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延安府有桃花嗎? 白敬微笑回信: 延安府有桃花,來年春天,開滿天地。 宗政鳶高興得抱著小白又親又蹭,小白特別生氣,咩呀咩呀叫著,四肢蹬著。小家伙生氣也不怎么咬他,只用rou墊軟軟地踩臉,貍花兒著急地在宗政鳶腳邊打轉,從它這個角度看,特別像是宗政鳶要吃小白。 “小白牙小白,你回我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桃花開滿天地,你站在桃花雪里,對我笑一笑吧?” 第196章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 秦軍陸續換上厚衣物。白巡撫感謝魏姑娘率領針線娘子軍在入冬之前完成冬衣, 贈送數斤棉花和貴重衣料。魏姑娘一面背藥典一面用白巡撫所贈衣料給魏知府做了個大棉袍,結結實實擋風御寒。這衣料魏知府其實也沒見過,據說是泰西來的,厚厚絨絨,魏姑娘給魏知府做衣服舍得下料子, 泰西衣料里絮上棉花, 跟穿一床大被子在身上似的。還不到穿這么厚衣服的時候, 魏知府偏偏穿著到處晃, 哪兒人多往哪兒站。 白巡撫正撞上魏知府捂一腦門子汗站著, 微微一愣:“魏知府?” 魏知府微笑點頭:“白巡撫?!?/br> 白巡撫笑道:“魏知府今日穿得好精神?!?/br> 魏知府矜持:“小女粗通針線?!?/br> 后來魏知府熱得實在有點受不了,才回去換了衣服。 大疫剛過,周邊地區還得除疫,白巡撫日日領著秦軍出城, 個個戴著面罩手套穿著大白袍,回城之前全燒掉。每次魏知府目送白巡撫出城, 心里都想, 還真是白修羅王率領眾修羅戰瘟疫啊。此次延安府大獲全勝,陛下嘉獎,召吳大夫覲見。吳大夫離開延安府之前吩咐魏姑娘背醫書,待他回來考校。 白巡撫出城, 魏知府主持政務, 忙得沒時間吃飯。他比他閨女愛吃甜,白巡撫贈送的番薯所剩不多, 魏姑娘發現隔水蒸更好吃,就一天給魏知府蒸一個,等魏知府傍晚回家來吃口熱乎乎甜軟的。 魏知府回家,掰一半給魏姑娘,父女倆圍著火盆分享一只不大的蒸番薯。魏知府喜歡連皮吃,啃著啃著忽發感慨:“你爹我年輕的時候,想推廣芋艿來著?!?/br> 魏姑娘沒聽過這東西,魏知府嘆氣:“南邊的東西,跟番薯有點像,比土豆小點,吃著飽腹。哈,當然沒推廣開。地主鄉紳都不讓種,我自己手里又沒地?!?/br> 魏姑娘聽著稀奇:“既然是好東西,為什么都不讓種?” “種別的就影響種麥子,給朝廷繳的租子不能少,給鄉紳的自然就少了。而且農戶種別的容易‘種野了心’,鄉紳地主們自然不干。我那時候剛來延安府,想干一番事業,當頭一棒。那時候你小,還不知道,魚鱗冊已經沒了,衛所的田早不在官府手里。沒地,沒人聽我的,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當初你爹我豁出去強制推廣芋艿,說不定不用餓死那么多人,當然,也說不定你爹我早就被擼了官職,甚至丟了腦袋?!?/br> 橘色的火焰明亮溫暖,魏姑娘漆黑的眼睛認真地看魏知府。魏知府臉上有愧,非常大的愧:“后生可畏。攝政王壓著,朝廷現在不敢明著跟攝政王叫板參陸指揮。陸指揮在右玉殺了一大批鄉紳,右玉送來給延安府救急的玉米,其實是被血澆灌起來的?!?/br> 魏知府有心事就愛跟魏姑娘說說,在蹉跎的歲月里,女兒是唯一能安慰他的人。 魏姑娘輕聲道:“爹年輕的時候,沒趕上攝政王殿下?!?/br> 魏知府長長嘆息:“攝政王殿下還年輕,研武堂以后的坎兒多了。京察就快來了,那才是……暴風雨?!?/br> “京察不就是官員考評,怎么會那么嚴重?” 魏知府默默地吃完番薯,連蒂頭都吃掉了,嚼在嘴里,牙磣。 “攝政王殿下在一日,便能在風雨里護白巡撫陸指揮他們一日。攝政王不在了,咱們……也就到頭了?!?/br> 魏姑娘沒敢細問,“咱們”指誰。研武堂的將軍們?研武堂將軍們的親信?還是…… 大晏? 攝政王在魯王府折騰“火室”,說白了就是建個棚,養一些春夏的蔬菜水果。王修冬天吃不上水果就容易上火,肯定不讓從南方千里迢迢運水果,又心疼北京市場上冬天水果太貴,不讓買,攝政王自己種。 “你想吃荔枝我也能種出來?!睌z政王強調。 李小二騎著黑鬼滿院子撒歡兒,王修心驚膽戰怕他掉下來,雖然是個小黑蛋兒,到底是個皇子,摔著磕著都不像話。李小二比皇帝陛下幸福,身邊沒有富太監死死跟著,就一個乳母,哪里能隨便進入攝政王府。所以李小二來魯王府,等于放飛天性,每次都滾一身泥才回宮。 王修站在院子里,老李指揮著人在魯王府的地里忙,李小二和大黑狗玩兒得開心。落日已沉,天幕尚余一絲微光,赤金的一線在墨藍的天邊默默璀璨。微冷的風拂過王修的面頰,李奉恕抬頭在余暉中看到王修在余暉中水潤盈動的眼睛。 “冷不冷?冷就進去?!?/br> 王修身上披著李奉恕的大氅。他自己覺得自己不矮,但是老李的大氅都快著地了。他緊一緊大氅的衣領,微微一笑:“不冷啊?!?/br> 廊下廚房開始準備晚膳,木柴暖暖的焦香隨風而起,輕輕飄來。 王修的心脹飽飽地滿足。 趙盈銳在研武堂當值完畢,一本正經告辭,落落大方離開魯王府,一撩前襟,撒丫子往書齋跑。今日書齋抄報發行,有趙盈銳大作。 書齋不但賣書,還刊印抄報,大書齋們聯合搞了個抄報行,報子們每天收集新鮮事,刊印成薄薄幾張紙。一開始只是在讀書人之中流行,子曰詩云以文會友,或者研習商討政事以備科考。再后書商覺得陽春白雪的錢要賺,下里巴人的錢也要賺,漸漸分出一些市井俗話的版面。再后來出現“報帖”,不像抄報那么詳細繁瑣,通常有字數限定,先起個駭人聽聞的頭,接著寥寥數語更獵奇的內容,卻戛然而止,竟然更受歡迎,引得大規模討論甚至對罵。發報帖要給書齋錢,按字付費。文人罵起人一激動長篇大論偏偏自己覺得都是璣珠,一個不刪。上回為了爭唐詩誰意境第一,互罵一年有余,甚至牽動外省學子官員,書齋瘋賺一筆。 后來有傳聞這罵戰是京城第一書齋葉鋪挑起來的。 近日有其他戲班眼紅慶喜班和吉祥班。吉祥班的武生是多年老底子,其他班比不了,《戰瘟神》不好復制,那就復制慶喜班的《木蘭辭》,統統都是女扮男裝然后被王爺皇子發現再互相愛慕的。本來趙盈銳就想罵慶喜班,這一下跟風的模仿得更四不像,趙盈銳在抄報上大罵這便是“蕩氣回腸”與“消化不良”的區別。 趙盈銳跑到書攤問新的抄報到了沒。抄報上有趙盈銳大作,趙盈銳沾沾自喜地看了看,甚覺自己筆鋒犀利直中要害。這一期抄報上沒有什么可讀內容,趙盈銳隨手翻著往期,發現一份報帖上居然有人罵自己是爛俗慶喜班的爛俗擁躉。趙盈銳喜意全無,登時熱血上頭,擼起袖子,不就是罵戰嗎,來??! 小趙官人筆名“三尺青鋒”,一罵成名。此后有些戲班排新戲,花錢托請書齋讓三尺青鋒罵他們,被他一罵全國都認識他們戲班了。 不過此時的小趙官人還不知道自己能給別人罵出前途來,正是沖動的年紀,恨不得穿透報帖伸手掐住對方的脖子,他當即要在葉鋪揮毫譏諷回去,無意間卻翻到抄報上一版攻擊攝政王要跟蒙古開市的文章,寫得慷慨激昂聲聲泣血,仿佛漢家大好河山就要斷送在攝政王手里。 小趙官人迅速找回自己的理智,報帖對罵還是要罵的,但現在他顧不上。他忽地意識到,抄報這幾張紙捏在手里輕如鴻毛,扔出去卻是撩起千里野火的火折子。 看的都是讀書人,特別是官學生,他自己就當過官學生,最知道這波人,經不起煽動。 和韃靼開互市,朝廷都沒討論幾次,怎么就上抄報了。一旦輿論形成,誰都別想張嘴,即便是攝政王。 小趙官人想起自己走出研武堂前,在魯王府廣闊菜地里忙的殿下,鼻子一酸,惡狠狠摔了抄報。京郊秋狝他看到了軍隊cao練,攝政王驚世膂力,大徹大悟自己是個什么東西:當不了班超,得一輩子伺候筆墨紙硯。刀筆吏刀筆吏,以筆為刀,沒什么不好。 這事兒出現苗頭,他必須告訴王都事。趙盈銳買下最近幾期抄報,匆匆離去。 已經入夜,魯王府招待建火室的工人晚飯,李奉恕洗了手,一把捉住李小二抄起來,王修用細長手指蹭一蹭李小二鼻頭上的灰,李小二興奮地咯咯笑。 李奉恕笑他:“跟只野猴崽子似的?!彼麩o意間一瞥,頓住。王修披著長長的大氅站在檐下,室內通明燈火朧朧地映著他,宣紙上卓爾絕俗的人像畫上最后一筆暈染了光影和時間。 李奉恕盯著王修看,心想燈下觀美人,是有道理的。 李小二小肚子咕嘰一響,李奉恕一只手摟著王修的腰,一只手抱著李小二。王修伸手一推門,馨香熱氣撲面而來。 “吃晚飯咯?!崩罘钏牙锉е恋榈榈睦钚《?,攬著王修,心里踏踏實實。 李奉恕一只腳剛踏進門檻,大奉承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宮里來人,帶來太后的話,說今天晚上皇二子不要回宮了,陛下可能也得來……” 李奉恕一愣:“???” 大奉承面色如土:“皇三子……出痘了!” 王修腳下一晃。 天花。 第197章 王修徹底慌了, 腿軟得站不住, 抓著李奉恕的衣服靠著他。李奉恕攬著他的腰,一邊抱著李小二,巋然不動。王修仰臉張皇地看攝政王,朦朧的燈火夜色里,攝政王雕鑿的側面一層冷而鎮靜的光。 宮里來的人跟在大奉承身后作揖彎腰, 攝政王冷峻問他:“確定是出痘么?!?/br> 那內侍是富太監手下的, 平時說話也有點分量, 在攝政王面前都渾了臉熟:“殿下, 確定?;嗜由磉吽藕虻娜艘灿? 也有痘癥。圣人把東邊皇子住的端本宮給圍起來,前后的慈慶宮昭儉宮也都清了人,一律不許通過。想起皇二子在魯王府,說先不讓皇二子回宮了?!?/br> 攝政王問:“那陛下呢!” 內侍額角冒汗:“皇帝陛下這幾日臨時安置在西邊養心殿。太后想著, 是不是要把陛下送出來?” 攝政王冷靜:“不必,陛下在養心殿, 皇二子在孤這兒, 皇三子在端本宮,各個都隔開,太后這樣做是對的?;嗜硬r如何?端本宮里有信么?” 內侍聲音哆嗦:“還沒有……” 李小二沒聽懂,只是很害怕, 驚恐地看攝政王:“六叔……” 攝政王笑著顛顛他, 溫聲安撫:“沒事?!?/br> 內侍彎腰低頭,攝政王聲音平淡沉穩:“去回圣人, 就說孤會照顧好皇二子?!?/br> 大奉承去送內侍,李小二那幼小生物的本能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用黑黑的眼睛看攝政王,攝政王抱著李小二,攬著王修,淡淡道:“沒事?!?/br> 夜色里仿佛戰神的攝政王,頂天立地。 李奉恕破天荒地喂李小二吃東西,李小二眨巴著眼睛受寵若驚。李奉恕很耐心,拿小勺舀粥。李小二左右看看,覺得一切和昨天晚上沒有不一樣,什么都沒發生,所以小小的心安定下來,隱約記得剛才宮中來人說他可以不用回宮,于是高高興興:“六叔,我今天晚上住下嗎?” 李奉恕用鼻梁頂頂李小二的小鼻尖:“嗯?!?/br> 李小二歡呼,他決定了,明天晚上也要住在魯王府。 王修眼圈一紅。 李奉恕溫聲道:“快吃?!?/br> 大奉承心神不寧地站在餐桌后面看攝政王殿下親自喂皇二子,時不時幫一把力不從心的攝政王?;识映缘脻M臉都是,還笑得很高興。攝政王喂皇二子,還得顧著王都事,照看王都事吃東西。 攝政王是穿行萬丈風浪面不改色的人,他說沒事,好像就真的沒事。這一刻,魯王府中,平靜安寧。 用過晚膳,大奉承伺候皇二子活動活動溜達溜達,洗漱睡在攝政王臥房,大奉承陪著坐夜。攝政王命令明天火室停止修建,提前給工人結錢,全部散去。大奉承看著皇二子平穩的睡顏,心中一時害怕,一時平穩。天花才是一直盯著大晏隨時索命的厲鬼?;蛟S有白修羅王能戰瘟神,這一次,怕是沒有哪個神仙能幫助大晏勝天花了。 可是,攝政王殿下說沒事。大奉承有些恍惚,殿下說沒事,就讓人相信,天下沒有過不去的坎。 窗外漏進風,幽幽的燭火一晃。 李奉恕仰面躺著,王修靠近他,李奉恕一伸胳膊,把王修摟進懷里。李奉恕體溫比常人高,夏天貼著熱,這時候卻是唯一溫暖的來源。王修枕著李奉恕的肩,抬眼看窗外。他喜歡自己這個臥房,主要就是因為朝向好,不大,雅致養氣。王修愛看窗景,李奉恕把所有窗都鑲上玻璃。整個大晏最清澈皎凈的平板玻璃,除了紫禁城里的,就在王修窗上。 月朗星稀。月色以為英武的攝政王是雕像,小心翼翼地給殿下鍍一層錚錚的光。王修看得入神,輕輕問:“你……出過痘么?” 李奉恕閉著眼,沉聲回答:“沒有?!?/br> 王修笑了:“你又沒麻子。你有麻子就可惜了?!彼θ堇锿钢?,我寧愿你一臉麻子呢…… 李奉恕抓住王修玉白的手指,貼著臉蹭一蹭。 他和成廟兄弟幾個都沒出過痘,景廟也沒有。他剛歸京時還問龍椅上方是不是懸著大鐵錘,不合天意的人坐上去會被砸死——其實,這些大錘早就一個一個砸下來了。 最致命的天花,正砸中大晏的命門。 王修摟緊李奉恕的腰,縮在他懷里。兩個人靜靜地面對夜色,沒有說話。 李奉恕聽出王修呼吸聲音不對,翻身親親他的額頭:“沒事。別怕?!?/br> 攝政王說沒事,就真的不要害怕。 第二天李小二高高興興起床,吃完早飯,接著去魯王府龐大的院子里撒歡兒。紫禁城里為防行刺,花園很局促,也沒什么東西。魯王府的菜園子可大了,但凡在皇極門站過的軍隊,全來魯王府干過活兒。氣勢洶洶的軍官們整菜地整出蕩寇平虜的豪邁,一馬平川,大好河山。王修精心規劃布局,荷塘亭臺,九曲回廊,魯王府遼闊的菜地于大俗中浸透大雅。 今天菜地不熱鬧,半段火室孤零零地在菜地中落魄地立著。六叔說火室搭起來,能冬天吃荔枝,李小二還很期盼。他站在荒涼的菜地邊,十分無措:“人呢?” 大奉承低聲道:“今天不上工,殿下請跟奴婢來?!?/br> 大奉承連哄帶騙讓皇二子呆在臥房里不要輕易動?;识雍軕n慮:“什么時候再熱鬧起來哦?” 大奉承輕聲道:“很快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