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一步,一步。 攝政王停在內閣旁邊,何首輔拜伏,內閣所有閣老拜伏。他們不敢抬頭,只能從下面看到攝政王盤龍暗紋的靴子。一步一步地迫近,閣老們全身劇烈顫動。攝政王停在劉次輔身邊,站了很久。 劉次輔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心跳得撞著肺,想咳嗽又不敢,咬牙挺得眼前都是黑翳。 錦衣衛還在殿中虎視眈眈,攝政王站在跪倒一片的朝臣中央,赫赫威武。 攝政王一轉身,仰臉望著小皇帝的方向,長長一揖。 “臣被參結黨營私,臣并無此意。研武堂只為陛下盡心竭力,拓土開疆,鎮亂平叛,在所不惜?!?/br> 小皇帝心酸:“六叔言重了,朕并未放在心上?!?/br> 攝政王嘆道:“一想到大晏國庫所放賑災糧原來都是這么石沉大海,臣便心如刀絞。不光賑災糧,若不是曾芝龍,到現在臣都不知道福建官糧居然被盜賣走私。砝碼作假,糧庫作假,人心也作了假。個個汲汲鉆營,全忘了皇恩國恩。福建如此,臣不敢想其他地方如何,特別是多民亂的西北,歷次賑災,都賑到哪里去了呢?” 皇帝陛下深吸一口氣:“六叔所言甚是。是時候清查吏治,整肅官場了?!?/br> 攝政王動情:“臣代天下百姓謝陛下!” 皇帝陛下一揮手:“參研武堂的折子就都不看了。例如參白敬的擅殺的,朕既然賜他鎮寇斬馬劍,眾卿就要記住,鎮寇斬馬劍殺人,圣上欽裁,天子不問,君無戲言?!?/br> 北京城飄了好幾天的血腥氣。夠資格進武英殿的,當時不夠資格進武英殿的,在《大晏律》的殺,皆斬,抄家之中,各自匆匆謝幕。 南京駐軍得到研武堂命令,福建官員上下大清洗,抄沒物資入庫,南京戶部核算之后用于賑災。 十三道監察御史除了福建道,全部降職。福建道御使瀆職問罪,永不敘用。 天高氣爽颯颯秋風攜著血腥,一掃枯葉。 一場鬧劇。 攝政王在研武堂里踢爛了一張書案。到底誰贏了?曾芝龍這一來一回的折騰,該放的賑沒放下去,該餓死的人沒有逃過。 誰都不敢進研武堂,王修端著魚湯輕輕進去:“殿下……” 老李一抬頭,無神的眼睛冒怒火,王修立刻改口:“老李……何首輔跪武英殿很久了……” 李奉恕一拍桌上的賬本,剛換上的桌子又次咔一響:“讓他跪著!” “老李……” “我留著他有用?!?/br> “我是說,喝魚湯,我親自熬的?!?/br> 曾芝龍進宮謝恩,皇帝陛下令曾森出去迎接。曾森奔出宮殿,遠遠地看曾芝龍又急速一停,怯怯地小動物一樣眨著含淚的眼睛。在宮中養出來的小肥rou全消了,眼睛就更大了。 曾芝龍對曾森張開雙手,曾森小炮彈一樣沖進他懷里,嚎啕大哭。 皇帝陛下隔著窗看見父子團聚,心里悵然,心想也該去奉先殿祭拜一下先帝,告知攝政王之事了。他吩咐富太監:“告訴曾芝龍不必來謝恩了。朕命他領著曾卿逛逛京城,天黑宮門關閉之前送曾卿回來?!?/br> 富太監眼睛一酸,知道皇帝陛下是想成廟了:“那……那道秘旨……” “留著吧,曾卿那個不省心的爹,誰知道什么時候就派上用場了?!?/br> 第164章 錦衣衛指揮使司謙查福建沿海賬目, 港口貨貲進出何首輔確有參與, 歷年福建總督歷年孝敬也并不少。此次盜賣官糧何首輔倒是并未直接參與,雖然福建的孝敬錢也是從盜賣里出的。 王修放下密報,心里郁憤。福建盜賣的情況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只是這一次盜得太狠,又正撞上災年。胡開繼估計到死都認為是命運跟他過不去, 而不是老天終于要罰他。 越甜越肥熟的水果越容易爛, 東南沿海各道都是浮云芬芳咬一口都流汁的果子。都只知差事肥美, 卻不想到那香甜的汁水是民脂民血。全國整肅, 從福建開始。 大奉承來報:“陳大官人來了?!?/br> 王修點頭:“讓他進來?!?/br> 陳春耘進研武堂, 王修沒什么表情,板著臉問:“陳官人,你可知罪?!?/br> 陳春耘嘆氣,一撩衣襟要跪, 王修制止:“你跪我做什么?你又沒對不起我?!?/br> 陳春耘苦著臉:“敝職對不起攝政王殿下的信任?!?/br> 王修一拍桌子,這桌子被李奉恕拍過了, 本就岌岌可危, 王修一拍頃刻咔嚓一聲從中間裂開,倒塌碎裂一地。陳春耘都驚了,王都事幾日不見不僅官威大盛,連力氣都大漲?王修清一聲嗓子:“你原來竟知道?” 陳春耘半天才道:“是, 敝職若實情以告, 余子豪就是曾芝龍殺的,中間能省多少枝節。只是王都事, 余子豪扮假山匪在前,曾芝龍為了護糧殺他在后,敝職擔心奏報上三言兩語講不清楚,造成誤會那就麻煩了……” 王修怒道:“你這不說明白了?” 陳春耘一哽,王修冷笑:“你是怕不當面講明白,攝政王不信吧?!?/br> 陳春耘默然。 王修疑惑道:“你們陳家,怎么總干糊涂事。殿下向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殿下用你,便是信任你!” 陳春耘眼圈紅:“都是敝職糊涂,辜負了陛下的期望……” 王修道:“思過去吧?!?/br> 陳春耘期期艾艾:“那……殿下……” 王修道:陳官人,回去抄寫‘據實以報’抄寫到記住為止?!?/br> 曾芝龍不久又要出海,這一次十八芝,不對,福建海防軍下南洋代表大晏主持公道,需要個會打四方交道的人,陳春耘覺得自己再合適不過。前段時間還嘲諷弟弟稀里糊涂跟著罷朝,自己也糊涂了。 陳春耘惆悵地退出研武堂,回家罰抄。 曾芝龍奉命領著曾森到處逛,挺意外知道兒子現在有個梵名,叫“娑竭羅”,滄海龍王。曾芝龍笑一聲,拍拍曾森幼小的肩膀:“你老子是海妖,你就是海龍王。你比你老子強,這原本也是應該的?!?/br> 曾森小心地問:“父親又要出海嗎?” 曾芝龍費勁地抱起曾森,掂一掂:“我最好還是呆在海里?!?/br> 龍困淺灘,糟糕透了。 曾森難過,小臉埋進父親的頸窩。 “你好好長大,我等著你成為海龍王的那一天?!?/br> “殿下說我以后是要當水師的?!?/br> “攝政王?” “嗯。我說我想從軍,殿下說以后我得當水師,還說不信讓我來問你?!?/br> 曾芝龍又笑:“你是我兒子,不當討海郎當什么?!?/br> 曾森被曾芝龍送回宮,正卡著關宮門的時候,富太監親自出來接。曾芝龍不便進去,富太監領著曾森趕緊往里走。曾森小小聲道:“爹爹再見?!?/br> 幼兒清脆的聲音在夜風中格外清晰,曾芝龍回道:“再見?!?/br> 李奉恕站在菜地里,低聲道,秋天,多好的季節。 福建官場空了。都布按,州府縣,一個沒落下,全牽扯進官糧走私。李奉恕一直疑惑,這些官員哪兒來的膽子敢盜賣官糧。如果福建放賑如此,他真的不信其他地方能好一點。李奉恕看不見菜地,只能蹲著聽風掠過的聲音。植物豐茂繁盛,風聲回應得熱烈。今年伺候得不好。過年遇上金兵圍城,開春天氣遲遲不回暖,到了春夏交替,李奉恕又看不見了。臨近秋天時,攝政王差點被扳倒。 李奉恕現在并不在乎白天黑夜,反正是一樣的。他一個人在菜地里沉思,想他自從進京以來的這幾個月——從去年十月開始,那個時候右玉已經扛了韃靼大軍三個多月,自己拉著王修和一車大蔥冒冒失失進京當了攝政王,坐在皇極門想著乾清宮躺在棺材里的成廟,聽著朝臣們爭吵。 如果現在他還能看到的話,武英殿里的面孔,已經被他換了一半了。 李奉恕歪頭聽。其實有些菜到秋天就老了,可是李奉恕就是愛聽風一過滿地喜悅的聲音。魯王府多災多難的菜地在慶祝自己的生命力,向攝政王歡呼。 攝政王半跪下,捏一捏土壤。他聽見背后輕快的腳步聲,于是輕聲笑:“土地多好啊,種了總能長東西?!?/br> 王修最看不得他這個樣子,心里難過。 攝政王手指插進土壤,滿足地笑:“幾千年了,多好的土地,養育吾國吾民?!?/br> 李奉恕對土地有著奇怪又豐厚的眷戀,王修一直不能明白這種感情是怎么出現的,仿佛天生。李奉恕看到茂盛的植物就會高興,后來看不到了,就聽聲音,聽得心滿意足。 王修把手溫柔地放在李奉恕背上:“有件事,會讓你高興的?!?/br> “嗯?” “右玉的土豆和番薯,豐收了?!?/br> 李奉恕的動作一頓,王修溫和的聲音熨帖著他的耳朵:“西北尤其適合土豆?!?/br> 攝政王全身僵硬,眼淚忽然就出來了。 王修第二次清楚地看到這個男人哭。第一次是金兵圍城,他站在雪中,愴然淚下。 王修跪在李奉恕身邊,摟住他的肩膀,摩挲他的背:“陸指揮上報,為了保住這些作物不得不用了非常手段。他很想知道這些作物能不能在西北救人,事實證明,可以。只是可惜了被燒的玉米,應該也能長得很好的……” 攝政王一動不動,王修絮絮地跟他說話,假裝沒看到他熱淚長流。 攝政王閉上眼,虔誠地跪在土地上,低聲道:“天不絕大晏,天不絕大晏,天不絕大晏……” 陸相晟也沒想到土豆和番薯居然能收這么多,一挖還有一挖還有,右玉軍民全部沸騰。這是可以充饑的食物,是來救他們的植物。 在開收之前權道長鄭重其事地舉行了祭禮,蓮冠法服執慧劍,在天地邊打起來的高臺上舞劍,陸相晟親自擂鼓。權道長踏著鼓點,衣袖飛揚,飄飄然似登仙??礋狒[的人擠在高臺周圍,在震動血脈的鼓點聲中,喃喃地跟著祈禱。 也不特別跟哪個神祈禱,只是默默祝頌皇天后土,乞求豐收,乞求風調雨順。 權道長仿佛就是那個可與天地合一的人。 陸相晟力強,擂鼓的鼓聲深而沉重,向天祈禱的聲音傳送四方。 陸相晟心里沒底。他已經知道北京鬧得不堪了,研武堂危如累卵,他被彈劾成什么樣自己都不敢想。陸相晟為了土地什么都干了,尤其是為了土豆和番薯,這倆東西能收成還好,不能收成…… 碧藍蒼天與沉金大地之中,白衣白袍的權道長臨風舞劍,圍觀的人仰慕地祈禱。陸相晟心想,我還能護著你們多久? 祭禮結束,權道長下了第一鏟,隨后天雄軍開始大規模挖土豆和番薯,越挖越驚越挖越驚,怎么……那么多??? 權道長叩拜蒼天厚土,感謝天地最終的垂憐。 收了座小山,陸相晟大笑:“今天晚上右玉慶祝豐收,大家一起吃!” 權道長顧不上雪白法服,忙不迭地指揮挑土豆:“發芽的一定不能要!” 幾大車土豆和番薯運回城中,刷洗干凈直接下鍋水煮。大家吃流水席一樣期待著這兩種救命的植物,知道空氣中散發香甜,越來越甜。 水煮熟了的土豆和番薯抬上桌,大家拿著吃,一人分一個。番薯甜,土豆吃著沒什么味,但是稍稍一蘸鹽味道豐美至極。 可以吃飽。大家都在想這件事,可以吃飽,可以吃得很飽,可以一邊流淚一邊把自己塞得滿滿的。 陸相晟長長地吐一口氣,行吧,只要推廣開來這些東西,自己回京問罪也無憾了。 權城紅著眼睛啃土豆,他覺得一切都沒白費。陸相晟并不開顏,權城隨口道:“攝政王殿下沒事啦?!?/br> 陸相晟一愣:“什么意思?” 權城道:“我說攝政王不會有事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