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郭星起小心翼翼地幫祖母蓋一蓋毯子, 門外一連串帶笑的聲音愉快地飄進來:“星起星起!攝政王見你了是不是!” 郭星起趕緊去開門, 李在德跨進小院:“星起,攝政王見你了!” 郭星起默默點頭。李在德真的為他高興,拍拍他的肩,然后跟郭星起的祖母打招呼:“郭奶奶!” 老太太團團臉,笑得特別可愛:“星起去給客人倒碗茶?!?/br> 郭星起去燒水, 李在德連忙道:“郭奶奶不忙了, 我就是來看看。星起出息大了, 城里工部局都在傳攝政王夸了星起。哦郭奶奶您的毯子?!?/br> 李在德來過郭星起的家, 沒奇怪這大熱天的老太太怎么還蓋著個毯子——老太太只有一條腿。李在德實在不好多問, 也只當沒看見。 郭星起偶然講過,他祖上是做炮仗的,但祖母娘家一直在軍器局供職。李在德一貫不打聽別人家事,郭星起這么一說, 他就那么一聽。郭星起忙著燒水泡茶,李在德赧然:“我就是順路進你家道喜, 連個點心都沒帶, 你弄這么大陣仗干嘛……” 郭星起心事重重,仿佛下了什么決心:“李巡檢,其實那個火雷吧……” 郭奶奶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笑瞇瞇:“李巡檢, 你也好久沒來了, 讓奶奶看看。這小臉還是這么俊,可比星起那個傻大粗黑的強……” 李在德紅著臉撓撓頭。郭星起沉默下去, 不說話了。 陳駙馬的馬車接近京畿地界兒時,陳駙馬在馬車里被幾聲炸響給驚醒:“什么聲音?” 陳家的家丁惶恐地停了馬車,四處張望。炸裂聲音遠,但是異常響,貫徹天際。不像是有戰事?家丁尋人打聽這段時間京城怎么了,那人笑道:“嗨,軍隊試炸藥呢,天天轟,我們都習慣了?!?/br> 陳駙馬靠著馬車車窗一臉驚魂未定:“不是敵襲便好……” 那路人大笑:“這聲音天天聽,心里倒是踏實了。威力越猛的火藥,越能保衛京城,您說是不是?” 大家心里同時想起金兵圍城。天邊的火藥持續轟鳴,巨獸猙獰地咆哮,撕碎吞噬恥辱。 謝過那人,駙馬的車駕安然入城。沒到京城的時候,陳駙馬不著急,一進城,心里愈發急得火急火燎,公主府都近在眼前,他恨不得跳下馬車飛回去。 到公主府門口,幾大駕馬車在大門一側排著。陳駙馬一愣,家丁下去問門房,門房回答:“幾家的夫人在同公主飲茶?!?/br> 陳駙馬嘆氣:“從后門進去?!?/br> 門房往里通知,陳駙馬歸來。小廝站在垂花門門口通稟公主府掌事閣姑姑,掌事姑姑立刻端著花茶進公主內閨,幾個公侯夫人圍著公主品新收來的畫,又從展子虔聊到仇英。管家婆一進門,垂著眼睛頷首,壽陽大長公主強自鎮定,穩穩端著風度。 誥命夫人們誰也沒看出異樣,個個聊到盡興。 過幾日太后在后宮開蹴鞠戲,說是請了彭秀云,有品級的誥命夫人敕命夫人們都接了帖子。國喪期間笑都不能笑,出了國喪終于也有了游藝。許久沒開蹴鞠,夫人們難免覺得興奮。先帝在時喜歡看宮中女子蹴鞠,太后都會耍兩下。 “我還記得那時候大長公主的風采呢。我們這些不中用的就是跟著亂跑罷了,大長公主用腳耍的皮鞠老老實實,宣廟都稱贊過?!?/br> 壽陽大長公主微微一笑:“什么時候的事兒了。我一個小丫頭,大家讓著我罷了?!?/br> 掌事姑姑安安靜靜立在屋子一角,聽滿屋子誥命敕命回憶當年壽陽大長公主十一二歲的時候跑得多快,“仿佛翩躚飛舞”,妃zigong女沒有能擋住她的。 終于熬到茶會結束,誥命敕命們紛紛告辭。掌事的管家婆眼看著壽陽大長公主一提裙子,狂奔出內閨,眨眼間,門外面只剩裙子的一角一蕩,須臾不見。 ……公主跑得就是,快啊。 陳駙馬避著女眷,悄悄進書房,馬上開始寫關于右玉小票對于寶鈔的啟發,壽陽公主提著裙子闖進門,帶進一陣風。 陳駙馬一笑:“你是飛進來的?” 壽陽公主眼圈一紅。許久未見,陳駙馬瘦得實在厲害,去右玉吃了多少苦?陳駙馬放下筆,起身一揖:“殿下?!?/br> 壽陽公主冒出小女兒的嬌態,把陳駙馬推回椅子上,嘟囔:“氣死個人,就是不見你黑?!?/br> 陳駙馬坐在椅子上,咧嘴一笑,拍拍大腿:“來?!?/br> 壽陽公主在身后關上書房門。 本來陳駙馬打算第二天一早就遞交奏章的……稍稍耽誤了半天。 咳。 陳駙馬的折子直接到了王修手上。王修也就扒拉李奉恕的俸祿和魯王府的賬本流暢,看陳駙馬關于寶鈔的建言看得稀里糊涂??偨Y總結,差不多就是說陳駙馬找到一條可以使寶鈔正式流通的法子,比太祖時期更流通,還不比像太祖那樣強制使用,是人們自發使用。 這幾天都察院巡查吏治重振綱紀攪得風起云涌??隙ㄒ贸芬慌邌T,過后就是提高俸祿。當朝官員俸薄這是事實,不少剛剛中榜的官員為了打點,或者干脆就只是為了湊路費到職赴任聘請皂隸門子,就得借京債。借了京債,到任之后就得還債,俸祿連維持日常開支都夠嗆,那么借京債還錢的錢從哪兒來?民脂民膏。 王修靈光一現,如果說寶鈔一定要發行,是不是能和提高官員俸祿掛鉤。還有,說到京債,“京債”是指為了做官所借的高利貸,倒不是專門指在京城的借貸。京城沒有,那就辦一個?王修被自己嚇一跳,他再沒溜都不敢真去放貸,那可害死老李了。個人放貸不行,朝廷放貸呢…… 王修越想越興奮,朝廷發行債票,借債給官員,低利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容許官員慢慢還,是不是能緩解外地官員被“京債”盤剝,轉而去盤剝百姓這個問題呢…… 還只是個設想,王修急需跟陳家兄弟商量……陳冬儲這兩天小別勝新婚,陳春耘遠在天邊不知道忙什么。 王修疑惑,陳春耘是好久沒傳信兒來了,似乎有些不同尋常。 陳春耘在福建糧倉大展拳腳,精準地抓了個在砝碼上動手腳的現行。在砝碼上一動手腳,糧食入庫和出庫就不是一個重量了。陳春耘算賬不如弟弟快,人情世故看得可是透透的,尋常人一個眼神他就知道對方憋什么壞心思——四個人打葉子,他永遠想贏就贏。 曾芝龍用拳頭叉腰,冷冷地看陳春耘如沐春風地詢問那稱重小吏:“這砝碼怎么跟我以前見到的不一樣?咦你們這里入庫和出庫所用的砝碼為什么是兩套?同樣一斤的砝碼,為什么這個掂起來要輕一點呢?” 陳春耘明明是笑著,那小吏尿褲子了。 曾芝龍一抽長劍,比劃那個小吏:“你站秤上?!?/br> 那小吏哆嗦:“曾曾曾將軍……” 曾芝龍一揚下頜,海都頭拿著兩套砝碼,陰森森看那小吏:“兩套砝碼都給你用用,稱稱你多少斤。如果兩套稱出來一輕一重,以輕的數為準,把你身上重出來的部分,砍掉?!?/br> 小吏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淚:“不關小人的事!不關小人的事!” 他許是看陳春耘面色和軟,給陳春耘磕頭:“陳同知,小人哪里有膽子私造砝碼,求陳同知說說情,求陳同知說說情,求曾將軍饒命!” 陳春耘心下凄然。他曾經就是小吏,如何不知道小吏縱然是惡也只能是小惡,首惡都躲在人后面通著天呢。 曾芝龍面無表情:“不關你事,那關誰事?!?/br> 那小吏滿臉鼻涕打哭嗝,陳春耘馬上就要于心不忍,海都頭一揮刀,幾個海盜把小吏往秤上拖,小吏慘叫:“福建所有砝碼,都是總督府鑄造下發的!” 曾芝龍皺著眉揉鼻梁,難道總督也得殺? 陳春耘心里尖叫,曾芝龍你給老子消停兒的啊啊??! 海都頭看老大低頭思索,看陳官人面色溫和,心想不愧都是朝廷大員,現在老大也跟陳官人一樣,喜怒不上臉了。 曾芝龍命令泉州港停著的旗船把海盜分金用的砝碼火速送到延平府糧倉。陳春耘認為此事事關重大,必須上報研武堂。曾芝龍沒當回事,換砝碼不就行了。陳春耘連夜寫奏折,想連同兩套砝碼送回京。只是路途遙遠,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送到。海都頭心里也敬重讀書人,陳同知雖然跟個磕頭蟲似的動不動就流淚往北下拜,其實人不錯,于是建議:“我看研武堂驛馬跑陸路送信即可。兩套砝碼實在是很有分量,不如走海陸?我們的人送去泉州用艦船全力開往天津港,比驛馬快點?!?/br> 陳春耘一想也對,所以文書寫了兩份,一份跟研武堂驛馬,另一份連同兩套砝碼送往泉州走海道。 然而,研武堂驛馬沒能出得了福建。 驛官攜著陳春耘的奏章一離開建寧府,立刻被人擊殺。 北京與曾芝龍,全部毫不知情。 第154章 十八芝自己的分金砝碼送進延平府, 重新稱重入庫賑災糧。海都頭命運送砝碼的海盜帶兩套福建總督府的砝碼回旗船上, 用清遠都的沖鋒快艦全力往天津港送。 兩套銅制大砝碼加起來少說兩百多斤,用研武堂驛馬送的確不現實。送砝碼的是海都頭手下天武都的人,全部信得過。海都頭言明砝碼事關重要,天武都的人連夜就走。 海盜鬼鬼祟祟低調慣了,天武都的人一出延平府就發覺被人跟上。對方只是盯著, 并未動作。趕車的人心里發毛, 全力往漳州狂奔, 十八芝只要回到海上, 就是海中龍!馬車中幾個押運軍頭對視一眼, 恐怕這兩套砝碼沒那么簡單。 曾芝龍龐大無比的旗船就停在漳州港,海都頭的人一路狂奔,跑死幾匹馬,身后的人如影隨形。 不對。車夫發覺不對, 不至于跑成這樣穿山過嶺還沒把后面的人甩掉……跟蹤的根本不是一撥人!每到一個驛站,就換一撥人! 車夫緩緩吐一口肺里的涼氣。 整個福建影子都從地上活了過來, 陰森森地貼在了他們的馬車上。 壞了, 老大在延平府有危險!車夫咬牙,已經快要到達漳州,只有登上旗船,再作打算! 十八芝天武都的海盜們直直沖向漳州府。巍峨的旗船安安穩穩地停在港口邊, 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車夫熱淚盈眶, 駕車的馬前蹄一失,整個馬車差點翻倒。旗船上奔下人, 迎著馬車沖過去,刀劍火器向外,團團圍住。 車廂里滾出來個抱著大砝碼的軍頭:“清遠都的沖鋒艦船準備!快點!” 天武都抬著砝碼跑向港口,下舢板爬上清遠都沖鋒艦船,即刻離岸。 “這些砝碼要送到天津衛?!壁s車的車夫聲音哆嗦,“我們有尾巴,不止天武都攔下的那些,不知道他們跟著我們干什么,一路上沒找到機會動手?!?/br> 這種感覺更糟,仿佛自己是被戲弄的獵物,戰戰兢兢地等著對方下手——十八芝可從來都是狩獵的人!車夫有經驗,一路奔逃,不眠不休,專往人多的地方鉆。車夫懷疑,他們早就動了殺意。 車夫咬牙:“早說老大不能登岸,咱們上岸就成了龍困淺灘了!” 清遠都沖鋒艦船奔入大海,突然發現,四周默默圍上了更小的艨艟船……福建水師的船! “奔著砝碼來的?!鼻暹h都的閩軍頭額角冒汗,再傻也看出來了,這是奔著砝碼來的,專門等著他們的艦船脫離港口的十八芝大部隊。沖鋒艦船速度是最快的,一般船追不上。缺點也明顯,為了速度船身做得又薄又窄,被鐵頭的艨艟一撞就完了。海都頭說這兩套砝碼是福建總督的罪證,如果被撞沉海底,就是死無對證。 海面上突然出現隆隆炮聲,撕開如鏡水面,火藥掀開驚濤大浪。在狂浪中閩軍頭看到十八芝的天武都,天威都,捧日都,宣威都龐大如巨獸的戰船揚帆舉槳,飛速涌來,圍住清遠都沖鋒艦船。十數艘戰船同時掉轉炮口,瞄著那幾艘小如蚱蜢的艨艟。一艘艨艟船點燃火油,身攜烈焰撞向捧日都戰船。十八芝同進同退,天武天威彭日宣威戰船同時開炮,幾艘艨艟在炮火與激浪中片甲不留。 福建水師的軍港突然銅鑼號角大作,所有水師進入戰船,福建水師全部登船,水師軍艦全部荷彈離港。整個漳州港的人齊聲大喝: “曾芝龍反!曾芝龍反!十八芝反——” 閩軍頭胸腔一炸,壞了!清遠都其他人都懵了,老大的確隨時能反,但這一次老大真的是為民生立命了! 炮火與狂浪中已經看不到岸邊,閩軍頭把心一橫,他跟著老大在海面上南征北戰這么多年,該有的見識他都有?,F在能救老大的,只有北京! 清遠都沖鋒艦船仿佛是被福建水師惡狠狠盯住,炮火追著轟。清遠都在十八芝里負責傳遞消息沖鋒陷陣以快著稱,在海上腥風血雨這么些年,都頭都不知道換了多少了。閩軍頭大笑,清遠都沖鋒艦船本來就是送死的船,還怕你個在水洼里訓練出來的“水師”!不過——清遠都送死之前,該送到的,一定要送到,包括……送你上西天! 清遠都沖鋒艦船在水面上耍起花兒,在洶涌的火藥波濤中突然蛇行,飚起激濺飛浪,閃開飛來的炮彈,船身兩側暴起兩道數丈高的水浪斷崖。沖鋒艦船左右劇烈搖晃,閩軍頭大喊:“死也要抱好砝碼!”在連天的爆炸與水浪聲中,閩軍頭聲嘶力竭:“只要過舟山!” 沖??! 為了掩護清遠都沖鋒艦船沖出福建水師炮陣射程,天武天威捧日宣威主戰船直接對上福建水師,漳州港上山呼海嘯:“曾芝龍反!曾芝龍反!” 十八芝旗船是個十丈高的大福舩,據說能跟當年下西洋的鄭公寶船一比,吃水太深都不能離港太近,在港口一停,仿佛山岳,遮天蔽日。在炮火聲中,這個無與倫比的巨獸慢吞吞地離開漳州港。十八芝戰船跟福建水師大規模接火,曾芝龍的旗船離港,直接坐實十八芝犯上作亂,曾芝龍反! 福建總督胡開繼令福建駐軍鎮亂平叛,誅殺所有逆賊! 曾芝龍正在延平府用海盜分金砝碼派發賑災糧。陳春耘默默翻賬本,簡直沒法看。這一次如果曾芝龍消停兒地把災賑了,也就算了,深究起來福建的糧庫糧倉,簡直觸目驚心。拔出蘿卜帶出泥,一路誅連陳春耘都害怕殺到北京朝廷了。曾芝龍估計也有數,為什么福建就這么一次欠收就成了赤地千里,百姓能餓得易子而食。往年入庫糧食都去哪兒了,北京戶部倉科知不知道,真的是,不敢計較。 陳春耘翻賬本越翻越沮喪,干脆不翻了。曾芝龍很重視家鄉的賑災,跟海都頭一五一稱重。那尿褲子的小吏將功折罪,也努力跟著稱重。曾芝龍不忍心,主要是嫌他尿sao味:“你回去換條褲子?!?/br> 掌秤小吏離開,再沒回來。 曾芝龍全情投入賑災糧,陳春耘突然覺得事情不對。哪里不對?他忐忑地環顧四周,這是延平府的糧庫,四周是糧食,還有曾芝龍和海都頭。海都頭很高興:“這樣福建就有救了?!?/br> 海都頭背井離鄉討海十多年,他發現越是在海洋上飄蕩,越是眷戀故土。面對狂風巨浪時,心里再怎么害怕,家鄉就溫柔地等在身后。不論在海上遇到什么,他們至少還有可以回的家鄉。這是所有討海郎的精神支柱,哪怕在乾坤顛倒的漩渦中,家鄉是心中永不動搖的美夢。 曾芝龍還沒說話,四周喊殺聲忽起,陳春耘心里大驚,面無懼色:“怎么了?” 延平府總兵徐慶志在糧庫外面大喊:“反賊曾芝龍出來受死!” 曾芝龍平靜無波:“什么意思?!?/br> 徐慶志實在不敢進糧庫:“曾芝龍再不出來受死,我們就要開炮了!” 曾芝龍眉毛一立怒喝:“這里是糧庫!你開炮了災民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