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節
目盲的這段日子,他習慣了在絕對寂靜的黑暗里沉思,他看到他自己。 莽莽撞撞進京, 漫不經心戲耍群臣, 白日做夢地想要出海, 想要改革銀政, 想要發展火器, 接著金兵圍城,他竟然不知道京畿根本沒有戍衛軍,他甚至不知道金兵到底是怎么從關外進入關內的。 女真人抽他一嘴巴,別妄想了, 看看現實。 為了賑濟陜西想調山西的糧,查殺哄抬糧價的晉商, 結果山西布政使拒絕調糧, 攝政王結結實實撞上朝廷齊心協力鑄造的南墻,灰頭土臉。到遲到數月的右玉戰報,沾著血的信紙上風骨凜凜地寫著,“惟愿大晏太平永載”。一個小城扛韃靼大軍將近七個月, 攝政王還是什么都不知道。 遼東的謝紳傳信, 金兵有可能是通過蒙古南下的。攝政王決定優撫蒙古,朝廷反對, 皇極門大朝會一個朝臣都沒出現。山東叛亂剛鎮平,陜西天災之后久未賑撫,終于起人禍,高若峰殺進鳳陽。 仁祖皇陵被毀。 攝政王閉著眼跪在太廟,低聲背誦。 “欽惟太祖圣神文武欽明啟運俊德成功統天大孝高皇帝,天地合德,日月同明,膺景命而隆興,握貞符而御歷……華風復正,舉禮樂于重興。山川鬼神,莫不攸寧。華夏蠻貊,罔不率俾……” 李奉恕知道自己和研武堂剛剛邁過一個最大的坎。如果李奉恕保不住研武堂,再以后大晏的朝堂之上,便再無攝政王。大晏廟堂上君臣的對峙已經持續數百年。君臣互相折磨,互相歷練,互相成全。 從李奉恕,到攝政王,再到研武堂,只是贏了一次,而已。 攝政王睜開眼睛,強烈明亮的光線讓他微微瞇眼。列祖列宗的靈位看著他,看著大晏,輝煌的日光在太廟外灼灼燃燒。李奉恕叩首:不孝子孫李奉恕懂了。 為君者穿行萬丈風浪不倒,為臣者自然愿為大晏披肝瀝膽無堅不摧。 周烈守護京城,宗政鳶鎮守山東,陽繼祖整治遼東,陸相晟撫右玉,白敬伐高若峰,秦赫云招降叛軍,曾芝龍再下南洋,京營,輕兵營,天雄軍,秦兵,白桿兵,海防軍——千乘雷起,萬騎紛紜,鋌戈擊云,旌旗拂天。 從來都有錚錚鐵骨撐著大晏的天下,只為挽救江山于萬一。他李奉恕就是為了保護這些脊梁肱骨,不至于被摧殘至筋骨寸折,再也無力扛起萬里神州。 惟愿大晏太平永載。 惟愿日月麗天,四海升平。 攝政王叩首。上不負天子,下不負君子,李奉恕此生謹記。 這一次,太廟外無風無雨,晴空萬里,天地融朗。太廟外朱紅赤焰的晏字旗森森羅列,靜待漫卷。 總有一日……日與月與,受命于天,朱旗所拂,九土披攘。 李奉恕跪太廟,王修沒有打擾他。老李有很多話想對列祖列宗講,王修知道。他站在太廟外,看一眼攝政王跪得挺直的背脊,端正跪拜行禮,躬身退走。明明天道,杳杳因緣,王修只能敬畏。 王修溜達到貓兒房,他下決心要弄清楚一件事,所以抬腿走進小小的跨院。老內侍抱著貓在搖椅上曬太陽,像一只溫和無害毛色花白的老貓。老內侍聽見聲音,睜眼看王修來了,樂呵呵起身:“王都事來啦?!?/br> 王修局促:“涂涂回來了?” 老內侍笑著點頭:“回來啦,您請?!?/br> 王修跟著老內侍進入貓兒房,成廟親手制作的貓爬架重山疊嶂的,宛如迷宮。貓咪們愜意自在地爬上跳下,看見王修也不怕,很有氣度地喵喵叫,仿佛打招呼。 老內侍顫巍巍引著王修走到一處布置得溫暖柔軟的小窩旁。一窩小奶貓正在睡覺,涂涂擠在里面,睡得呼呼的。母貓很慈愛地挨個清理,涂涂被一頓舔都沒醒。 老內侍伸手想撫摸涂涂,王修連忙:“算了……算了,我就是看它在不在。涂涂是有點,有點奇怪對吧……” 老內侍溫和:“是有點呀??偸情L不大,也不知道哪兒來的。王都事不喜歡它嗎?” 王修恨不得對涂涂磕頭,他認定涂涂有神異,八成真的是傳說中的鎮國神獸,否則怎么它一出現老李就能看見了?他鄭重對老內侍道:“我崇敬涂涂還來不及。你要好好照顧它,千萬別一跑出去老久都不回來。貓兒房還缺什么,你只管告訴我,宮里沒有我就從宮外找,絕對不能虧待了貓咪們,尤其是……涂涂?!?/br> 老內侍很開心:“奴婢代替貓咪們謝謝王都事了?!?/br> 王修連連推辭:“不敢不敢,應當的應當的?!彼粗硎苓魃耐客客萄室幌?,他是真打算給涂涂磕一個來著,無奈老內侍總是呆在這兒,打發不走。涂涂吧唧小嘴兒,母貓舔舔涂涂的臉。 王修退而求其次,對涂涂長長一揖。 老內侍始終樂呵呵的。 等王修離開,涂涂打個哈欠睜開眼,老內侍跪在地上,笑瞇瞇問道:“您去哪兒了啊。是您決定要回來的嗎?” 涂涂奶聲奶氣喵一聲。 “是嗎是嗎,您決定的啊?!?/br> 福建研武堂上報曾芝龍奏疏:福建上下一心全力賑災,抄沒官員私產涓滴歸公,不敢懈怠。 秦赫云進研武堂講四川,攝政王突然來了一句:“秦卿好風采?!?/br> 秦赫云一愣,怎么聽著好像攝政王頭一次見她?可不是頭一次見,攝政王笑一笑,請秦赫云開始。 四川兵務不容樂觀,久未經戰事,士兵缺乏cao練。四川衛所士兵大多數跟農人毫無區別。依靠蜀王只是權宜之計,想要重振軍威,并不容易。 攝政王長嘆,這豈止是四川一地的癥結,大晏全國都這樣。白敬和陸相晟都不得不使用雷霆手段,秦赫云如果在四川同樣開殺戒,不知道研武堂挺不挺得住。 “四川衛所改革只能延后?!鼻睾赵茋@氣,“不能急于一時?!?/br> 先看白巡撫和陸指揮的吧。 在山東的宗政趁孔有德兵變厘清了一些,畢竟山東是攝政王的老巢,一點都不能亂,只能低調地查衛所。宗政鳶一直都是山東都指揮使,當初被山東總督和建軍太監壓著的時候盡最大可能練兵,晉升山東總督之后,輕兵營直接名正言順。輕兵營就是攝政王的爪牙,在平孔有德叛中殺出威名。 宗政鳶肯定是領了成廟的秘旨。攝政王一直也……沒問。 秦赫云走后,攝政王坐在研武堂深思,猛地一抬頭:“王修?” 王修沒在。 皇帝陛下召王修覲見。他以前不怎么在意王修,這幾日突然發現這個人似的,特別喜歡看書的時候讓王修伴讀。他看書隨口問個典故,王修立刻就能解答,更何況王修為人溫柔沉靜,往那里一站,時間都柔和地慢下來了。 曾森讀書用功,畢竟起步比較晚,還是有些吃力。他爹據說能通泰西諸語和倭國話,官話口音自進京以來進步也神速,除了胡福還是有點不分。曾森繼承了他爹的優點,口音改得也快,甚至分開了胡福。 皇帝陛下把書房搬到武英殿后的南司房,離得近,方便處理政務和宣召大臣。王修在南司房站了幾日,實打實的博聞強識和字跡俊逸端方令皇帝陛下滿意,于是賜王都事座。南司房賜座的王修算頭一人,還是個七品。 再然后王都事不僅要在武英殿當值,還要到南司房當值,更加忙碌。 李奉恕拉著臉:“那小兔崽的侍讀多了!怎么就非要你去!” 王修擰他:“怎么說話呢你!什么兔……那什么,那位是大晏的皇帝陛下!” 李奉恕不吭聲了。 王修接連幾日在南司房當值,基本上所有被皇帝陛下宣召近前奏對的大臣都見過他了。何首輔捻著胡子微笑點頭,徐閣老裝沒看見他,六部大員們一進門看見他坐著都一愣。 王修身負皇命,坐得繃直,搦筆待命。 倒是有點理解小趙官人剛去研武堂當值是什么心情了,那叫一個尷尬。 隨即打起精神,認真聽諸位大臣的奏對,準備認真記錄。他寫字快而整齊,從小腕懸石磚練就的童子功終于發揮了巨大力量,沒辜負他吃的那些苦。 聽了幾天,王修心里漸漸明了?;实郾菹伦屗犅爺z政王不在場時,君臣的奏對。至于他聽不聽得明白,看他自己的造化。 王修心中翻騰,抬眼偷瞄御案后面坐著的胖團子,太小了兩只腳丫都夠不著地。這位是真的成了精了。坊間還傳老李是那誰歸來,這位……才是誰誰回來了吧…… 等于王修被內閣六部輪番教導,于政務越來越精進。 王修在南司房一展身手,便有點顧不上研武堂。小趙官人當然也是可以的,畢竟都有真本事。 李奉恕一日通知王修:“想喝魚湯?!?/br> 自他眼睛好了,沒喝上一頓。 王修正忙得抬不起頭:“我這就吩咐廚房給你備上?!?/br> 李奉恕不輕不重一拍書案:“你熬的?!?/br> 王修沒答話。 半天沒動靜,王修不得不抬頭:“老李你……” 李奉恕眼神渙散地坐著。 王修一激靈,李奉恕最新琢磨出來的法子:雙眼空洞,沉默不語。提醒王修他剛剛重見光明,他曾經陷入黑暗那么久那么久,差點絕望。 王修摁在他臉上,往旁邊一推:“你少來?!?/br> 李奉恕歪臉蹭他的手:“就一頓嘛?!?/br> 王修不得已命廚房把魚收拾好了,親自熬湯去。李奉恕站在小廚房外面,欣賞暮色中融融灶火里纖瘦的身影。 他就想看看他。 王修其實知道。 李奉恕靠著廚房門看王修忙碌,心境安寧下來。 “研武堂能護住所有人?!?/br> 王修聲音溫柔:“那當然。攝政王殿下護佑社稷萬民?!?/br> 第174章 王修在南司房得賜座, 突然收到中書省中書科期會請柬。中書科舍人一共二十一人, 分文華殿武英殿兩殿舍人,內閣誥敕房舍人,制敕房舍人。內閣誥敕房還分東西兩房,非學士不可領此職,必得由進士部選。文華殿武英殿兩殿舍人要求沒這么高, 可不由科考選舉, 生儒布衣能書者皆可, 只是終生不得科道遷升。王修是武英殿舍人, 理論上符合兩殿舍人“能書者皆可”的要求, 實際上中書省只有他一個舉人,其他全是進士,趙盈銳領的就是內個誥敕房舍人,當初推考第一。 當初王修剛從山東進京, 一個搭理他的都沒有。攝政王皇極門檢閱輕兵營,王修人緣才好了起來。等到研武堂起, 王修能偶爾有些應酬, 現在王修在南司房得賜座,終于收到了中書省期會的邀請。 大晏朝中六科每年都有公宴,湊一起飲酒作樂。今年中書省公宴期會原本肯定沒王修,現在還是請了。 王修當然赴宴, 入席之前大家相互行禮, 入席之后互相吹捧。王修一頓酒席下來沒吃什么東西,給人吹捧得一肚子氣兒。 等到離席, 飄飄然回家時,王修站在魯王府吭哧吭哧直樂。 今兒有人夸他“蘇意”。 現在說起來,天下第一城大概是蘇州。蘇州文士文采風流是“蘇意”,蘇州人穿著打扮是“蘇樣”,蘇州人帶著口音的官話是“蘇音”,多少達官貴人家的千金轉著舌頭學這種鶯聲燕語。恭維人,蘇意蘇樣蘇音,最是沒錯。 王修差點在酒席上仰天大笑,他是什么時候和“蘇意”倆字有一文錢關系的。 監書內酒洛陽花,蜀錦徽墨福建茶,天下第一的事物;江西秀才京師婦人隴右兵,天下第一的人物。大晏這么大,南北方山水氣候就是兩個地方,東西各地俱有特色。真論起來,只要天下太平,只怕處處都是天下第一。 ——只要天下太平。 王修斂了笑意。他嘆口氣,看府門口停著馬車,所以問門子:“誰來了?” 門子回答:“何首輔?!?/br> 王修揚起眉。何首輔跪武英殿,攝政王壓根就沒出面,最后是陛下在武英殿一頓勉勵,安撫得何首輔老淚縱橫。這事表面上一揭,還得是君臣和樂。 再說何首輔還真沒跟魯王府交惡過,當初第一個往魯王府送翡翠和翡翠師傅的可不就是何首輔,那會兒滿朝文武誰看出魯王得是個什么材料了。何首輔能三朝屹立,是有真本事的。 “……所以說,這茶,除了茶葉重要,水也是重要的。大晏地大物博,各處水也不相同。有人說‘江北之水迅疾而濁故其人重而悍,江南之水委迂而冽,故其人緩而巧’,即便是南北,大致劃分區別就如此大?!?/br> 李奉恕看著慈眉善目的何首輔,笑了一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所以南北人差距也是大?!?/br> 何首輔道:“關于這個,當年太祖和劉三吾也是談論過的。劉三吾認為南北人差異太大,‘南北風俗不同,有可以德化,有可以威制’,太祖卻完全不同意。他老人家回答:‘地有南北,民無兩心。帝王一視同仁,豈有彼此?汝謂南方風氣柔弱,可以德化,北方風氣剛勁,可以威制。然君子,小人何地無之!君子懷德,小人畏威,施之各當,烏可拘以成見?’” 李奉恕微笑:“太祖教誨得對?!?/br> 何首輔遙遙行個揖:“太祖心胸自是無人能比。一些個凡夫俗子動輒講起南人怎樣怎樣,北人怎樣怎樣,豈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