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
商隊被截殺,建州震怒。黃臺吉比努爾哈濟有頭腦,知道商業重要,封晉商做“皇商”,這條走私線是建州的支撐。晉商死了可以再換,這條線卻絕對不能停,莫名其妙撞上這條線的阿特拉克綽部無論如何不能留。 哈齊的小兒子阿福齊與黃臺吉大兒子爾垂領兵征討阿特拉克綽。劉山前腳南下去復州,阿福齊與爾垂后腳出城提兵北上。 劉山已經離開,謝紳等了幾天,并沒有人任何人找上門來。他并不信任劉山,但希望冒險啟用馬夫是值得的,伊勒德那篇涂鴉或許有用,或許又是個圈套。小饅頭樂顛顛地跑過去,不知道為什么高興,小孩子總是這樣,莫名其妙就興奮。謝紳看著小饅頭小小的背影,心里柔軟一下。 還是小饅頭好,永遠直來直去,想要糖的眼神都藏不住。 風雪狂作,伊勒德冒著大雪走來。他把阿靈阿哄得異常好,阿靈阿十分信任他。伊勒德勉強開門再一關門:“兩天之后你就去考試,最好考中?!?/br> 謝紳用毛筆沾水教小饅頭他們寫字,聞言沒有抬頭:“知道了?!?/br> 伊勒德坐在對面,木桌上仍有劉山的血跡。血跡最難清除,大概因為血是活人日夜奔涌的精魂,生生不歇的執念。那個用血寫的戚字異常頑固而且頑強,百折不撓。伊勒德勉強弄干凈,木頭紋理仍然滲著弄不掉的血跡。 看不出來是個字,可它就在那里。 “阿福齊和爾垂出沈陽提鑲藍旗往西過察哈爾討阿特拉克綽部?!?/br> 謝紳一愣:“那不是……離北京非常近?” 伊勒德面無表情:“是非常近。你以為上次黃臺吉怎么進京的?!?/br> 謝紳心里一動:“你還記得你是哪里人么?” 伊勒德看他一眼,謝紳自知失語,問這個做什么。爐火微微,伊勒德兩只眼睛金上浮火:“朵顏衛的?!?/br> “我是山西平遙的?!?/br> 伊勒德和謝紳相對默坐,中間爐火不旺,星星點點,蓄勢待發。 風雪橫掃整個北方,鑲藍旗軍頂著風雪強行軍,多有凍傷。必須把阿特拉克綽部清理掉,在今年更冷之前讓晉商再來一回。沈陽去年就是靠著晉商的走私勉強挨過冰災,今年本無余糧。 風雪中薩滿的祈禱聲順風飄蕩,巫音悠揚空靈,穿透風雪,直達天際,金兵一步也沒有停,常年的征戰讓他們完全習慣,一直麻木,忘記恐懼。 薩滿揮動著手鼓跳舞,與天溝通,祈禱風雪休止。士兵默默路過薩滿,薩滿高聲吟唱,賜福給所有戰士,讓他們不要懼怕死亡,死亡是榮耀。 阿福齊一抬頭,忽然叫道:“天晴了!” 風未減小,銳利的金色陽光破開厚厚云層,輝煌萬千的光芒碾過藹藹雪地。阿福齊大喊:“天佑吾等!” 金兵加快行軍,殺向阿特拉克綽。 金兵行進一線,竟然未遇到任何晏軍衛所。 宣大防線,形同虛設。 金兵鐵騎號稱天下無敵,遠勝當年蒙古鐵騎,在阿特拉克綽仍然遇到激烈抵抗。爾垂性情急躁,阿福齊雖然擅長打仗,殺性不重。爾垂并不聽他的,一力要全攻,殺光黃臺吉道路上所有礙事的人。阿特拉克綽用截獲的晉商走私軍火和金兵對峙,炮火炸開地面積雪,在陽光下晶瑩飛濺。 阿特拉克綽部曾經是大晏在遼東的藩屏,被女真人趕出太宗皇帝欽賜的領地。蒙古鐵騎已經成為傳說,女真鐵騎正在創造傳說,接連十年把晏軍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上一任遼東督師方建曾說五年平遼,可惜到底沒擋住女真鐵騎的步伐。大晏自身難保,哪里保得住曾經的衛屬藩屏。 阿特拉克綽部退入城中,傷亡慘重。金兵用碩大木槌攻城,阿特拉克綽部木門破舊,沉重的聲音一下又一下敲擊,木門漸漸出現裂縫。阿特拉克綽部用火銃在城墻上轟殺攻城隊,竟然看到了大晏的攻城披甲,扛攻城錘的人共同披著一張巨大的鉚釘甲,城墻上的人倒火油都燒不透,火銃轟也轟不到人。 阿特拉克綽的首領慌亂之間踹到一只箱子,還是那怪模怪樣像火雷又不是火雷的玩意兒,他使勁摁兩下,那機括就是摁不下去。 城門即將爆開,所有火器全部用光,首領一嘆,扔了那不能用的火雷,今日便要亡了。首領環顧一圈,部落中老弱婦孺都縮在這里,女人捂著小孩子的嘴不讓哭,驚恐地看首領。 城外廝殺仍未停,火藥全部用完,往城下扔石塊,一人被金兵火器打死另一人立刻補上。金兵用的全都是晏軍的火器,甚至可能比晏軍的火器還要新。阿特拉克綽只能戰到最后一人,雙方都很明白,年景艱難,養不起俘虜。 金兵工程木槌一下一下撞城門,城門中擋無可擋,一群士兵只能用身軀撲到門上強行擋住,被槌得血沫噴涌胸骨盡裂,全身軟如爛泥。巨大的木槌一錘,人群仿佛狂浪中的海草往后一倒,攻城木槌往后一退,海草又撲上去,結結實實護著門。 城墻上沒剩多少士兵,城中亦無石塊可砸。窮途末路等死時有人聲音帶血地喊一句:“看那個!” 天邊有旗。 熾火色,繡金字,拂風縱橫飛舞——晏字旗! 晏字旗越來越多,赤焰焰焚天而燃。 首領登城,看得目瞪口呆。金兵裝備都使用晏軍的,總不至于連旗也用晏字旗? 可是晏軍十年沒出過長城了。 阿特拉克綽部一愣,連阿福齊和爾垂都愣了,晏軍何時出關的!阿福齊大叫:“全力攻城!” 阿特拉克綽部更多的士兵撲向城門頂著,晏字旗越燒越近,首領這才看清晏字旗后面還有另一面旗: 天雄。 天雄軍? 金兵探子跑回來:“約三千人,大部分是步卒,不是騎兵!” 爾垂冷笑:“十年沒見烏龜出殼了。突然出來,想干什么?趁火打劫?” 阿福齊卻琢磨事情不對,晏軍縮收城門很少主動出擊,這幫不見經傳的天雄軍是誰的軍隊?阿福齊一揮手:“步卒繼續攻城,騎兵跟我過來!” 爾垂道:“何須用你?我上去看看?!彼贻p氣盛,從未經歷過失敗,領著騎兵隊便沖了上去。 爾垂領著鐵騎奔騰上前的那一刻,阿福齊就知道,不好了。 很多年之后眼下所有的慘烈變成了史書寥寥幾筆,這一年,這一天,天雄軍一戰成名。 慘烈的步卒對騎兵,血屠阿特拉克綽城外。死亡和恐懼以及血腥都失去記錄,只有剩下榮耀。 山西巡撫陸相晟率領三千天雄軍大破女真鐵騎,十年之內,步卒對騎兵第一次慘絕人寰卻無需置疑的勝利。天雄軍有最出色的戰士,只是天雄軍沒有馬,只有命。騎兵飛踏過去彎刀砍在骨骼間,天雄軍就跟不知道痛一樣把騎兵拽下馬。騎兵一旦離開馬死路一條,騎兵被自己的愛馬一腳踩穿肚子。 天雄軍殺至近前,大薩滿指著那個滿臉血騎在馬上的男人大叫。他的叫喊透著巫音,飄渺的吶喊空靈透徹:沾上這個男人,就會死! 殺戮是祭神的儀式,神睜開眼,看到大地上血污爛泥,不見雪色。 那個滿臉血膂力驚人的男人一槍把爾垂打下馬,對著語無倫次大喊大叫的大薩滿微微一笑。 阿福齊知道自己杠上硬茬了,已經很多年沒在晏軍中看到這種骨頭。天雄軍,他記住了。爾垂重傷,他只感覺到迎面一陣風,這陣風瞬間又成為千鈞重錘,重重把他打下馬。他是重騎兵,一旦摔下馬自己爬起來都困難。阿福齊縱馬上前一探槍,爾垂伸手抓住槍桿,阿福齊拍馬拖著爾垂轉身就跑,身后的騎兵瞬間涌上來拖住陸相晟掩護住他們。 阿福齊不能讓爾垂死在自己跟前,爾垂是黃臺吉的大兒子,自己的兄長阿敏剛剛被黃臺吉弄死,自己的父親哈齊……曾經差點降晏。 爾垂死了,阿福齊完了。 “撤軍!撤軍!” 金兵撤走,大薩滿離去前,盯著那個皮膚白皙孔武有力的男人看。 “沾上他就會死?!贝笏_滿喃喃自語,“他從神身邊來?!?/br> 天雄軍,勝。 第237章 爾垂被陸相晟一槍打下馬傷勢嚴重, 金兵撤軍之后阿福齊焦頭爛額。沈陽現在內部清洗, 正藍旗大小軍官被洗掉了一千多人。他本來就跟黃臺吉的弟弟阿獾走得有點近,阿獾跟哈齊一樣,差點成為建州繼承人。哈齊被努爾哈濟囚禁至死,阿獾沒被黃臺吉整死目前也元氣大傷。阿福齊是個圓滑的人,他的出身卻總是在逼他表明立場, 因為他的父親差點降晏, 他就是個叛徒的兒子。 大薩滿口中發出遼遠的聲音, 他一甩銅鈴, 鈴聲不大, 卻在風雪中清越激蕩。 阿福齊在帳中大罵:“那個人是誰!出沈陽之前怎么從來沒人告訴我有什么天雄軍!” 爾垂抽氣一樣喘息,嘴邊鼻孔有粉色血沫。被驚人的力量當胸一槍,阿福齊害怕爾垂被他自己的胸骨或者肋骨扎肺。 大薩滿并不懼怕阿福齊的怒火,他誰都不怕, 在寒風中走著奇異的步伐,身上纏繞的彩帶飄蕩飛舞。 “他是誰……他是誰……” 建州缺醫生, 薩滿隨軍大多數時候是當醫生用的。阿福齊一口怒火壓在胸腔, 到底也不敢真的對著大薩滿發出來。爾垂快沒氣了,阿福齊急得打圈, 這還能回沈陽嗎? 大薩滿閉著眼,古老的咒語悠揚吟唱,唱的在場所有軍人毛骨悚然。大薩滿在跟世間萬物對話,直接穿透了他們的皮囊。他們的靈魂第一次被如此直視,只能戰栗。 “陸相晟, 他會自殺的,他快自殺了……” 阿福齊恨不得薅著大薩滿的領子把他拖進來給爾垂看看,黃臺吉大兒子奄奄一息! 大薩滿閉著眼一歪頭,非常迷惑地站在風中。 “不對……陸相晟身后有人,比他還魁梧的男人,像守護神……不該出現,不該出現……” 阿福齊忍無可忍:“您進帳看看大貝勒!” 大薩滿瞬間轉臉對著阿福齊,沒有睜眼,阿福齊卻差點沒忍住往后一退。 大薩滿用虛無縹緲的聲音輕輕微笑:“陸相晟死了,大貝勒就會沒事?!?/br> 阿福齊全身發抖,不知道是恐懼還是憤怒,難道讓他現在回去殺陸相晟! 大薩滿站在風中,又一搖銅鈴。 陸相晟身后魁梧的影子瞬間睜開眼睛,大薩滿嚇得往后一仰:“這到底是誰!他不該存在!” 阿福齊已經聽不懂大薩滿在胡扯什么了:“快去周圍看看有沒有什么懂治療的人,沒有咱們就連夜拔營去最近的金兵駐地!” 阿福齊不敢看爾垂的胸前,爾垂的護心鏡都被陸相晟給打凹了。阿福齊征戰這么多年,這種非人的力量,第一次見。 金兵撤走,天雄軍傷亡過半。關內需要一次大的勝利,白敬活捉高迎祥。長城外亦需要一次勝利,哪怕是用血rou來換。陸相晟沖出長城就沒想過要回去,大晏異常需要一場步卒對騎兵的勝利,因為晏軍缺馬,晏軍只能寄希望用命搏騎兵。陸相晟在千軍萬馬里第一眼就看到了爾垂,他不認識他,但是他認得爾垂身上盛氣凌人的架勢。年輕人馬上功夫扎實,可惜他輕敵了。這個毛病會害這個他一生,直到他死亡。 金兵迅速撤離,步卒根本追不上。陸相晟騎在馬上,摘了頭盔,一回頭看他領出來的天雄軍,個個都是他悉心訓練出來的,今日,他領著他們出來送死。陸相晟攥著韁繩,血漫過眼角往下淌:“給研武堂發戰報!阿特拉克綽救下來了!” 山西巡撫陸相晟領天雄軍出邊關破女真騎兵。阿特拉克綽部驗證印信,用火銃對著陸相晟:“你自己一個人進來!” 陸相晟騎著馬,往里走。城墻上的人以為陸相晟穿著紅甲,進了城門才發現,那是鎧甲上披了一層血。 阿特拉克綽部首領根本看不出來陸相晟其實是個文官,被他驚人的膂力折服:“沒想到你是大晏的將軍。你們已經很久沒出長城了?!?/br> 首領很實誠地告訴陸相晟,金兵想屠城,因為他們無意間擋在了一條商道上。截獲的米面騾車他們不會歸還,因為理論上來說他們搶的是建州?;鹌鲙缀跤霉?,但是還剩幾箱子廢雷,完全用不了。 陸相晟一看那幾箱子“廢雷”,眼前一黑。 “有機括,但按不下去?!笔最I想演示給陸相晟看,被陸相晟一把薅住手腕。 “不用了。別碰?!?/br> 你命大。陸相晟心想,你真的摁下去了,不用金兵來屠城。 “阿特拉克綽部不能在這里呆了。你們最好趕緊離開這里?!?/br> 首領被寒風皴得樹皮一樣的臉上只有迷茫。又遷徙?遷徙到哪里?冰天雪地,傷員老弱婦孺走不了多遠就會死。首領扯著陸相晟的槍,一句話說不出來。很久之后,他很費勁地問:“哪里能容下我們?” 去韃靼和土默特部來不及了。草原現在是千里雪野,活物熬不過一夜。金兵遲早還得來,再來一次阿特拉克綽真的要被屠干凈了。 陸相晟一戴頭盔:“你們收拾東西,跟我進宣府?!?/br> 首領一愣:“進長城?” 陸相晟攥著長槍:“是,跟我進長城。長城保護你們?!?/br> 天雄軍的參將一把拉住陸相晟,壓低聲音咬著牙:“陸巡撫,袁應泰的教訓正在眼前。收容蒙古難民,結果呢!您想把宣府拱手讓人么!” 陸相晟平靜地看他,什么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