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李在德完成了它的收尾工作,工部用最好的木料特制了德銃的錦盒。 今天,第六代德銃正式地見到了攝政王。 王修一看德銃,心里突然冒一句:這一看就是老李的東西。 黑,巨大,粗獷,蠻橫,驍悍。 攝政王走過來,看到德銃,伸手拿起來一比劃。德銃的材質跟帝王槍和九鼎弓是一樣的。烏黑吞光,殺意沉沉。 “最上等的建鐵。如果能用上鋼,更強?!?/br> 德銃的不需要點火,也不需要填開一次填一次火藥。專門配德銃的六發彈藥整整齊齊碼在錦盒里,攝政王殿下拈起一枚橢圓形帶花紋怪模怪樣的彈藥審視。王修笑道:“把這個打出去?” 李在德搖頭:“不,還是火藥?!?/br> 王修微笑:“那你能不能教教我?” 李在德放下錦盒,從后面打開德銃,把彈藥一粒一粒塞進去,合上德銃,雙手遞給攝政王:“殿下,您上膛,然后可以試試?!?/br> 攝政王來了興致,拎著德銃站在院中,隨意瞄了一根菜地里的木樁,驚天一響之后,碗口粗的木樁上半截徹底被轟爛。遠處一群鴿子騰空飛起,王修嚇得渾身一抖,馬上去看李奉恕的手,安然無恙。德銃烏沉沉地歸于沉寂,李奉恕拎著德銃有點驚著。 李在德矜持道:“殿下,這就是當初我告訴你的,后裝火藥的火銃一定是對的?!?/br> 王修眨巴眼,李奉恕平靜地把德銃放回錦盒,王修看到他額角出汗了,立刻對李在德驚嘆:“還是我眼界小了!如此重器,李巡檢為國立了一大功!” 李在德的心其實一直在嗓子眼,攝政王那一銃下去轟爛了木樁,他才把心咽了回去,驕傲又謙虛道:“并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為了一把德銃,整個工部都參與了。沒有同僚的團結協作傾盡全力,也沒有現在的德銃?!?/br> 王修突然有點不寒而栗,德銃這樣的火力轟到人的身上,上半截都要化為血雨了。 “殺性如此巨大……” 李在德平靜:“我自然清楚德銃的威力。也有人問過我,造火器害人性命心中會不會有不忍。不說火器,哪怕只是刀劍,有毛賊手里打家劫舍的鐵片,也有護衛天子的國之重器軒轅。我所造,衛國衛君衛民,便是國之器,我無所畏懼?!?/br> 王修半天沒說話。 李在德偷偷瞄一眼攝政王,心里遺憾。攝政王殿下的表情永遠那么深不可測,千尺深淵之上的波瀾不驚。他想看看殿下驚詫的表情,可惜沒有。但轉念一想,監國領政的攝政王便是這種泰山火器崩于前皆面不改色的氣度,才能所有人折服。李在德想,他自己也是折服于攝政王殿下的。 王修擔憂:“如果是傾工部之人力才能做出一把,可要怎么配軍隊?” 李在德道:“船隊講究要有個領航的旗船,德銃便是火器里領航的旗船,殺性最強。若非殿下,也受不住它的后坐力。一旦德銃確定,可把它的力量分而劃之,延用與改造各個火銃,組成一支船隊?!?/br> 王修一拍李在德的肩,他很感慨。李在德瘦弱而清秀,是怎么造出如此桀驁兇暴的武器來的?也許聰明才智的確是時間最恐怖的利器,永遠所向無敵。 李奉恕微微一笑:“李巡檢立一功,當賞?!?/br> 王修卻想到:“李巡檢種痘沒有?” 李在德端著架子端太久怪累的,平安無事驗過第六代德銃,他一下子松懈下來,傻乎乎撓撓腦袋:“沒呢,朱大夫從安徽帶來的痘苗有限,輪不上我?!?/br> 王修蹙眉,原來竟然皇族都不一定全都輪上,城中平民怎么辦?怪不得朱大夫吳大夫鹿大夫那么著急地要找痘苗的替代方法。 其實不種也挺好的,老王爺自從打聽到攝政王因為種痘差點歸西,聽到種痘就心驚rou跳。攝政王那大身板子都經不住,自己家這個廢物兒子哪里扛得???輪上了就種,輪不上就算了,一切都看列祖列宗的意思。 李在德告辭之前,認真道:“殿下,當初第一次見你,我就說了,后裝火藥是對的,德銃是對的,只要能用一等鋼鐵。建鐵是目前最頂級的制作材料,如果有更好的,德銃是能更強的?!?/br> 攝政王看著李在德,笑起來。 這個小心思,他當然明白。 只是,攝政王殿下什么都沒說。 魯王府重賞李在德,重賞工部。魯王府派親王車駕送李在德回去。攝政王兌現了去年在宗人府的承諾,賜李在德一身皮裘。當時李在德傻乎乎地站在柵欄后面,伸手去摸攝政王身上的皮裘,一臉羨慕道,真好的皮裘,我爹一到冬天就全身疼,我就看這皮裘好,可是賣了我都買不起。 攝政王回答,如果火銃真的好,把皮裘賜給你爹。 那個時候,攝政王和李在德可能誰都沒想過,一切都成真了。 大晏帝國的火器,以及李在德的攝政王皮裘。 王修親自送走李在德,慢慢走回研武堂,不出所料李奉恕小心翼翼地擦著德銃,愛不釋手。王修一進門,笑道:“李在德抱著皮裘走的,那是他驕傲的榮耀?!?/br> 李奉恕也笑了:“你居然給他一身新的……” 王修認真地看他:“你穿過的衣服,怎么能輕易給人?!?/br> 他一仰下巴,只能我穿。 隨即又一嘆:“怎么辦,痘苗不夠?!?/br> 從安徽送來的痘苗,的確不夠,突然準許推廣種痘之法,活痘苗用一個少一個。朱大夫急得夜不能寐,所以吳大夫一叫他,他立刻出城。 目前牛痘的實驗,所有皇莊戍衛和京營清理尸體的軍官士兵全都種牛痘,除了有的人會多起幾顆,沒有不適。這些軍人身上的痘漿種給天花病人家屬,病人家屬中全部都只在傷口上有個微微發膿的痘。首先看,牛痘即便防不住天花,在人身上問題并不大,不會成為另一個疙瘩瘟。然后,先去試病的軍官旭陽,沒有染上天花,沒事。接著試病的鹿太醫,也沒有染上天花。所有近距離接觸天花病人的軍官,凡是種了痘的,全都沒染病。這也就是說,牛痘跟人痘轉種的理論是一樣的,不會削弱功效,但是會降低毒性。 朱大夫一抹淚:“我還想著,城中平民要怎么辦。起碼……起碼現在有個指望了……” 旭陽輕聲問:“我……我幫到忙了嗎?” 三位老大夫齊齊對旭陽一揖:“軍爺功德無量!” 旭陽連忙避開,臉紅得不知所措:“如果真的是幫上忙,那就真的,真的太好了?!?/br> 鹿太醫長嘆:“您何止幫上了忙。軍爺,紫禁城中的天花關不住了,城中遲早要蔓延出來。所有的瘟疫只要一蔓延,并不是屠幾個城就能休止的。圣人破釜沉舟關閉皇宮城門死守天花,就是為了大晏??墒?,瘟疫哪里能真正關得???軍爺你永遠不知道,你將要救多少人……” 旭陽默默穿好衣服一抱拳:“我要進城當值了。多謝諸位連日的照顧?!?/br> 星云這幾天在皇莊吃得挺好,看見旭陽打個鼻響。旭陽翻身上馬,對著三個老大夫堅定一點頭,一勒韁繩,策馬離開。 三位老大夫對著他的背影深深長揖。 天佑大晏。天佑軍爺。 鄔雙樨起痘起得晚,他一覺得癢了,立刻去京畿皇莊。下了馬一摘手套,突然一愣,這癥狀怎么看著有點像旭陽? 身上起了水痘的軍人都到皇莊去,鄔雙樨看到幾個老大夫劃開軍人身上的水痘,直接往從城中帶出來的病人家屬胳膊上一劃。鄔雙樨一愣,這是在做什么? 輪到他,朱大夫換了把薄如蟬翼的刀,一點水地一劃鄔雙樨的水痘,再一劃一個平民的胳膊。鄔雙樨控制不住嘶一聲,不過他是有點明白了。 鄔雙樨身上的水痘種了三個人,倒是……真挺疼的。 鄔雙樨離開皇莊,正撞上京營把中招染上天花的士兵往皇莊里抬——就是那天他們清理尸體時遇上的京郊戍衛的士兵。 鄔雙樨轉身對朱大夫道:“牛痘是有用的。那天和我們在一起干活的人染了天花,我們這一隊一個出事的都沒有?!?/br> 他不等朱大夫回答,翻身上馬,直接往京城里沖。 旭陽進城先進李在德家,把老王爺嚇一跳:“這幾天干嘛去了,怎么瘦成這樣?你脖子上怎么了?” 旭陽著急:“老叔,李在德呢?” 老王爺道:“被召進魯王府了……” 旭陽一拽老王爺:“老叔,您先跟我出趟城?!?/br> 老王爺莫名其妙:“城門不是關著呢么……” 旭陽急得滿頭汗,拖著老王爺往門外走。他是研武堂騎射教授和南司房御前講師,等閑沒人能攔他,但是一次也只能帶一個人出城。他并不愿意以職權謀便利,只是,非常時期,他顧不了太多了。旭陽一轉身,焦急地看老王爺:“老叔,你聽我的,我先把你送去城外,等李在德回來,我再回來送他?!?/br> 老王爺急了:“不是你這孩子先告訴我出城干嘛?” 旭陽咬著牙:“我要救您的命!” 李在德坐著親往馬車回家,瞬間就感覺到門板后面鄰居們的如炬目光。他允許自己驕傲那么一下,抱著皮裘打開門:“爹?” 沒人。 李在德頓時xiele氣,鬧天花呢!又跑出去湊熱鬧!他郁悶地指揮馬夫把魯王府的賞賜搬進院子,答謝過馬夫,李在德關了門,抱著皮裘生悶氣。本來還是個挺榮耀的事兒的。李在德想跟自己親爹證明,自己不是個廢物,攝政王殿下賞賜了這么多東西。他想象著老爹站在魯王府馬車旁邊驕傲的神情,他長這么大,頭一次為自己的爹爭了一口氣。 ……想象就是比現實美妙。李在德把皮裘放到老王爺床上,門外又敲門。李在德氣呼呼地沖出院子一開門:“你這時候看熱鬧……月致?” 鄔雙樨喘得厲害,把李在德一推,在身后關門,低聲道:“你信我么?!?/br> 李在德戴著眼鏡,黑白分明清澈的目光很柔軟:“當然啊?!?/br> 鄔雙樨手忙腳亂解開護心鏡,解開盔甲腰帶,伸手扯開李在德外衣,往兩邊一脫,露出肩峰。李在德腦子里的熱血轟一聲噴涌,他往后倒退半步,全身輕顫:干干干干干干什么…… 也也也也也也也不是不行…… 但是在院子里…… 鄔雙樨拔出腰刀,鋒刃錚一聲,刀尖對準自己腰上的水痘一劃,反手一揮直接割在李在德肩臂上。他動作太快,李在德傻愣愣地看著鄔雙樨手上的彎刀,又看看自己肩臂上的傷口。彎刀太快,鄔雙樨動作流利,到沒出什么血。鄔雙樨拿著刀,李在德也不會想到別的,只是好奇:“這是什么意思哦?” 鄔雙樨輕輕把李在德的衣服整理好,沉默著把自己的盔甲穿整齊,然后一擁李在德:“同甘共苦?!?/br> 李在德一笑:“行呀?!?/br> 鄔雙樨親親李在德耳朵。 共苦就不必了,咱們,同甘。 第214章 鄔雙樨把李在德揉在懷里, 李在德站在清冷的風中靜靜聆聽年輕強健的心跳聲。 “怎么跑得這么急?!崩钤诘锣洁?。 鄔雙樨蹭蹭他。 寒風四起, 可是陽光也真好,熱燦燦地照耀著,永遠堅持含著一口冬風吹不散的熱氣。兩個人互相支撐,誰都不想動。不想進屋,也不想說話。就這樣到天長地久, 再好不過。 李在德噗嗤一聲笑出來, 鄔雙樨懶洋洋地用鼻音問他笑什么。李在德沒回答他。 李在德慶幸今天戴眼鏡了。剛剛鄔雙樨卸鎧甲脫衣服, 李在德看了個清楚明白。他以前摸是摸過, 看又是另一個層面的享受了。李在德摟著鄔雙樨的腰, 鄔雙樨十萬火急進城,穿著鎧甲就來了,李在德一摟抱滿懷鉚釘甲片,涼颼颼的。 鄔雙樨心里也翻騰, 剛才是第一次看見李在德領子以下的一部分。著急上火把衣服往兩邊一扒劃胳膊,怕李在德著涼再著急上火扯著領子兩下一包, 到底還是看見了。鄔雙樨無意識地捻一捻手指, 那皮膚溫潤的觸感還吮吸著他的手指不放。在遼東時兩個人躺在炕上,李在德擰鄔雙樨的腰, 鄔雙樨差點起來。那個時候傻狍子以為他睡了,其實沒有。他聽著窗外咆哮的風雪,清醒一晚上。 鄔雙樨和李在德同時一清嗓子。 李在德一本正經邀請鄔雙樨進屋喝水,鄔雙樨一本正經地喝水。 “你胳膊上那個,是牛痘。從我身上來, 毒性不大,但是能防天花?!?/br> 李在德活動活動胳膊,鄔雙樨手法凌厲,倒真不疼。李在德不解:“不是說種痘挺麻煩的?攝政王殿下又是起熱又是起疹的?!?/br> 鄔雙樨搖頭:“不知道,目前看這個方法似乎的確是更安全,不起疹子也不起熱,最嚴重不過是起幾顆水痘。據說是牛身上來的,京畿正在征召這種牛,只要牛的水痘,有賞?!?/br> 李在德簡直震驚:“就這么簡單?就能防天花?” 鄔雙樨嘆氣:“我知道的你的感覺,這么簡單就能防天花?但是……這是真的。一起干活的,我們種痘了的京營沒事,京郊戍衛出事了?!?/br> 李在德知道鄔雙樨在干什么,他攔不住。鷹揚將軍本來也不要命,在戰場上為了戰功真刀真槍地拼殺。宮里太后說了,此乃國難,死于天花亦是為國捐軀。李在德輕微顫抖地抽口氣,再緩緩吐出來,十分平靜地垂著睫毛:“你,你放心,想做什么做什么,沖鋒陷陣也別擔心,生病受傷就回家來?!?/br> 鄔雙樨眼睛一熱,摟著李在德,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