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殿下,交子出現在益州是有原因的。當時益州的交子流通全國,靠得就是信譽和調度,發起的甚至不是朝廷,是當時幾個商人而已。當時四川商人們為了調度交子的數量,專門成立了商會。殿下,您是帝國的攝政王,難道攝政王比不上區區幾個商人?” 陳冬儲一鼓作氣:“臣研究了神廟時的銀荒。最可怕在于,稅制可能崩潰?!?/br> 李奉恕微微一瞇眼。 “寶鈔司歷來只管印鈔別的一概不懂,這樣如何調令全國寶鈔?現而今寶鈔也只能發給皇族,皇族都花不出去。殿下曾經問過臣,能不能強行推動寶鈔流通。臣認為,到時候了?!?/br> 攝政王看著陳冬儲,笑了:“準你閱覽戶部所有度支倉儲文冊,以及……你去寶鈔司吧?!?/br> 陳冬儲一聽,他小心翼翼,苦心經營的目的居然就這么砸在自己面前,簡直不知所措。 “殿下……” 商人永遠是待宰的羊,所以陳家這么費盡心血地攀交攝政王。在攝政王不顯時便又是籌糧又是征兵,陳家家本再厚也快要支撐不住。 “卿擅長計算卻心思磊落深謀遠慮,只在度支科打算盤太屈才了。你一直研究寶鈔,不如放手去做。寶鈔司不能只管印鈔,該做的,卿去補上吧?!?/br> 陳冬儲霎時熱血上涌,眼圈一紅:“臣……定不負殿下所托?!?/br> 攝政王任命陳冬儲為寶鈔司郎中,專職研究調令寶鈔。陳冬儲上書請求做新版寶鈔,攝政王準。 京營日夜排兵布陣,火藥廠天天試炸。鄔雙樨等待調他回遼東的調令,一旦接到,立刻重返遼東。他平抑心情,回了一趟李在德家。這幾天想著,抓緊時間幫老叔干干活。 一開門,竟然是李在德。鄔雙樨一愣:“你不當值?老叔呢?” 李在德拉他進門:“我今天不當值,我爹串門去了?!?/br> 鄔雙樨覺得傻狍子一臉肅穆,似乎下了什么決心。傻狍子問他:“你是要回遼東了吧?!?/br> 鄔雙樨一頓:“調令還沒下,可能就這幾天?!?/br> 李在德吞咽:“你……這次是真的去遼東,不是去領死的?” 鄔雙樨嚇一跳:“你說什么?” 李在德略微哽咽:“你上回說去遼東,讓我給旭陽寫信什么的,不是準備去死的?” 鄔雙樨甚是驚恐,他一直覺得傻狍子什么都看不清,可是傻狍子心里是清亮的:“你怎么……” “你云山霧罩的老騙我,我就信著唄,反正我也攔不住你?!崩钤诘缕届o,鄔雙樨著急解釋,李在德制止他:“沒事,翻篇了,我不問緣由,反正你現在還有命,還活著?!?/br> 他伸出手,在空中微微猶豫,堅定地拉住了鄔雙樨的腰帶。鄔雙樨長長一嘆,握住李在德的手,擁住他:“你……等我回來。我一定活著回來?!?/br> 李在德眼睛頂著鄔雙樨的肩,一動不動。 鄔雙樨親吻他:“鄔雙樨從來不是傻子,只是舍不得?!?/br> 李在德扣著鄔雙樨的腰帶,氣得踩鄔雙樨的腳,鄔雙樨也不跺。他在李在德耳邊放輕聲音: “你放心,鄔鷹揚永遠都是大晏的鷹揚將軍?!?/br> 也永遠都是你的丹陽將軍。 第233章 十一月十七, 冬至剛過沒多久, 遼東暴雪壓城,一夜之間冰封千里,凍死人畜無法計算。 在遼東,晶瑩冰雪,是最美麗的天罰。 謝紳還沒來得及去參加遴選考試, 正撞上這一場暴風雪。伊勒德不在, 深夜里他被凍得睜開眼, 突然聽見房屋的屋頂和梁柱輕輕地發出聲響??┲┲? 咯吱咯吱, 謝紳立刻就想起他把小饅頭挖出來的那天,大雪壓塌房屋,砸死了小饅頭的父母。 窗外狂風呼嘯,房屋頂細微地響著??┲┲? 索命無常最溫柔的輕聲細語。 謝紳全身戰栗,立刻跳下床, 小饅頭顯然也聽見了, 縮在被子里發抖。謝紳抱住他的小臉:“起床,照顧其他人穿衣服, 每個人都抱著自己的被子在門口等,我一喊你們就往外跑!” 必須上房頂清除積雪。謝紳全身一包,一開門,一股狂風把他頂得后退半步。小孩子們現在不能出去,有可能會被嚴重凍傷。這場毫無預兆突如其來的大雪就像是老天要碾死遼東的所有活物, 逃無可逃。 謝紳一咬牙,沖進風雪中,強行關上門。 屋內的大風一停,乖乖裹緊衣服抱著被子的孩子們聽見房頂的聲音。 咯吱咯吱。 門外積雪過膝,狂風下穿得多厚都像光著屁股裹一層紙。謝紳感覺自己的骨頭都凍脆了。他梗著脖子咬著牙從雪中挖出梯子,扛著梯子搭上房頂,爬到房頂上鏟積雪。他在狂風中搖搖晃晃,被風迎面一圈差點打下房頂。 小學堂本來就是個破廟,被他和伊勒德勉強修起來,根本經不住太大的雪壓。必須趕緊清理積雪,要不然孩子們危險了。謝紳用盡全身的力氣去撥弄積雪,感覺到風雪穿過自己全身的骨頭縫,關節中間都凍上了,咔咔響。 房屋在搖晃。謝紳在心里破口大罵自己,快點啊你個廢物!房屋塌了孩子們半夜站在風雪里也是個死。謝紳豁出去了,大叫一聲用鏟子玩命往下劃拉,雪大塊大塊地往下掉。 手沒知覺了。謝紳心想,壞了,凍爛了以后沒法寫字可怎么參加考試。他昏頭昏腦不顧一切地鏟雪,突然在狂風中聽到誰喊他:“謝紳!你給我滾下來!” 謝紳僵硬地重復動作,玩命往下扒拉雪。伊勒德站在梯子下面喊:“你下來!我來弄積雪!” 謝紳滿臉鼻涕眼淚都凍住了,糊一臉啥都看不見,木呆呆地低頭轉向伊勒德。伊勒德上房頂攙著謝紳:“你先下去,下得去么?” 謝紳點頭。他兩只手都沒感覺了,胳膊肘抱著梯子搖搖晃晃下去的。伊勒德三兩下鏟了雪,下了房頂,脫了謝紳的手套一看,立刻用雪搓謝紳的手。謝紳壓低聲音:“是不是完了……” “不會?!币晾盏侣曇羝届o溫和,“你等會兒,搓搓就好?!?/br> 謝紳見過太多手指腳趾被凍爛活活切掉的人,在遼東都不稀奇。伊勒德用雪搓謝紳的手,謝紳幾乎沒有感覺,伊勒德十分耐心,小心翼翼?;匮囊粍x那謝紳差點喊出來,伊勒德高興:“疼嗎?有感覺嗎?” 謝紳慌張點頭,伊勒德拉著謝紳進屋關門。兩個人劫后余生坐在地上,伊勒德解開領子把謝紳的手揣進懷里。 “別動?!?/br> 謝紳感覺到伊勒德心狂跳。屋內沒點燈,謝紳聽見伊勒德憤怒的聲音:“你怎么就跑上去了!你這手凍傷凍壞了要怎么辦?” 謝紳換過一口氣,眼角還掛著疼出來的眼淚結的冰:“不鏟雪就得死,顧不上那么多?!?/br> 伊勒德沉默一下:“你的手很有用。我還指望你大展宏圖呢。那個范大學士著實討嫌,你難道比他差?!?/br> 謝紳笑得很驕傲:“我當然不比他差?!?/br> 伊勒德揣著謝紳的手,一只手撐著臉:“你千萬……好好混?!?/br> 謝紳清清嗓子:“行啊?!?/br> 伊勒德又陷入沉默,許久:“阿敏死了,立刻天災。死的人太多了。這一兩天,就得出去?!?/br> 謝紳睜大眼睛:“出去搶?” 伊勒德疲憊:“要不然怎么辦?多羅豫郡王阿稚早就叫囂要南下。陛下早有入主中原之意,三大貝勒一直反對。如今三大貝勒都倒了,陛下應該要一興夙愿了?!?/br> 謝紳繃著臉,他差點控制不住表情,但很快平靜:“除了多羅豫郡王,還有誰?” 伊勒德似乎是放棄思考:“多羅武英郡王,還有個誰,哦對了還有正藍旗的阿福齊……” 謝紳腦子飛快轉動。這里面淵源得從努爾哈濟開始。大晏祖訓自有兄終弟及,當年建州未反時努爾哈濟的弟弟哈齊是努爾哈濟領地的繼承人,而且哈齊比較偏大晏,所以死得很慘。哈齊領正藍旗,次子就是剛被黃臺吉斗死的八和碩貝勒之首的阿敏,阿福齊是哈齊的小兒子,繼承了鑲藍旗。 謝紳翻過所有遼東官員檔案,他看到過哈齊的。因為哈齊是大晏敕封“建州右衛首領”,可惜哈齊沒來得及逃跑,否則豈不是分化成功。 阿敏也死了,阿福齊沒點感想么。爹被別人的爹干掉,兒子又被被人的兒子干掉。阿敏和黃臺吉還正好都行二…… 謝紳已經顧不上疼痛了,他抬頭看伊勒德:“你這迎賓的職位想不想動一動?!?/br> 伊勒德蹙眉:“什么意思?你還能幫我升官?” 謝紳微笑問伊勒德:“什么是好奴才?主子瞌睡知道遞枕頭的才是好奴才?!?/br> 伊勒德抬高眉毛,謝紳笑意變深:“揣測上意是不對的,但是不揣測就天打雷劈。莽古爾泰死了沒?!?/br> 伊勒德面部表情一沉:“不管你現在想什么,立刻給我停止?!?/br> 謝紳點頭:“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沒有一官半職就弄幺蛾子太多就是找死。我只是要跟你打個賭,如果我贏了,以后你遇事要也要聽我一言?!?/br> 伊勒德瞇眼,謝紳低頭:“正藍旗完了,他們出不了建州了?!?/br> 伊勒德面無表情,謝紳嘖嘖嘴:“這個機會是你自己失掉的,你放心,有人會抓住的?!?/br> 三大貝勒,莽古爾泰正藍旗,阿敏鑲藍旗,代善正紅旗。 但凡是個王,都知道應該怎么做。 第二天伊勒德一上朝,正藍旗奴仆告發莽古爾泰有意謀反,正藍旗中有人意圖降晏。 黃臺吉震怒,外有天災,內竟然也有人禍!國難之際并不思為國盡忠,居然一心想著叛亂投敵!不能共患難者,建州不留! 黃臺吉下令開始清洗正藍旗中意圖謀反的軍官和士兵。未有嫌疑者,編入兩黃旗。 伊勒德吞咽一下。 武官最怕上位者的猜忌,軍功才能證明自己的忠誠??謶肿钅芗ぐl血性,一腔憤怒只有殺戮才能發泄,澎湃的殺意沖出皇宮,在風中嘶號。 搶西邊。去搶吃的和奴隸。為了活下去。 真的有人想回大晏,不過不在正藍旗,在正紅旗。伊勒德放開拳頭,自然垂下。站在殿外許久,眉毛上都積了風雪,但他不在乎。 殿內的臣子大聲奏報昨夜凍死多少人,多少牲口。伊勒德睜開眼,悄悄仰望長天。 建州掙扎著活,大晏掙扎著活,天下眾生掙扎著活。他沒那么天真,不會覺得衣食無憂便沒有戰亂。如果都能吃飽,不會死人,想打仗的人,會不會更少一點? 謝紳不用準備什么,遴選考試他不放在眼里。就算是冰災,只要還能看見字,就得讀書。他教小孩子們念千字文,前十句已經非常順暢。 門口站著個人,完全是個金兵軍官的打扮,一只手扒著門框,很認真地聽。 與伊勒德當時戲謔的態度不同,這個人的神情透著虔誠。 謝紳用蒙古話輕聲問:“您有事?” 那人張開嘴,用非常不熟練的漢話回答:“我……我姓劉。文刀劉?!彼檬种冈陂T口潔白的積雪上急切地寫給謝紳看:“劉,我?!?/br> 謝紳嚇一跳,他以為對方是個女真人,居然還是個漢人……降將?不對降將漢話為什么好像很差。 那人繼續很認真地寫:“山。劉山。我?!?/br> 謝紳眨眨眼:“劉軍爺,找伊勒德?” 還漢人呢,您這漢話還不如伊勒德呢…… 劉山看著晶瑩潔白無瑕的積雪,似乎陷入沉思。一個漢字一個漢字地寫。 山,川,日,月。 他自幼被擄進建州,只記得自己曾經學過四個字。最簡單的漢字—— 大好河山,煌煌日月。 謝紳微微瞇眼,在腦海里一翻遼東官員檔案,這個劉山應該不是降將,完全沒有他的任何記錄。 看他的打扮地位絕對不低,總兵或者副總兵。如果單純一個漢人能在建州爬這么高,就說明他很能征善戰,說明他……殺了很多漢人。 謝紳表情沒變,劉山固執地看著他,比劃自己:“劉山,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