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節
皇帝陛下一愣一愣的:“太祖爺爺立在三法司門口,登聞鼓一響, 天子駕前審案, 推諉延誤者欺君論處……” 自來登聞鼓并不是那么好敲的,“登聞三擊血沾襟”, 下一句卻是—— 皇綱一日開冤氣,青史千年重壯心! 攝政王站起,面向群臣,對張敏喝道:“還等什么!把擊鼓鳴冤之人帶上殿來!天子駕前審案,就在此時,就在此地!” 張敏領命奔出武英殿,攝政王越笑越猙獰:“登聞鼓伸民冤平曲直,是國法,更是祖制?!?/br> 武英殿跌入深淵,小皇帝突然感覺不到任何聲音。他坐在寶座上,抬頭看站在自己身前的六叔那挺拔的背影,風匍匐在六叔腳下,六叔赤炎火紅的常服袍子邊兒一蕩,拍著黑色的靴子。 三個瘦骨嶙峋一身破爛的人挑著扁擔,踉踉蹌蹌地走進金碧輝煌的宮殿。其中領頭氣度很好的人自稱閩軍頭,遞交一張皺皺巴巴的紙:“這是福建海防軍陳同知的親筆奏章?!?/br> 他們本來是四個人,為了保護這封信,在路上去了一個。 剩下三個。 富太監端著托盤呈上那張皺皺的紙。攝政王一揮手:“王修上來驗看!” 無聲無息當值的王修躬身上來,查驗陳春耘奏章。確實是他本人筆跡,從內容上看,陳春耘發了兩份一模一樣的文書,一份走研武堂驛馬,另一份……走清遠都沖鋒艦船的海路。 “溫州府回報,并未接到任何從福建府出來的研武堂驛馬?!蓖跣薜?。 攝政王冷笑一聲。 陳春耘上報,曾芝龍一路賑災分糧,順便查了福建府糧庫的賬目。糧庫賬目出入非常大,陳春耘怎么都核不上。一日抓到延平府糧庫所用砝碼,入庫出庫竟然是兩套,完全不一樣重。據庫房小吏交代,是福建總督府統一鑄造下發的砝碼。不光賑災糧,所有糧食總是一入庫便再無蹤跡可尋,地方私鑄砝碼可能只是慣用伎倆之一。福建一次欠收,便赤地千里,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今用十八芝清遠都沖鋒艦船送砝碼至天津港,請圣上與殿下裁決。 閩軍頭和其他兩個人跪在地上,指著破破爛爛的兩個挑子:“大帥交代的事情,我們幸不辱命,兩套砝碼都在!” 閩軍頭不敢看殿上站著的高大男人,那應該是攝政王,站在云端捏著生死的神,但是為了大帥閩軍頭豁出去了:“皇帝陛下!攝政王殿下!我們大帥冤!十八芝根本沒反,是福建水師突然攻擊我們,泉州港口連發大炮,把運送砝碼的清遠艦船擊沉才罷休!” 吏部右侍郎林軒怒道:“你十八芝是不是首先炮擊福建水師艨艟!” 閩軍頭不慌不忙:“陛下,殿下,當時十八芝先開炮不假,那也是因為福建水師的艨艟船點燃大火直直往宣威戰船身上撞!所有福建水師全部登船追著我們清遠運送砝碼的船打,連岸上都向我們開炮!天武天威捧日宣威為了保護我們才被迫還擊,否則我們早就葬身魚腹,含冤莫白,福建總督胡開繼說什么就是什么了!” 攝政王灰沉沉的眼睛冷厲地對準閩軍頭的方向:“你是說,曾芝龍未反,一切都是被迫的?” 閩軍頭咬牙切齒:“殿下,卑職這一路東躲西藏,夜不能寐,心里也在來回想這件事。馬車一出延平府就被人跟上了,卑職以為只是一直沒找到時機動手?,F在想來,這一切居然都是個套。十八芝沒有大帥命令絕對不會擅動,四都衛戰船全在港口停著,只有清遠艦船接到任務要離港。清遠艦船不出,福建水師便不來盤查。福建水師不來盤查,便無法誘使四都衛船開炮。十八芝一向同進同退,一艘戰船遇到挑釁,所有戰船一起開火,福建水師這才認定我們犯上作亂!” 攝政王一蹙眉:“曾芝龍不在船上?” 閩軍頭回答:“是的,當時大帥還在延平府主持分賑災糧。他們沒在陸上擊殺我們,想來就是怕驚動大帥,大帥當時如果在旗船上,我們十八芝哪里至于給人打成這樣!他們有意把大帥跟我們分開,現在大帥困在福建,生死不明……” 所有臣子都是跪著的,跟這三個福建人一起跪著,攝政王根本沒有讓他們起來的意思。何首輔雖然也是跪著的,閉目養神,一聲不出。他身后是劉次輔,悠悠問道:“你們說清遠艦船被擊沉,那你們又是如何把這么沉的砝碼運來京城的?” 閩軍頭大笑:“大官人是想說我們這砝碼是假的?陳同知奏章里記錄了每個砝碼的實際重量,一秤便知。至于我們是如何進京的,只怕大官人不屑聽,不想聽,不愛聽!” 站在武英殿上的攝政王一步一步走下來。武英殿御座前只有三階,他下一階,跪著的臣子心便在胸腔擂一下。攝政王向前一步:“你說的可都是實情?” “是實情,曾芝龍冤!” “你可知登聞鼓并非平白能敲的?” “卑職知道,曾芝龍未反!” “這武英殿上有陛下,下有大晏肱骨,他們全都看著你。孤再問一遍,你說的可是實情!” 閩軍頭重重一磕頭,大聲道:“曾芝龍冤,曾芝龍未反!” 皇帝陛下藏在攝政王身后悄悄一揉眼淚。曾芝龍如果真的未反,國士便未辜負他。天子不負君子,君子不負天子。 沉靜許久,閩軍頭盯著自己面前繡著盤龍暗花的靴子看。帝國的攝政王居高臨下盯著他,他不敢不瑟瑟發抖。這才是真正可以傾天的權勢,一怒伏尸百萬,血流漂櫓。 閩軍頭聽見攝政王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閩軍頭冷汗滾滾,直接趴在地上。 那不是笑聲。 那是天罰。 “孤很好奇,福建的研武堂驛馬到底怎么了。曾芝龍若造反,研武堂驛馬為何毫無動靜,總督驛馬卻能接二連三地送奏章進京?!?/br> 王修敏銳地觀察到禮部右侍郎林軒開始顫抖。官,頂殿上下兩張口。這么多官員頂著武英殿頂跪在這里,多少血盆大口。 何首輔突然冒一句:“臣諫言,此事必有蹊蹺。事關國體,斷不可貿貿然判罰。如今之計,傳召胡開繼與曾芝龍進京,詳細盤查,審問個中緣由,也好追查賑災糧到底有多少毀于炮火,多少用于救濟災民?!?/br> 攝政王轉向何首輔的方向。他面無表情時便如神像,又慈悲又令人恐懼。何首輔直挺挺跪著,他好像特別能跪,跪太廟也是他最后一個倒。 攝政王笑了:“何卿所言甚是?!彼托χ嫖?,“兩套砝碼?!?/br> 武英殿的風貼著地面盤旋,朝臣們仿佛跪在刺骨的水中。他們也的確看見了,水勢洶洶奔流向殿中央的那兩副破破爛爛的挑子,匯聚漩渦,絞殺血rou,無力回天,無法挽留。 “太祖祖訓登聞伸冤,天子必須親審,三法司佐審,涉案官員與苦主對簿公堂。既然登聞鼓已響,乾坤天子皆聞,此事便再無轉圜。調南京駐軍進福建,全境搜查類似砝碼,徹查兩種砝碼鑄造于何處。查封福建總督府與海防軍帥府,著令福建總督胡開繼,福建海防軍指揮使曾芝龍及相干人等進京對質。既然眾卿死諫曾芝龍有罪,那天子便審,就在紫禁城里,武英殿上!” 何首輔答非所問,下拜道:“臣,遵旨?!?/br> 何首輔必須保證曾芝龍能活著離開福建,以及保證海妖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真的想要謀反。 曾芝龍,你最好別讓我為難。 攝政王抬腿直直走出武英殿?;实郾菹绿掠?,跟著離開。武英殿眾臣跪著,肅穆無聲。富太監倒挺忙的:“三位福建官人,跟著皇城戍衛司指揮使張敏走吧,陛下吩咐了安頓你們。千里迢迢來京不容易,歇幾日,陛下自有公斷。來人,把兩套砝碼抬走?!备惶O樂呵呵一轉身,好像剛看見跪著一地的臣工:“喲,諸位大官人還跪著呢?下朝了,散了吧,啊?!?/br> 第160章 一個清俊高挑的身影推開錦衣衛值房大門, 錦衣衛指揮使司謙立即站起:“王都事?!?/br> 王修站在枝形燈一側, 朧曈的光溫柔地映著他,眸中燈火燦然灼灼。背后蒼茫夜色的天幕中星斗和著他皎皎的眼神明明滅滅。一陣夜風撩起王修的衣袂,晃動了燭火,一瞬間也晃動了司指揮的神思。他渺茫覺得,王都事是從那個遙遠的虛空降臨的, 一身星月的光仍然未散。 王修問他:“司指揮看到那些砝碼了么?!?/br> 司謙點頭:“錦衣衛全部查驗記錄過了。陳同知的信沒有問題, 不是偽造的?!?/br> “司指揮不跟南京駐軍同路, 而是去山東。到了山東, 自有快馬將你送去登州, 從登州走海路下福建?!?/br> “卑職即刻動身,盡快到登州?!?/br> 王修盯著司指揮看:“錦衣衛把這件事做得漂亮些,殿下看著?!?/br> 司謙面色肅穆:“不敢有絲毫懈怠?!?/br> 王修看司指揮,看著看著笑了。他一笑便如春風拂面, 溫和而充滿希望。他伸手,手心中一條觸目驚心的蜈蚣大疤。骨rou勻停的手指落在司指揮肩上, 輕輕一拍。司指揮背后一緊, 感覺到肩上那條蜿蜒的蜈蚣。 “多勞錦衣衛,多勞司指揮?!?/br> 整個福建駐軍都沸騰了,瘋了一樣搜查曾芝龍,勢必要抓到他??偠礁疅艋饛匾共幌? 胡開繼一定要眼看著曾芝龍人頭落地, 這場鬧劇才有個終結。十八芝常跟隨曾芝龍左右的四支船隊全部離岸,福建所有港口的炮口全部對著他們, 一旦接近就全力轟殺。只要這條惡龍不回海里,無論躲在陸地上的那個犄角旮旯,總能把他抓出來。福建駐軍翻開了福建抓曾芝龍,多日毫無所得。 胡開繼摔了茶杯,福建副總兵紀中赫苦著臉。福建的流民太多了!從延平府汀州府跑出來的流民涌向南邊州府,堵都堵不住,如果混在其中,真的不好抓。早知道還不如先讓曾芝龍踏踏實實把賑災糧給派發下去,起碼減少發瘋往外跑的災民。羊餓極了都咬人,何況是人,這時候圍著延平府汀州府不讓出來都晚了。 曾芝龍必須死,雖然曾芝龍的死亡只是一條通往北京攝政王脖子的連環套上的一節,卻也是福建府上下躲禍的關鍵。 福建府沒糧,都賣掉了。 只要曾芝龍一死,只要曾芝龍一死…… 胡開繼眼睛都紅了,曾芝龍在汀州府建寧府入庫的糧可以用作平一部分帳,再跟北京上奏賑災糧被曾芝龍炸毀或者私吞,等到下一批賑災糧,或可平上所有賬目。賬目是干凈的,賑災糧是下撥了的,至于災民餓死多少,他就不信姓李的有心情親自來數! “把旗峰挖開也要找出曾芝龍!” 福建府駐軍的火把在夜色中連著天,蜿蜒蠕動,幾乎點著福建所有山林。 南京駐軍接到研武堂驛馬傳來的命令,留守司把總羅天率領駐軍立刻拔營往福建開去。南京駐軍拔營當日,山東登州水師多桅船揚帆南下,穿過舟山群島。 舟山不愧是海盜灣,海島星羅棋布,港汊河道縱橫。大一點的港口居然不比正式的國家港口差,帆連成墻。夜色下舟山群島上燈火點點,遠遠看去,仿佛一塊從天而降的星空。登州水師的船特地繞著舟山群島航行,并不想招惹這幫海盜。 司謙站在夜海中行駛的多桅船上,遠眺熙熙攘攘燈火焚夜的海盜群島。海島間石礁暗流遍布,大船進不去,小船進去就迷路,官軍等閑也不愿意招惹他們。各國海盜有些駐扎于此,有些隨季風洋流去而復返,仿佛候鳥。海盜。司謙默默地想著曾芝龍。他見過曾芝龍,也是遠遠地一看。還真挺像舟山海盜灣的,遠看天上掉下來一塊星空美得懾人,激流暗礁之中全是鬼魅修羅場。 殿下看著錦衣衛。司謙想起王都事的話,五個手指扣住厚厚的船舷,一定要辦得漂亮。 司謙望著福建的方向。海風迎面而來,在詔獄呆久了的錦衣衛指揮使嗅著,像是夾著一絲絲血腥味。 福建駐軍還在搜查曾芝龍,福建海防斷事司斷事寧一麟袖著手冷眼看著福建總督發瘋。天高皇帝遠不假,真當自己是土皇帝就蠢了。副總兵紀中赫笑著問寧一麟:“何首輔他老人家還好???” 寧一麟表情平淡:“還好?!?/br> 紀中赫點頭:“歷年迎送酒席壽儀,總督府從來沒漏下過。何首輔還好就好,咱們來日方長呢?!?/br> 寧一麟看一眼紀中赫:“抓不著曾芝龍,也不用上我這里發瘋。何首輔春秋鼎盛,也不勞你們惦記?!?/br> 紀中赫咧開嘴笑得不陰不陽:“在海面上做的生意,一直以來多得何首輔照應。何首輔的恩情全部銘感五內,銘記于心??偠秸f了,每日念叨念叨,不忘本?!?/br> 寧一麟心里一涼:“你什么意思?” 紀中赫樂呵呵:“您說呢?” 寧一麟冷下臉:“我不知道曾芝龍在哪兒。你倒給我個理由救曾芝龍?” 紀中赫嘟囔,倒也是,何首輔為什么要保曾芝龍?曾芝龍是個太大的異數,他突然殺進福建,破壞了平穩安詳的官場平衡。 “可也謝謝他啦。殺了徐信肅和余子豪,咱們生意的事兒,越少人知道越好!” 寧一麟嫌惡一甩袖子:“誰跟你咱們?何首輔只是鼓勵港口貨貲交易,畢竟攝政王殿下為了廣州市舶司貿易船只越來越少而憂心。如果福建泉州港口貿易不斷,正好為朝廷分憂?!?/br> 紀中赫喉嚨里滾著嗤嗤的詭異的笑聲:“何首輔向來做事滴水不漏,可是別人也是會給自己留退路的。你是何首輔女婿,本來你舉薦曾芝龍進京,跟胡總督鬧了個不愉快,現在無論是徐信肅還是曾芝龍全都不在了,那干戈也沒了,只有玉帛,海上和氣生財的玉帛?!?/br> 寧一麟閉上眼,吸一口氣吐出來,再睜開眼:“我不知道曾芝龍在哪兒?!?/br> 紀中赫那煩人的笑聲還沒停,下流猥瑣:“曾芝龍猛一見是挺驚為天人的,但是美人這東西,殺之不盡。何首輔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br> 寧一麟額角青筋繃起:“滾!” 寧一麟把紀中赫轟走,手心里又涼又guntang。對,當斷即斷,總督府這事兒,是時候分割清楚了。寧一麟咬牙切齒,上前一關門,一轉身撞上一個高個男子。他頭發一豎,差點尖叫。那影子把自己的斗篷往上一撩露出臉,寧一麟扶著桌子,一手抄著筆洗想砸過去,那人亮出一塊令牌。 錦衣衛令牌。 “鄙人錦衣衛指揮使司謙,在武英殿上見過寧斷事,只是寧斷事可能沒見過鄙人?!彼局t遞上印信,聲音刻板而無起伏。 寧一麟兩股戰戰,面上波瀾不興,仔細查閱印信,心里怒罵我這書房成了菜市場了! 司謙的眼神沒有溫度,仿佛能扎穿皮rou切到骨骼。他上下一掃寧一麟,寧一麟心里毛骨悚然。 “卑職奉攝政王殿下之命,為曾芝龍將軍洗冤來了?!?/br> 寧一麟懵了:“攝政王殿下怎么會知道……” 司謙微微一歪頭,似乎疑惑:“攝政王殿下為什么不會知道?” 寧一麟干咽一聲:“清遠艦船都被炸沉了……” 司謙略略一笑:“寧斷事,南京駐軍快到了?!?/br> 寧一麟張著嘴:“福建沒接到任何通知???” 司謙盯著寧一麟看,看得寧一麟汗透衣衫,最后慢條斯理回答:“有人千里迢迢上京,冒死為曾芝龍敲了登聞鼓?!睂幰击胍宦牭锹劰?,一屁股坐地上。連他自己都鬧不清楚自己是被震驚得,還是……一口氣松太狠抻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