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節
鄔雙樨關上門,面色如常,笑道:“不知道,沒人,可能是小孩子頑皮搗亂?!?/br> 李在德走到鄔雙樨身邊。他沒戴眼鏡,卻突然問:“月致,你抖什么?” 鄔雙樨笑:“剛剛涼水洗碗來著,這天兒太涼?!?/br> 李在德左右看看老王爺正忙,鬼鬼祟祟伸出雙手溫柔地握著鄔雙樨的雙手:“暖和暖和,我剛才在爐灶邊烤了半天?!?/br> 老王爺粗著嗓音:“李在德,小鄔,來吃飯?!?/br> 鄔雙樨微笑:“來了?!?/br> 天太冷,已經不能在院中吃飯,李家攏共就倆房間,老王爺的屋子寬敞點,于是在老王爺床邊擺了飯桌,李在德和鄔雙樨坐小馬扎,老王爺坐床邊。鄔雙樨笑意溫和:“旭陽還來不來?” 李在德捧著碗看他,老王爺撓撓臉:“你們年輕人都忙,旭陽老也叫不來?!?/br> 鄔雙樨笑一聲:“讓他有空就回來吃飯?!?/br> 老王爺夾一筷子腌菜:“是啊肯定的,旭陽在北京也沒著沒落的,小鄔快吃,沒好東西,但是管飽?!?/br> 鄔雙樨吞咽:“好?!?/br> 鄔雙樨想發瘋。送信送到李在德這里來。送信送到傻狍子這里來!北京到底是誰在看著他,他感覺到一雙目光流淌毒液的眼睛在虛冥中看著他,一舉一動,每句話,對方都知道,對方還知道李在德…… 鄔雙樨左手攥拳,指甲摳進掌心。李在德吃東西的時候腮幫一鼓一鼓,不管吃得多寒酸,永遠又滿足又開心。 “我還好,我父親也在北京,旭陽的確沒著落。讓他多過來吧?!?/br> 老王爺有點奇怪:“小鄔你想旭陽了?” 鄔雙樨笑:“沒,都在京營當值,只是看他總是孤零零的,于心不忍?!?/br> 老王爺點頭:“知道了,你這孩子?!?/br> 鄔雙樨吃完飯,頭一回沒幫著洗碗,站起身:“我還得趕回京營,那什么我先走了?!?/br> 老王爺叮囑:“天那么黑,你慢點?!?/br> 李在德送鄔雙樨走到巷口,鬼鬼祟祟看左右沒人,賊膽大起,伸著手想跟鄔雙樨抱一個。鄔雙樨笑著往后一退,翻身上馬:“我趕時間,先走了?!?/br> 李在德伸著手站著,眨眨眼,只好收回雙手,被燙了一樣捋捋耳朵:“哦,哦哦,你慢點?!?/br> 鄔雙樨一調馬頭,轉身就走。李在德站在巷口的街邊,遙遙望著。鄔雙樨仿佛芒刺在背,他不知道誰在看,他突然感覺到了那目光,扎進他的后脖頸,攪動他的脊梁,強迫地往下壓他的頭。鄔雙樨心里念著,你跟我來,你跟我出來,你別找狍子,你千萬別找狍子…… 鄔雙樨失魂落魄地出城,城門兩旁,另一邊,是旭陽。旭陽也出城,同樣魂不附體。濃重夜色中,他們,誰都沒看見誰。 攝政王在燈下一筆一筆抄寫遼東陣亡將領的姓名。他寫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簡直入了魔,一遍不行再一遍,不上朝,也不問冬至祭禮。王修攥著他的胳膊:“殿下,陛下回紫禁城,您必須出現?!?/br> 攝政王不語。 王修有點怕了,攝政王簡直像是著了相,被“忠誠”兩個字魘住。這些已經殉國的英靈是忠誠的,不會再出現背叛。攝政王虔誠地抄寫,不聽,不聞,不問。 李小二扒住研武堂的門,怯怯地往里看。燭火下的六叔威嚴肅穆,殺氣凜凜。王修輕聲道:“進來,外面冷?!?/br> 李小二看著六叔,搖搖頭,雙眼都是恐懼。 王修立刻走出研武堂,摟住李小二。王修的懷抱永遠溫暖,在寒夜中讓李小二不再害怕。他軟軟地靠著王修:“六叔怎么了???” 寒風穿進研武堂,研武堂的蠟燭瑟瑟發抖。王修回頭望一眼:“你六叔……做惡夢了?!?/br> 李小二不明白為什么醒著的人會做惡夢,他不懂。攝政王做了個很久很久以前血色的夢,大片的國土淪喪,忠烈力戰殉國,流血漂櫓,尸堆成山。 沒有援兵,沒有希望,忠臣在破城那一刻,看著北京的方向,自盡。 王修眼睛發紅,把李小二轉個方向,輕輕安撫他。小孩子不用多想,也不用多看:“六叔在抄十年之前人的名字。很快就抄好了?!?/br> 寒風撩起王修的頭發,李小二在他懷里仰視他:“六叔到底夢到什么了???” 王修親親他:“舊事罷了。你跟大奉承去睡覺好不好?明天天一亮,一切噩夢就都結束了?!?/br> 李小二快活:“明天冬至哦,大奉承準備了很久了,說是有宴會哦?!?/br> 王修點點他的小鼻子:“對,只要睡一覺,明天很快就會來了?!?/br> 李小二打個小哈欠。他最后看一眼站在案前幾近于超脫不停地寫的攝政王,蹦蹦跳跳地去睡覺。 大奉承不敢多問。 殿下掉進了久遠的噩夢,他們都知道是什么,他們都不敢說。 因為那個噩夢的名字,叫薩爾滸。 鄔雙樨撐著最后一口氣,跌跌撞撞回到京營。已經開始夜巡,值守的士兵很驚奇:“鄔將軍,您今天不是輪休宿城里?” 鄔雙樨強行微笑:“不放心,還是回來看看?!?/br> 值守士兵沒說什么,打開柵欄放鄔雙樨通行。另一個值守的士兵凍得直跺腳,已經數九,是挺冷的。明天冬至陛下要去天壇祭祀,肯定熱鬧,鄔將軍有機會看看也不看,像他們這樣的大頭兵,想看都沒辦法。 開柵欄的士兵覺得鄔將軍眼神不對,但沒多想。鄔將軍牽著馬到了馬廄,輕聲道:“麻煩你了?!?/br> 鄔將軍一向待人寬和,管馬廄的人也多照顧他的馬匹:“好的,您放心?!?/br> 太冷了,說話都有白霧。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冷。 鄔雙樨走回營房。他既然已經有個將軍封號,所以是單間。幾無長物,干干凈凈四面雪白的墻。鄔雙樨坐在簡陋的桌子后面,對著窗欞發呆。月色很足,快要十五了。窗欞的影子分割他的臉,他臉上本來就有疤。 他突然跳起來,把手里的信對著燈臺狠狠燒了。 兩棵桂樹,我去你娘的兩棵桂樹! 鄔雙樨決定不再回狍子家。對了,那也不是他家,他有個爹在北京他其實也老忘。明天冬至,明天冬至旭陽去不去狍子那兒?鄔雙樨昏昏沉沉地想,得跟騎兵隊旁敲側擊打聽一下,明天他們教官有輪休么。鄔雙樨腦子轟鳴,他覺得一切都像是做惡夢,他想能不能馬上醒,突然醒來,在春天的早晨,還沒有登萊之戰,自己沒有放走孔有德。 金兵可能又要來了。 薩爾滸那些失陷的城池,那些戰死的人。鐵嶺抵抗太激烈,一開城門就只有屠城。鄔雙樨想知道那個開城門的內應丁碧怎么樣了,到處沒有查到。 鄔雙樨頂著額頭嘿嘿笑,笑聲在他喉嚨里滾。 京城里肯定有人。上回金兵圍城之后,攝政王并未驅逐北京城里的異族,什么人都有。沒有他們的人才奇怪。 鄔雙樨用拳頭頂著牙齒,他討厭自己牙齒咯咯作響。鄔雙樨想守住自己的家鄉,自己認識的人,他還想為關寧軍洗清名聲,他甚至做過立大功之后殿下把方督師放出來的美夢。所有人他都放不下,他有可能一個也保不住。 他劇烈喘息,喘息得想咳嗽。 如果在白巡撫討高若峰的時候戰死在子午谷,結果會不會好一點,說不定攝政王還能念念他的名字。 鄔雙樨思緒錯亂,他開始笑。 兩棵桂樹,兩棵桂樹。鄔雙樨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就是個詛咒。攝政王把方督師下獄,他舅舅祖康就降過一次建州,不過建州沒要??子械氯ソㄖ?,舅舅知不知道。父親知不知道? 鄔雙樨突然不可名狀地恐懼,那個內應?他眼前一黑,癱在地上。 遼東在傳攝政王要殺方督師,萬一方督師死了,是不是,是不是要……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你折哪棵桂樹都行。 “月致!” 鄔雙樨又聽見狍子的聲音。他在粵王奪權時站在北京城大門口聽到過傻狍子的聲音。鄔雙樨慌慌張張站起來到處找,那聲音清凌凌地喚他:“月致!” 鄔雙樨一激靈,扶著桌子。他知道自己陷入了噩夢,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能醒。 風吹進來,撲滅燈臺。冬至的前一夜,無比的寒冷。京城被深黑夜沉沉壓下,宛如陷入夢中。 最長的最凄清的夜,還沒有到來。 第226章 冬至前夜, 攝政王站在研武堂里抄名單。前來請示祭祀大典的官員站在研武堂門口一動不敢動。 攝政王誰都不理, 苦修一樣不停地抄寫,滿地都是寫滿名字的紙張,觸目驚心。 王修輕輕把作廢的紙張撿起整理,在溫柔明亮的燭火下溫聲:“殿下,明天冬至?!?/br> 攝政王沒有抬頭。 王修轉身走出來, 接過官員手中的簿冊, 就著燈光一頁一頁認真閱讀。禮部反復討論認真籌劃, 而且有前例可爰, 不會出大岔子。王修提筆用李奉恕的筆跡寫下“準”, 用攝政王印,輕輕走出研武堂,遞給禮部官員。 禮部官員自始至終沒敢抬頭。他不敢看燈火下站立的攝政王,他感覺到那風雨欲來的兇悍氣勢, 足可以把他生吞活剝。王都事穿著米色的羊絨大氅從研武堂出來,披著瞳瞳燭光擋在官員與攝政王之間, 擋住了那兇險難測的天命雷霆。暖意撲面而來, 王都事救了官員一命,他對王都事一揖, 逃出魯王府。 李小二已經入睡,小小的孩子一睡著,天地都寂靜了。魯王府平時也是沒什么聲音的,只有小孩子出現,才有一點活氣兒, 廣闊的府邸里回蕩著幼兒的笑聲。老李怕李小二和陛下之間疏遠,想把李小二還回宮中,王修很舍不得。 李小二又吵又頑皮,沒有安靜的時候。黑得健康的小孩子,誰逗都笑,抱著黑鬼在院子里打滾撒歡兒。王修能看到另一個老李,二十年前本來該無憂無慮天真的李奉恕。 只是,二十年后,終究是攝政王。被蒼天寒夜壓得不肯低頭,站在燭火里入魔地抄寫殉國戰死的英靈姓名。 王修在研武堂門口靜靜凝望李奉恕在燈火下的身影。還是那樣,威嚴如遠古的神祗,立在云端俯瞰眾生,平靜的目光中,一眼兇厲,一眼慈悲。 太孤單了。哪怕是神祗,太孤單了。王修走進研武堂,在攝政王背后,伸手摟住他的腰。攝政王終于感覺到背后合上來的暖意,提著筆愣愣道:“什么時候了?” 王修輕聲道:“丑正三刻……已經過了四更天了……” 攝政王自言自語:“我要快點寫,好好地寫?!?/br> 王修把臉埋在攝政王后心口。 攝政王心里在交戰,關于忠誠,與忠臣。 “殿下……認為什么只忠誠呢?” 攝政王沉默。很久之后,他回答:“我問他們呢?!?/br> 王修知道這些將領所有的死法。劉綎殉國前半邊臉被削去,仍手殲數十人戰死。養子劉招孫背著劉綎拼殺,力竭戰亡。 戰死,陣亡,拒降,自盡。王修突然聽到十年前劇烈的喊殺聲,不屈不撓對著蒼天,聲聲不歇。 “殿下……得到答案了嗎?” 攝政王沉默。 “我知道殿下不喜歡祖康,不待見遼東活下來的將領……當年關寧鐵騎的確不曾后退一步。殿下問過寧錦大捷,祖康率軍在城外對敵死戰不降,士卒死盡金兵撤退。關寧軍的血性從來沒丟過,只是可能……磋磨得太久了,太久了……” 沈陽衛無人支援,薩爾滸全線崩潰,戰陣連連敗退。 “殿下,死亡能為忠誠作證,為什么活著不能呢……” 攝政王閉上眼睛。 王修溫言對著攝政王的后心口喃喃:“將士鎮守邊關,保國護君,征戰殺伐,沖鋒陷陣,所向披靡,可以一往無前,但是……殿下,他們背后只有你……只有你……” 漫漫長夜,緩緩等待冬至。 禮部官員們徹夜忙碌,準備祭天事宜。攝政王監國一年多,他們終于敬畏了他。禮制上皇帝陛下祭天,但陛下年幼,所以攝政王輔祭,敬告蒼天。這一年的叛亂,殺戮,天災,人禍,禮部侍郎寫祭文斟酌了很久,一筆一筆全寫上了。殿下不會在意,因為殿下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