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
遠去的父親忽然有了點溫度?;实郾菹麻_心起來,晃晃小腳,不再追問。 攝政王回到王府,鹿太醫早等著。王都事解開李奉恕的外袍,頭皮一麻。中衣全被血透了。 肩甲,背,腿,全都縫過針。李奉恕坐在武英殿就是熬下來的,他痛得全身發抖,但是沒人能發現。鹿太醫解開李奉恕身上血腥的裹簾,李奉恕白著嘴唇問王修:“士卒計數都完成了么?!?/br> 王修麻利地幫主鹿太醫,嘴上回答:“都完成了。金兵滿蒙漢都有,根據尸體計數金兵中漢軍損失最大,其中——” 鹿太醫道:“我用特制的酒殺一殺,免得作膿,殿下你忍一忍?!?/br> 鹿太醫小瓶子一倒,李奉恕抓著圓幾悶哼一聲。王修摟著他,示意鹿太醫接著倒。李奉恕冷汗滾滾面如金紙,王修看著李奉恕痛得控制不住地痙攣,眼圈一紅,眼睛往上看。 李奉恕埋在他懷里,含混地冒出一聲:“疼……” 第254章 李奉恕睡得不安穩。王修怕碰到他身上的傷口, 睡在外側, 撐著頭看李奉恕。外間點著燈,一團渲開的熹微的光飄渺地籠著夜色,悠然寧靜的一潭深水。李奉恕左肩下墊著東西,微微往里傾,大半個側面浮出光影。王修仔仔細細端詳他, 看了這么多年, 怎么都看不夠。李奉恕長得兇, 還是因為鼻梁太高, 眼窩太深??慈说臅r候略略收下頜, 眼睛微抬,劍眉往下一壓,眼神看上去又暴戾又冷峻。王修從來沒敢告訴李奉恕,當年他第一眼見著這位龍子風孫嚇了一大跳, 眼神太鋒利了,剔骨刀一樣。嘴唇薄, 線條凌厲分明。李奉恕不是很愛笑, 薄唇就尤其顯得寡恩薄情。 其實不是的。王修微微湊近李奉恕,悄悄蹭蹭他。 李奉恕微微蠕動一下, 王修起身擰個帕子輕輕蘸他臉上的冷汗。傷實在太多,鹿太醫建議靜養,李奉恕說現在不是靜養的時候。白天在武英殿坐那么久,傷口一直滲血,還不能給人發現。他從武英殿回來, 王修有心理準備,看到血透中衣的慘烈還是受不了。李奉恕睡得不安穩,嘟囔一聲。王修趴下去聽,只有一個字,沒聽清。 老天保佑,老李以后無病無災。 第二天李奉恕一睜眼,王修彎下腰笑瞇瞇看他:“醒啦?疼嗎?” 李奉恕就愛看他這個笑容,兩只眼睛彎彎的。李奉恕躺著,舔舔嘴唇,突然道:“我夢到我哥了。正臉?!?/br> 王修一愣,李奉恕難得清晨請來面部表情和緩愜意。他看著床罩,跟王修解釋:“我第一次夢到他正臉。他對我笑,沒說話?!?/br> 王修心酸:“你老說夢到不到他老人家,這樣不是挺好?!?/br> “不是他三十歲登基前的樣子??粗貏e小,十七八?!崩罘钏∽齑礁闪?,還是看床罩,沒發覺眼淚順著眼角往下淌:“可能……可能是我第一次見他的情境,只是我不記得了?!?/br> 李奉恕吞咽一下,鼻音濃重笑一聲:“我逃去山東,他給我寫信我從來不回。他肯定是挺生我氣的?!?/br> 王修默默地擰個帕子,輕輕幫李奉恕擦臉:“今天別上朝了,鹿太醫說再坐那么久縫合的傷口反復拉扯變形,就長不好了?!?/br> 李奉恕咬著牙坐起來:“我今天進宮。你想不想看看我以前住的地方?!?/br> 王修一頓,這么多年了,李奉恕頭一次開口講他幼年的事。那是一直追著他咬的噩夢,李奉恕沒命地跑,沒命地跑。在一個平靜的早晨,李奉恕突然停止,一轉身,面對那個撕咬他許久的噩夢。 “不急在這一天……” 李奉恕已經站起,上衣上隱隱也透出血跡:“正是時候?!?/br> 文華殿后面東三宮,是皇子們的住所。王修跟著李奉恕進入宮門,下馬車信步走著,穿過雄渾巍峨的重檐宮殿,風一起,驅鳥鈴振振有聲?;嗜犹旎ㄘ舱?,宮中暴發天花,紫禁城東半邊全部封閉。天花過去,燒燒埋埋擦擦洗洗,紫禁城東邊的宮殿全都寥落且蕭條。過元輝殿,再過穿殿,一路到昭儉宮。昭儉宮拆得狠,拆拆燒燒,現在還沒添置全。王修從來沒這,只能垂著眼睛不亂看。李奉恕站在昭儉宮前,仰臉看昭儉宮的牌匾,微微一瞇眼,恍如隔世。 他熟悉這里,他生長在這里。 王修想象幼小的李奉恕怎么在這樣浩大遼闊的重重深宮中長大。太大了,大到讓人心慌,站在殿前,四面八方的冷風肆無忌憚地刻毒。景廟時皇子多,不止李奉恕一個,這里也許熱鬧??墒?,現在還活著的只有兩個了。王修冥茫地理解了李奉恕為什么不殺李奉念。李奉恕對皇帝說,陛下只有一個親兄弟了。李奉恕也只有一個了。 一個人站在昭儉宮前面,太冷。 李奉恕繞著昭儉宮前走一圈,抬腳進西配殿。西配殿里也是空的,桌椅全都燒了,簾幔也拆了,王修猛然在皇宮里見到了“家徒四壁”。李奉恕也恍惚。他畏如深淵的舊地,已經是這副模樣?;簧性?,孤零零地在窗邊。李奉恕站在炕邊沉默,王修靜靜等待。 李奉恕伸手一指窗:“那天我睡到半夜,突然聽到金戈聲。起來扒著窗一看,黑漆漆的夜里,到處是燈籠?!?/br> 王修心里一咯噔,成廟奪……繼位那天? 李奉恕一撩前襟,跪在空蕩蕩的花炕上,膝行幾下,雙手扶著窗欞,隔著拼玻璃花窗往外看,神情那么專注。王修心里一嘆,他知道老李在看什么。李奉恕在看已經無法回頭的歲月。 成廟是被朝廷默認的。王修心里一陣一陣涼,他從來不敢深想。李奉恕跪在花炕上執著地往窗外看,肌rou繃起,拉扯傷口,卻全然不知道疼。 七年以前的李奉恕,就是這么趴在窗邊,看著一夜的巨變。 王修站在炕邊,一只手輕輕落在李奉恕肩上。 李奉恕平靜地看著窗外,天光映不進他的眼睛。 “他給我做了很多木制的小玩意兒,我逃去山東一樣都沒帶。其中最好的一個叫水戲,像個筆洗,一按機括噴出水,放幾顆圓球在水柱上,起起伏伏像跳舞。那是我生辰時他送我的。他可能是覺得我不要了,陪葬了?!?/br> 王修輕嘆。 從舊居往外看,滿目冬日凋零。春天還回來,只是有些人,再也看不見。 離開昭儉宮,向北直走,終于穿出廊廡重殿,氣韻一下順暢。大本堂直對著東三殿,方便皇子們讀書。李奉恕大笑:“李奉恪沒少揍我。講師都不管我,李奉恪親自來,背不了書就要挨打,李奉恪長得瘦弱,下手可狠?!?/br> 皇帝陛下平時不大來大本堂了,一般在南司房念書。今天不知怎么想起來要到大本堂來,直接撞到攝政王。他很高興:“六叔!” 小孩子奶聲奶氣,蕭瑟冬風里總算有一絲軟綿綿的溫馨。李奉恕笑:“陛下?!?/br> 皇帝陛下沖過來,很興奮地看李奉恕,他很久沒有被抱著。王修忍不住出聲想解釋李奉恕身上有嚴重的傷抱不了陛下,李奉恕先彎腰一把抄起皇帝陛下。王修全身一激靈,一瞬間頭皮發麻。小胖子開心地撲騰,李奉恕毫不在意?;实郾菹聯е罘钏〉牟弊樱骸傲迓暶笳?,軍心也大振。日后胡人聽見六叔威名,便不敢南下牧馬!” 李奉恕面色發白,但神情自若:“陛下,現在不到喝彩的時候。緊要關頭還在后面,臣絕對不會松懈,遲早為陛下平定邊患,固守江山?!?/br> 皇帝陛下蹭蹭小臉:“謝謝六叔?!?/br> 李奉恕低聲笑:“不敢。臣分內之事?!?/br> 跟在皇帝陛下后面的富太監顯然知道李奉恕身上的傷,表情很不忍:“陛下,南司房先生在等?!?/br> 皇帝陛下小小嘆口氣:“好吧?!?/br> 李奉恕把他平穩放到肩輿上,仰臉看皇帝陛下?;实鄞┑枚?,毛絨絨的皮裘團團擁住嘟嘟的小臉,可愛至極。李奉恕看了半天,也沒找到這rou呼呼的小臉上哪兒有他哥的影子。傳承有點奇妙,李奉恕自己就不像景廟,跟成廟也不是很像。道理來說,皇帝陛下應該有一對跟成廟像極了的眼睛。李奉恕瞧那黑黑圓圓黑龍晶一樣的眼睛,也真……看不出來。 忽而想起那個夢境,李奉恕心里一動?;实郾菹率甙耸鞘裁礃幽?。 是不是會像成廟了呢。 李奉恕抬起手親昵地一刮皇帝陛下的rou呼呼的小臉蛋。 王修目送皇帝陛下肩輿,還是忍不?。骸袄侠?,你身上的傷……” 李奉恕答非所問:“大本堂再往北,就是文華殿。內閣值守之處?!?/br> 王修焦急:“老李咱回家吧!” 李奉恕一抬手:“去看看?!?/br> 王修一愣,李奉恕回頭看他:“向來是內閣跑去武英殿找我麻煩,我怎么不能來看看他們。歸京一年多,是時候看看老幾位了?!?/br> 內給正在統領戶部核算錢糧賦稅,算盤聲堪比過年的爆竹。陳春耘也在,天津銀子入庫完畢,賬本送進京。戶部倉科剛在福建出過大岔子,換了一批人,內閣親自盯著。陳冬儲算賬算了一晚上越算越精神,有銀子他兩眼就冒光。 李奉恕抬腳進來,內閣幾個閣老一驚,連忙行禮。李奉恕笑道:“打擾眾位卿忙公務了。孤是來看看,南大倉核算如何?” 何首輔回答:“扣除軍糧,等四川來的賦稅入庫,可以兌出賑災糧?!?/br> 連年欠收,不光南大倉,更南方的幾個倉也全是壞賬。 太宗皇帝立內閣便是為了分理庶務,這幾百年下來漸漸忘了內閣初衷,攝政王倒是物盡其用了。何首輔也的確堪用,李奉恕對他算有好感。剛歸京他問遼東賦稅,只有何首輔脫口而出,答得頭頭是道。 內閣劉次輔倒了,照例要廷推。金兵一來,又推遲。攝政王不像著急的樣子,就這幾個人用著挺順手。 “賑災糧一五一十算出來,到遼東也要核賬。曾芝龍帶來的銀子精準到毫厘,涓滴歸公。陳駙馬已經在計算寶鈔發行的數量?!?/br> 陳駙馬曾經認真考慮用糧做備本錢,但是糧食收成起伏波動太大,又不是久存之物。金銀也可選,陳駙馬偏向用金,曾芝龍拉回五條船的銀子。來源五花八門,倭國的墨加西亞的泰西的南洋的,曾芝龍聲明自己只是友好通商賺來的不是搶來的。陳駙馬一嘬牙花子,曾芝龍真夠舍得下本的。 用銀還有個問題,大晏不產銀,銀子產地在別人手里,這在將來絕對是個隱患?,F在也沒什么更好的辦法,因為用銀收稅由來已久,寶鈔用金,交稅還得兌換一層,免不了刮平民血rou,陳駙馬為了保障寶鈔流通,不得不考慮這個問題。 攝政王坐著聽閣老們匯報,看到陳冬儲,笑一聲。王修站在旁邊,拿出一本奏折放在桌上。攝政王用手指點點奏折:“你的折子我看了。關于平抑物價演說貨貲的部分,非常精彩?!?/br> ……屁,你壓根沒看。王修暗暗翻個白眼兒。陳家兄弟到魯王府講課時還沒研武堂呢,李奉恕就有各種理由出城訓練,留下王修聽講,讓王修聽明白了再講給李奉恕聽。王修于商賈之事上都頗有心得了,李奉恕攏共也沒聽他講幾句話。陳冬儲上書陳述物價以及寶鈔發行建議,還是王修看了,細細講解。李奉恕閉著眼聽,王修也懶得去確定老李是不是聽睡著了。合著聽明白了? 陳駙馬長揖:“殿下厚愛,臣并沒有做什么?!?/br> 攝政王還是點奏折:“說吧,誰寫的?!?/br> 陳駙馬沉默,王修一挑眉,攝政王道:“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只是你的閱歷,遠遠沒到這個程度。這奏折,到底誰寫的?!?/br> 陳駙馬跪下,非常平靜:“臣的確沒做什么,臣是代人上書。執筆之人其實是……喬之臻?!?/br> 攝政王一聲冷笑。 陳駙馬不敢看他,大聲道:“殿下,臣只是覺得喬之臻寫得有道理,眼界又開闊,比臣強多了,所以才這樣做。臣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是道理不折,殿下還是應該看一看?!?/br> 攝政王站起就走,王修立刻跟上,對陳駙馬悄悄一揮手:起來吧,沒事兒。 戶部依舊大珠小珠落玉盤地算賬,內閣協理庶務調整軍糧,何首輔跟出來,攝政王站在文華殿外,聲音不高:“與蒙古互市,要準備了。能開成么?!?/br> 何首輔點頭:“殿下下了決心,便能開成?!?/br> 攝政王看他半天,最后還是笑了:“多勞何卿?!?/br> 離開皇宮,攝政王頭也沒回。他不會再做噩夢,也不會再夢到成廟。 時光無情,該離去的,亦早已走遠。 不必流連。 第255章 山東總督宗政鳶上報:已全軍拔營東進, 過永平府。 小廣東已經是第二次進遼東, 稀里糊涂有了點回故鄉的歸屬感。他真正的故鄉沒有那樣的冰天雪地,溫柔美麗地吞沒一切生命。第二次比第一次強一點,他們有了大馬車,毛氈棚不算擋風,也比他第一次進遼東強多了。那時候出山海關只有一輛拉工具的驢車, 還因為太沉驢犯犟了。當時李在德想借馬, 被來接的廣寧衛駐軍給諷刺回來。不過李郎中那個時候也從來不氣餒, 干脆卸了驢自己拉車。工部的呆子一群沒主意的, 就那么看著李在德拉車, 直接栽進雪坑。 關寧軍欺負他們,李郎中那時還是李巡檢,沒在怕的。干了一場群架,關系才有和緩。李在德在旁邊用泰西鵝毛筆寫寫畫畫, 十分專注。小廣東小小嘆口氣,時間過得太快了, 轉瞬一年, 李巡檢成了李郎中,他們又回了遼東。 馬車外面隱隱有歌聲。小廣東這兩天總是聽到有人唱歌, 聲音悠揚溫柔,就是詞聽不懂。小廣東聽得神往:“這是在唱什么?” 李在德全神貫注計算,頭都沒抬。 越往北走越冷,小廣東戴著護耳,像只小兔子。坐馬車做得難受, 行軍途中偶爾休息,他就跑下車來回活動。兩個年輕將軍領隊,其中一個小廣東認識,在萊州見過,鄔雙樨。其實另一個小廣東也見過,金棕的眼睛熠熠生光,看人跟猛獸盯獵物似的。小廣東一見他就害怕,在馬車附近看見他,立刻就跑。 旭陽忍無可忍,伸手一把薅住他:“我怎么你了?” 小廣東真嚇壞了:“對不起對不起,別生我的起,別生我的氣?!?/br> 旭陽本來只是一問,一聽小孩子求饒一樣,真的一股火氣就上來:“什么意思?為什么見我就躲?” 旭陽人高馬大,小廣東被他拎著:“軍爺……軍爺討厭看見我們?!?/br> 旭陽一愣:“什么?” 小廣東小臉煞白,旭陽放下他,緩一緩脾氣:“我沒有討厭你們?!?/br> 小廣東蠕動一下嘴唇:“去年軍爺在山海關接我們,就……就覺得我們討嫌。李巡檢拉著車摔進雪坑里,軍爺就……很討厭他?!?/br> 旭陽眼睛倏地睜大:“我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