒r間,殺了我不就行了,費這些口舌? 孔有德附到鄔雙樨耳邊,低聲道:“阿獾旗主指明要你,若不是看在阿獾旗主的份上,老叔耐心可不夠?!?/br> 鄔雙樨蹙眉,什么玩意兒?阿獾認識自己?去投阿獾有屁用他自己都被黃臺吉一擼到底了。 孔有德神秘兮兮:“老叔不能再說了。只能告訴世侄,你小子起點可高,入了阿獾的眼,比老叔可強多了?!?/br> 那么現在看來,山海關外金兵還沒到??子械虏桓逸p易殺自己。有幾分勝算。 鄔雙樨突然彎腰一閃身凌空鷂子翻身一腳踢了孔有德手上的劍,孔有德還沒明白怎么回事,突然覺得肋間一熱。 血流如涌。 孔有德捂著肋間,瞪大眼睛。鄔雙樨鷂子翻身的瞬間從靴中拔出一枚幾乎只有成年男人手掌一半大的火器,瞄準孔有德就是一下。 孔有德身邊四個人撲上來,眉心一點血洞,睜著眼睛直直倒下。 孔有德驚得連連后退,鄔雙樨微笑地一只手擒住他,低聲道:“沒見過吧。這叫靴銃,世間僅此一把,我愛人送我保命用的?!?/br> 他手上一使勁,孔有德原地一轉,背對鄔雙樨。鄔雙樨用靴銃頂在孔有德背后肋間,就是鄔雙樨那一箭的位置:“你的命是我放掉的……還給我吧?!?/br> 清脆一響,孔有德口鼻瞬間涌出血沫,掙扎抽動。肺部中彈不會馬上死去,會掙扎很久。 鄔雙樨頸部的血浸透半邊領子,風一吹在鎧甲下面涼粘粘的。鄔雙樨只是低頭看著手中的靴銃,心里可惜。只有六發彈藥,不能填裝,發完便沒用了。沒用也不扔。鄔雙樨把靴銃塞回高腰靴子,撿起地上的鳥銃。還沒改進過,前面裝火藥,點引線。許久沒用過這么費事的東西,鄔雙樨啐一聲,照他家傻狍子做的差遠了,什么破玩意兒。 鄔雙樨劇烈咳嗽幾聲,天一冷舊傷就發作。他撿起腰刀,隨手一挽,一片雪亮刀光。 山東兵到了山海關近前,鄔雙樨握著絞輪,額角爆青筋,咬著牙高聲一喝:“開——門——!” 巍峨山海關沉沉一響,仿佛巨獸醒來的喉音,慢慢睜開眼睛。 就在金兵接上的一剎那,山東兵涌出山海關,仿佛錢塘充滿殺欲的浪。 山東兵沖出山海關,面前一片開闊。鑲白旗的兵跟著山東兵一起出關,山海關又沉悶地關上,仿佛固守了千年。 宗政鳶終于出關,仰天大笑:“好!好!好!”他怒喝:“試火器!上膛——” 三千營,五軍營,神機營,舉起改良鳥銃,整齊劃一一上膛。 白日時,血色的煙火在地面盛開。 鄔雙樨策馬趕來,半邊臉半邊脖子都是血:“將軍,金兵大部隊在后面,馬上要沖進山海關。我已著人快馬回最近的衛所求援。山海關只要沒人開關,金兵也打不通?!?/br> 宗政鳶一拍他的肩。 山海關不能決定一切,不會永遠擋住金兵。但是……人可以。 “走了!” 京營和山東兵分兵兩路,京營往南潛行,山東兵往北,立刻就走,避免跟金兵直接撞上,保留軍力直到蓋州的戍衛線。軍器局繼續跟著京營,鄔雙樨在寒風里感覺到一絲溫柔。 他就在馬車里。鄔雙樨心里的余溫都來自李在德。他在,就是大好河山。只是……聽孔有德的話茬,宣大線似乎艱難。陸相晟守不住宣大線,那真是……危矣。 陸相晟是個文官,金兵圍城時在大名干知府,自己招募一萬人進京勤王。后來監督賑災糧下發,一路進山西。到了右玉重建天雄軍,率領天雄軍參加討伐高若峰民亂的戰爭,有功,升為山西巡撫。 金兵并沒有很把他放在眼里。 然后,他們就知道自己撞上硬茬了。 天雄軍抗住南下的金兵,從開平衛追出白桿兵一路追著金兵咬。馬又麟急躁擅殺的性子發揮得淋漓盡致,一顆銀色流行沖進金兵中。 白桿兵一旦跟天雄軍匯合,就贏了! 馬又麟一揮被血染得漆黑的槍桿:姓陸的你挺住,別死了! 宣大線薄弱已久,陸家兄弟決心若守不住國門,便死在國門。事實上,死在國門沒有用,死也得守住國門。 陸相景脾性比陸相晟更烈,他讓陸相晟不要擔心,無非戰死,或者殉國。少年人還有最純正剛烈的血氣,最忠純如鐵的志慮。 陸相景嘿嘿一笑:“有點可惜,走之前讓權道長給你算一卦就好了?!?/br> 陸相晟拍拍他的肩:“權道長說大勝?!?/br> “大勝?!?/br> 金兵連克陸相晟數日而無法攻下,馬又麟又無法跟陸相晟匯合,怒發沖冠。 王修不眠不休數日,整理各處來的戰報。曾芝龍來過研武堂一趟,只是他福建海防軍根本沒辦法陸戰。曾芝龍抱著胳膊看王修忙碌,冒一句:“我最喜歡李奉恕一點,用人不離不棄?!?/br> 王修吊著兩只黑眼圈:“曾將軍是想說用人不疑?” 曾芝龍笑:“李奉恕疑心不必別人少。他就是……不離不棄?!?/br> 王修權當曾芝龍漢話不夠好了,曾芝龍自言自語:“李奉恕也挺疑我的,但是我被人誣陷謀反,他也沒輕信。用人不棄吧。遼東也說要救,用政也不棄?!?/br> 王修停下手上的活,正色看曾芝龍,曾芝龍一聳肩:“他很會讓人給他賣命。研武堂這些人,周烈白敬宗政鳶陸相晟秦赫云,甚至我?!?/br> 曾芝龍雙手撐著書案:“你看,到處都在打。陸相晟,宗政鳶,馬又麟,估計以后還會有白敬。把這幫人撮起來可不容易,不是‘忠君愛國’的咒語,就是心甘情愿?!?/br> 王修就笑了:“你也是心甘情愿?” 曾芝龍坐在書案上,側身彎腰,手撐著下巴,仔細研究王修:“你哪兒看出來我不甘愿了?!?/br> 王修清清嗓子,略略往后仰。 曾芝龍抽抽鼻子:“你身上的香氣呢?換墨了?” 王修無奈:“曾將軍……” 曾芝龍還是很認真地研究王修,也沒從他臉上看出特別的:“我發現個問題。有人其實不瞎不聾,但就是看不到別人,也聽不到別人。你說這是為什么?!?/br> 王修不是沒脾氣,準備抄起硯臺給曾芝龍來一下的時候,曾芝龍輕快地跳下桌子,邁著長腿優雅地走向門口:“好吧,攝政王殿下值得讓天下所有人賣命。就是我不擅陸戰,比較憋屈?!?/br> 王修一捂額頭:“曾將軍你哪兒的話,你知不知道你運回來的銀子解了殿下的燃眉之急?!?/br> 研武堂外面驛馬大聲報:“秦赫云將軍即將押四川賦稅進京!” 王修吐口氣,總算有好消息了。 曾芝龍昂首闊步離開研武堂。 第257章 京營低調沿著南方沿海潛行。雪逐漸沒膝, 寒風不停歇地往身上砍。他們唯一的信念就是到達復州, 只要到達復州! 狂風呼嘯,京營在暴雪中艱難行進。 李在德和小廣東推馬車,小廣東冒了一句:怎么好像方向不對。風太大,把這句話吹散了。 最高興的時候是出太陽,白天能暖和一點。今天的夜似乎特別特別長, 總也看不到盡頭。 “注意活動手指腳趾!別凍傷了!”李在德吼, 小廣東耳朵里陸陸續續聽著了:“知道啦!” 小廣東特別懷念關內行軍的時候, 晚上還能聽見那繚繞的歌聲。 不知道走了多久, 風勢竟然漸漸小了下去。小廣東的臉埋在重重層層的帽子圍巾里, 帶出一句哭腔:“風停了???什么時候出太陽???” 李在德其實也想哭,但他現在五品,所以他溫聲安撫小廣東。抬頭一看被狂風吹得干干凈凈的天上,一輪圓月, 頓時愣住。 今天……好像元宵來著。 澄澈的月亮安靜寧和,恬靜的月光瀲滟清澈。李在德眼睛一酸, 低下頭。遼東, 真的太苦了。 冷得太久,血也跟著冷下去了。 旭陽環顧四周:“我們是不是偏離方向了?” 路線過了廣寧衛便不臨著海, 只能找遼河,過了遼河就是蓋州衛。 問題是……遼河呢? 遼東的河冬天凍得比磚還結實,加上埋著過膝的雪,有可能走過了都不知道。更糟糕的是,他們和山東兵聯系不上了。 鄔雙樨掏出指南針對著火把到處轉, 對著地圖看不出來他們現在在哪兒。太陽還是沒有要出來的意思,鄔雙樨急得上火,旭陽十分冷靜地跳下星云,到處轉一轉。他抬頭看月亮,一愣:“今天滿月?” 鄔雙樨也抬頭,恍惚想,今天竟然是元宵么? 滿月中隱隱可見一株桂樹。 李在德領著小廣東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到隊伍前面,鄔雙樨和旭陽同時轉身,李在德簡短道:“小廣東認識路,他認為我們好像走錯方向了?!?/br> 旭陽低頭看小廣東,小廣東嚇得一抖:“與地圖是我畫的,我們偏離方向了?!?/br> 李在德整個臉沒了知覺:“聽一聽小廣東,他方向感不會錯?!?/br> 小廣東鼓足勇氣,拿著與地圖用碳棒畫一畫:“再這樣下去,我們可能要直接進沈陽衛了?!?/br> 李在德一驚:“偏了這么多?” 旭陽沉默,鄔雙樨抬頭看天。 當初薩爾滸,多少外地軍隊就是這樣稀里糊涂迷路,凍死在雪地里。遼東的風,誰都不饒。 鄔雙樨上下打量小廣東,有些猶疑。小廣東只是個孩子,也沒用什么儀器,張口就說方向偏離,可信度有幾分? 旭陽固然一揮手噓一聲,微微探出身似乎在聽。所有人瞬間保持沉默,旭陽在回旋的風聲中站著,宛如雕塑。幾息之后,旭陽微微偏臉:“你們聽?!?/br> 風聲追逐吞噬所有聲音,鄔雙樨什么都沒聽到。 “有人?!毙耜柌[起眼,“有馬蹄聲?!?/br> 鄔雙樨背部一緊,這種天氣跟金兵打遭遇戰,只能是找死。旭陽的手半抬著,捋過風。 “真的有人,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毙耜柲樕浅2缓?。小廣東什么也沒聽見低著頭在雪地里撿到一面小旗子:“咦,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