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焉知黑雪不能洗冤!” 曾芝龍面無表情:“現在即便是研武堂驛馬,你如何保證他們還信得過?” “那胖廚子說對了, 我還……真的不能上岸?!痹堊匝宰哉Z,“龍困淺灘?!?/br> 福建總督彈劾福建海防軍指揮使曾芝龍擅殺同僚,炸毀焚燒延平府糧庫。福建總兵余子豪,福建延平府總兵徐慶志皆被他所殺,糧庫被炸不光賑災糧焚毀,連賬本也消失于火海。十八芝在港口與福建水師持續交戰,導致港口民房起火,大批平民流離失所。 曾芝龍罪大惡極,自古罕見,福建總督泣血遙叩,乞求攝政王主持公道,肅清大晏官場,清除曾芝龍這一罪不容誅的逆賊。 天蒙蒙亮,已經有大批朝臣立于午門外。還未到御前問政的時辰,臣子們靜靜肅立,只是看著巍峨的宮門。 不殺曾芝龍,朝野不服! 何首輔在家摔了茶盞,茶水濺到他的衣襟上。他預料到驚濤駭浪將要到來,朝廷,內閣,怎么可能平靜地接受一個“研武堂”?只是沒想到居然是一浪砸在福建!不光針對研武堂,還要除掉內閣首輔。從成廟開始他心里就有數,能爬到首輔這個位置最重大的原因是他田產少,與土地勾連少。出仕之前是他家境貧寒佃租為生根本沒地,出仕之后是他職務地位根本摻和不上世家出來的官員圈子。入閣之后他心里就明白了,成廟不希望內閣首輔攥太多土地。土地不行就海面——這一浪砸在福建,要動何首輔的根基了。 趙盈銳心驚膽戰,金兵圍城時他都沒這么恐懼過。外敵只是讓人害怕,自己人的暗箭讓人心寒骨冷。 他再年輕也看明白了,有人鐵了心要把曾芝龍謀反坐實,坐死,做成三大案一樣的案子!曾芝龍一倒,牽連研武堂與海面的臣子,可見未來的日子。這一切的斗爭其實都只為了兩個字:土地。 攝政王終于要動全國的土地了。白敬陸相晟做了什么?殺的殺,抄的抄,真管用!多少人夜不能寐! 他戰戰兢兢地看著燭火下的何首輔:“舅舅……” 何首輔閉上眼,再一睜:“你不必去武英殿當值了?!?/br> 書房四周墻壁的影子被燭火拉扯,圍著何首輔群魔亂舞。何首輔平靜地轉身,戴上烏紗官帽正一正,抬腿走出書房。 老天垂憐,曾芝龍千萬不要在福建干出什么出格的。只要沒有真的殺進總督府,一切還可轉圜。 陳冬儲一聽曾芝龍謀反,當即昏了過去。壽陽公主忙著請大夫,坐在他身邊打扇。陳冬儲不能不昏,陳家把身家性命都押給攝政王,陳春耘反個屁。陳春耘沒反,京中卻在傳曾芝龍反了,那陳春耘在福建兇多吉少。陳冬儲睜開眼,奄奄一息地看著公主:“殿下,快進宮去問問,大哥怎么樣了?” 壽陽公主低嘆:“天都沒亮,宮門未開,我進不去。再說宮里未必比攝政王知道得詳細,攝政王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br> 陳冬儲冰涼的手握住公主的手:“我大哥必然不會謀反,他處境危險了,曾芝龍不是什么良善……” 壽陽公主眼前閃過曾森圓圓胖胖的小臉。她和太后都喜歡曾森,稚子無辜,如果曾芝龍真的反了,曾森在宮中要如何自處。 陳冬儲急糊涂了:“快去魯王府,殿下快去魯王府問問攝政王,我哥呢?” 壽陽公主安撫陳冬儲:“莫急莫急,魯王府現在大門沒開。一旦魯王府有旨意傳出,我必然知道?!?/br> 陳冬儲一身冷汗,壽陽公主命下人幫駙馬更衣。陳冬儲喘著粗氣搖手:“不必了,換了照樣透……” 他吃力抬起上半身:“天還沒亮?沒到御前聽政的時候?” 壽陽公主嘆氣:“上回朝臣半夜鬧了一頓陛下深夜叫起,聽太后說也沒吵出個所以然。這一回,是真的要個結論了?!?/br> 陳冬儲躺著,眼前一陣一陣花:“攝政王殿下……他都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曾森晚上根本睡不著,直挺挺躺著,盯著黑夜。不知道盯了多久,迷迷糊糊似乎是睡著了。 他看見他的父親曾芝龍真的背叛了大晏,換上了陌生的官服,對一個不認識的人叩拜。那人不是皇帝陛下,曾森沒見過!十八芝的船停在福建的港口,一艘一艘地被砸,被炸,被燒,曾經縱橫海洋的巨艦安安靜靜老老實實地等著自己的滅亡。十八芝覆滅,沿海所有港口片板不留。 曾森發狂,他不能接受,不對,不是!他看到自己率領殘余船隊憤而離開,與父親至死未曾再見面。曾森在夢中對著大海嚎啕大哭,故國故土與血親,天涯海角永相隔。 曾森把小皇帝給哭醒,把陪著坐夜的內侍嚇一大跳,驚動了富太監。富太監急急忙忙走進皇帝陛下寢室,曾森躺著哭抽抽了,皇帝陛下搖不醒他。 富太監聽說過被自己的夢給迷了的人,心智便永遠留在了那個世界,再也回不來。他心下一凜,伸手一掐曾森的人中,曾森睜開腫腫的眼,一看眼前的陛下,嘩嘩淌淚:“陛下……” 皇帝陛下心里也難受,他不希望曾芝龍真的叛國。陛下摟住曾森,拍拍他。 “曾卿夢到什么了?” 曾森沒說話。 “我曾經做過最嚇人的噩夢是夢見我被一股山呼海嘯的力量推著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停不下來。不知道前面是不是斷崖,即便是斷崖,我也只能跳下去。周圍并沒有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力量推著的,可是我根本無法抗拒?!?/br> 小皇帝喃喃道:“我想到現在了,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什么力量呢?” 富太監連忙道:“陛下,夢說出來就破了。做夢而已,沒什么講頭?!?/br> 小皇帝笑:“說出來就破了,曾卿你講講你的夢?” 曾森搖頭。 小皇帝問富太監:“什么時候了?” 富太監彎腰:“快要到聽政的時候了?!?/br> 小皇帝摸摸曾森:“曾卿再睡一會兒,不必跟去武英殿了。朕準你今天不必去大本堂?!?/br> 富太監心里嘆息,曾森養得圓圓的小臉,這才幾天,就嘬腮了。 曾森沉默。 天邊隱隱沸騰起晨光,被不肯走的蒼茫夜色壓著,掙扎翻滾著燃燒出一條赤金的線。朝臣們直挺挺立著,沉默肅穆。曾芝龍必須被清除,這樣罄竹難書的人如果還留在廟堂上,廟堂之德無以立德。風掠過他們的朝服,仿佛吹過山巔的花草,花草搖曳而山巋然。 內閣站在群臣最前面,唯獨沒有何首輔。在清晨浸涼的風中,何首輔邁著官步走向午門。所有朝臣的眼睛跟著何首輔轉,何首輔目不斜視走過去。涼風一陣大似一陣,明明在盛夏,被風寒冷刺骨。 何首輔走到內閣最首,抬頭站直。 他身后是默然的,排山蕩海的力量。何止泉州港炮火連天,朝堂之上日日夜夜地廝殺,稍有不慎,被啃rou噬骨,渣都不剩。 何首輔曾經被這力量推到內閣第一,哪天亦會被這股力量殺得萬劫不復。 是該……做個決斷了。 寒風颯颯,靜靜站立的臣子們不由地打個寒噤。 晨光中,攝政王的車駕終于轔轔而至。朝臣們看著高大的攝政王走下馬車,赤焰火紅的親王常服一角迎風一蕩,一拍攝政王殿下的靴子。 一身火紅的攝政王站在午門下。鐘樓凝重地想起晨鐘,清越的鐘聲滌蕩萬物。午門側門遲緩打開,攝政王一步一步朝午門走來。燃燒黑云的光線倏地噴薄而出,幾乎所有人都一愣,他們看到驕陽在攝政王背后緩緩升起。攝政王的步伐踩著朝陽金輝,踏光而來。 群臣對著攝政王長揖,攝政王身邊的王都事還禮。攝政王誰都沒看,徑直走進午門。 又一天的武英殿聽政,開始。 攝政王手指點著眉心,聽御座下群臣齊齊一撩前襟,全部跪下:“臣等請求殿下處置曾芝龍。否則,臣等不服!” 倒是有一個站著的,何首輔。何首輔垂首沉默,跪了滿地的臣子赤血忠心,殷殷看向攝政王:“殿下,曾芝龍仗著自己是研武堂教授為非作歹為所欲為,豈不是為殿下抹黑!曾芝龍貪墨賑災糧,置百姓于何處?百姓何辜啊殿下!福建赤地千里易子而食,曾芝龍此番作為罪大惡極天地不容,請求殿下代天撫民,誅殺逆臣亂黨曾芝龍!” 彈劾曾芝龍的朝臣說到動情處,涕淚皆下,堂下跪著的所有人低低嗚咽。 攝政王古井無波。臣子們跪在御座下,若是攝政王敢提廷杖,他們便撞死在殿前。小皇帝被這景象弄得坐不住,攝政王垂著灰沉沉的眼睛,平靜安然。 朝臣痛哭黎民百姓掙扎求活,攝政王卻輕信佞臣?;实郾菹旅嫫q紅,惶惶然看六叔。 攝政王手指點著寶座扶手。 一直沉默的何首輔冷冷地環顧四周。群臣死諫,這法子他用過很多次,這一次,卻是要用在自己身上了。何首輔簡直要笑了,報應啊—— 他一撩前襟,也跪下了。何首輔即沒哭,也沒氣血上涌肝膽俱裂,平靜地仿佛不干他事,所以咬字格外字正腔圓:“陛下,殿下,臣以為,此事尚有蹊蹺?!?/br> 攝政王覺得,武英殿上的群臣的哭聲,好像都一頓。 皇帝陛下看見攝政王微微一笑。 朝廷要殺曾芝龍,攝政王要保曾芝龍,武英殿外的風又沖進來。何止泉州港口的風夾著腥,朝堂上的風里……可是卷著冤魂的。 第157章 王修發研武堂驛馬往福建去, 京中出來的巡查驛馬一路南下直到溫州, 沿途各驛皆報并未接到福建出來的驛官。 王修暗暗驚悸,他幾乎已經能肯定福建出事了。攝政王下旨,一切人事均不可阻擋研武堂驛馬,違者格殺不問。這樣在別的地方被喚作“閻王堂”的研武堂驛馬在福建居然死水一般,一動不動。 王修令研武堂巡查驛馬進福建。 很難得地, 王修站在大晏的地圖前。他突然明白老李為什么那么喜歡看大晏的與地圖, 那是從天空俯視大地的方向。大晏真的太大了, 大到平時幾無察覺自己站在多么廣闊的土地上??偸敲慨斞形涮皿A馬沒死沒活風雨兼程地跑, 王修數著日子, 才能徹底被大晏的幅員震撼。 怎么就……那么大啊。 龐大的帝國遲滯地運轉著。福建旱,西北旱,陜西旱,四川澇, 大晏平靜地在地圖上四處起火。王修伸手摸與地圖,從南到北, 從東到西, 一張紙能不能載住整個帝國的分量? “看什么?”李奉恕站在他身后。 自李奉恕盲了,王修就盡量避免一切跟看,觀察,欣賞之類的字眼。李奉恕自己倒是無所謂, 笑道, 你要是不看,我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在欣賞大晏的地圖?!?/br> 李奉恕點頭:“你幫我個忙, 福建在哪兒?” 王修把李奉恕的手指輕輕放在福建建寧府那一點。 “北京呢?” 王修推著李奉恕的手指,穩穩地劃過帝國南北廣袤的疆域,一直劃到北京那個點。長長的一劃,看不盡大好河山。 王修輕聲道:“太長的路程,研武堂一個驛一個驛地跑,跑死了多少匹馬,累趴多少驛官??墒堑蹏褪沁@么大……天之所覆,地之所載……” 李奉恕的手指從北京往下劃,穩穩地停在福建地界上,倒沒在建寧府,略有偏差,停在延平府。 “不知道曾芝龍如何了。朝廷那么多人要殺他,一定要把他叛亂的事坐實?!蓖跣逈]把話說完。即便何首輔據理力爭要求把曾芝龍捉拿歸案“押解上京”御前審問,“那些人”根本不會留曾芝龍活口。 王修吐口氣:“他是海中龍,被困在地上,龍困淺灘?!?/br> “福建總督劾他什么?” 王修數著:“殺福建總兵余子豪,延平府總兵徐慶志,與福建水師交火炮轟港口,焚燒糧庫賬本,賑災糧不知去向?!?/br> “與福建水師交火?!?/br> “是,胡開繼一口咬定福建水師看曾芝龍一艘快艦突然離港所以派艨艟上前盤問,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艘巨型戰船就開火了,上前盤問的四艘艨艟被炸得片板也無。所以,是十八芝先開的火,福建水師才認定曾芝龍要反?!?/br> 王修小心翼翼地看李奉?。骸斑@其中有多少實情……” “恐怕都是實情?!崩罘钏÷曇衾涠?。官場上能讓人死無葬身之地的,都必須是“實情”。必然是曾芝龍先開火,也必然是十八芝真的炮轟了港口海岸,胡開繼才能坐實曾芝龍犯上作亂,只要坐實曾芝龍謀反,株連九族千刀萬剮,其他一切都不重要。所以,這至關重要的“先開第一炮”,胡開繼絕對沒撒謊,人證物證都是全的。 最重要的是,這些事曾芝龍全都做得出來。 滿門抄斬誅九族,王修一想這個,全身一激靈。如果曾芝龍連喊冤都喊不了,曾森怎么辦? 老李在拖延時間,他在等,心平氣和穩如泰山地等。自從李奉恕看不見了,他的心氣被磨礪得沉淀下來。王修說不上自己是不是更喜歡以前那個深藏狷狂匪氣具有少年人心性的老李,只是帝國更需要一個真正的王。 一個真正的攝政王,攝行朝綱,總領政事。 福建的驛馬快點回報吧,王修默默地心急如焚。 曾森日漸憔悴。這樣一個討喜的小胖子,才幾天,瘦得脫相。他不知道聽宮里什么人說,自己父親這次是十有八九了。誅九族的話,自己是父親大兒子,肯定要死。居然是這么死的,背著背叛陛下的罪名伏法。曾森昏昏沉沉,他沒法接受這種事情。 皇帝陛下從武英殿出來,看到蹲在殿外的曾森,長長一嘆,牽著曾森的小手走下臺階:“曾卿好久沒給我講海船了。講講十八芝吧?” 曾森踉踉蹌蹌跟著,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