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沉疴非一日所成,清除積弊也非一日能行??墒前拙疵鞔_感覺到, 沒有時間了。膿瘡不肯愈合, 就……挑了吧! 他已經進過詔獄,大不了再被參進去一次,總算對得起自己念了這么多年的圣賢書。 白敬的秦軍日夜兼程回到延安府,剛進城門, 延安府臨時的巡撫衙門口竟然早已立著幾大輛馬車。一高大人影牽著馬立在旁邊, 轉身一眼看到白敬,微微一笑。 “我來看看你?!?/br> 宗政鳶用拇指一抹鼻尖。 白敬跳下馬, 牽著馬走過去。巡撫衙門口人來人往地卸車,馬車上裝的滿滿都是糧食。白敬怔怔地看著馬車,宗政鳶赧然:“這點東西實在拿不出手,我七拼八湊弄出這么些,想著有一點是一點,趕緊給你送來。哦你放心,攝政王殿下同意的?!?/br> 白敬說不出話來。卸貨的人還在忙,看見白敬立刻齊聲道:“白巡撫!”然后接著進進出出扛麻包。白敬表情還是愣愣的,宗政鳶立刻解釋:“并未加派山東百姓。你知道的殿下自己的俸祿貼給了山東的軍餉,攝政王做表率,山東其他一些中小的皇族也就出了些。所以山東軍務略略寬松,比山西情形強,能勻出來余糧?!?/br> 白敬嗓子發緊。攝政王免了陜北和山西右玉的租稅,京運年例就全壓在其他省份身上了,他寫信給陸相晟,卻沒想要寫信給宗政鳶。大晏全國收成都不景氣,不獨陜北困難。他只是沒想到,宗政鳶真的親自送糧來了。 宗政鳶大約一到就在門口站著,盯著人卸車,風塵仆仆。白敬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多……多謝……” 宗政鳶立刻瞪著眼睛,滿臉期待。 “多謝……伐惡?!?/br> 宗政鳶眉開眼笑:“年景不好大家互相幫助是應該的。什么時候山東困難了,也指望你幫襯幫襯?!?/br> 魏知府蹭蹭蹭地竄出大門,一眼看見高大威武的宗政鳶,心里贊嘆,口中一迭聲道:“宗政長官遠道而來,快請快請?!?/br> 宗政鳶斂了傻笑,嚴肅地點點頭。 白敬這一路奔波太狠,扶著門捯氣兒。宗政鳶把馬鞭往腰里一塞,攙著白敬:“進去歇一歇。我的人都盯著卸車你放心。你后面跟著的糧車是從北大倉來的?” 白敬一聽,馬上道:“趕緊派人去甘州告訴薛清泉,暫時別往延安府送糧,緊著甘州來?!?/br> 緩了片刻,白敬輕輕讓開宗政鳶,按一按自己眼上的黑紗,對他一抱拳:“多謝宗政長官的患難情誼。請?!?/br> 宗政鳶又用拇指蹭蹭鼻尖,含笑等白敬抬頭挺胸踩著官步走進巡撫衙門大堂。魏知府看白巡撫怎么自己先走了,沒管宗政長官?看來白巡撫到底年輕,還不懂官場之上繁縟交際的重要性。宗政鳶心里哪能不明白,白敬快站不住了,忍著不昏而已。 宗政鳶擔心白敬的身體,又顧忌他死要面子,怎么關心都不合適。魏知府端出風度跟宗政長官見禮,宗政鳶應付兩下快步跟著白敬往里走。 魏知府心里涼颼颼的。 宗政長官在延安府不能停留很久,他能出山東是攝政王特批,必須盡早回去。應付了魏知府,巡撫衙門就剩宗政鳶和白敬,宗政鳶低聲道:“我來看看你,就放心了?!?/br> 白敬用手指勾了眼上的黑紗,面無血色,左藍右碧的鴛鴦眸對著宗政鳶一笑:“多謝伐惡?!?/br> 宗政鳶一看這樣美麗平和的眼睛,心靈都寧靜了。他原想帶著另一個小白來給這個小白看看,只是那個小白剛斷奶太小,而且道路又遠。等以后有機會,讓兩個小白見見面,肯定都會很高興的。 “你眼睛還是畏光?” “有一些,縛著黑紗舒服一點?!?/br> “嗯。來陜北水土還服么?!?/br> “我本來就是山西人,離得又不遠?!?/br> “殿下讓我告訴你,珍重為要?!?/br> “多謝殿下?!?/br> 巡撫衙門口卸貨的人都盡量保持安靜。兩位封疆大吏正襟危坐,大約是在共商國是,嚴肅交換意見,誰都不敢造次。 宗政鳶馬上要返回山東,除了往延安府運糧,他實在是說不出更多寬慰白敬的話。臨走前,他握住白敬的肩臂,聲音溫和堅定:“前路艱險,大家精誠團結,總會過去的?!?/br> 白敬重新縛上黑紗,只是點頭。 宗政鳶心如針扎,自己在延安府一刻,白敬就得挨一刻,死要面子的家伙堅持自己的儀容,絕對不會露出狼狽的頹態,這下又咬牙挺著出來送自己。真想多呆一會兒,可是為了白敬,必須馬上走。宗政鳶心想,自己趕緊滾蛋,白敬能躺一會兒。 他著急忙慌就要走。白敬送出來,非常愧疚:“你這樣遠道送糧食來,連頓像樣的茶都沒招待,歇兩天再走吧……” 宗政鳶搖頭:“攝政王殿下特批我出山東,也就這幾日,必須在期限內趕回去。山東也有一堆事要忙,再說我們都是行軍打仗習慣了的,押個糧算什么?!?/br> 白敬突然想到,連忙:“你們從山東出來是不是過疫區?” 宗政鳶笑:“山東有個小鹿大夫,叨叨叨地,該叮囑的都叮囑了。你cao心夠多了,我們是來給你送糧的,不是來給你找麻煩……” 宗政鳶翻身上馬,所有軍人上馬,趕車的上車,宗政鳶一揮手,隊伍整整齊齊訓練有素離開巡撫衙門口。宗政鳶戀戀不舍一回頭,突然發現白敬垂在身旁的手上,勾著一只赤紅色同心結,火苗一樣的穗子在白敬的袍子邊兒不知不覺地燃燒。 宗政鳶仰天大笑:好! 魏知府小心翼翼出來。他有點摸不著頭腦,這宗政長官千里迢迢送糧又走,不像官場來往那么簡單。不然又是什么?他又不清楚。魏知府做小伏低這么多年,成了習慣,這會兒心里恐慌,該不會是又得罪宗政長官了吧……為什么呢?哪里說話不得體? 魏知府愁眉苦臉,抬頭看見自己閨女竟然扛著一大摞布匹往后院走。他連忙上去幫忙,輕叱:“你一個姑娘家,不成體統!” 魏姑娘一臉汗:“沉不沉?您腰不好,我這就手一氣兒就扛進去了?!?/br> 魏姑娘長相隨爹,身板兒又瘦又薄,但是性子隨她早死的娘,咬死了勁兒不低頭。父女倆相依為命這么多年,只有對方一個親人。魏知府心疼:“你這手指都是給針磨得?晚上就別做太多了,當心眼睛?!?/br> 魏姑娘一甩頭:“沒事,不加緊的話入冬之前冬衣做不完。您從鄉紳那里籌來的布匹我看都不錯,得緊盯著庫房,不能讓人揩油?!?/br> 還是白巡撫發現的,魏姑娘做事雷厲風行,講話特別具有煽動性,所以白巡撫命魏姑娘組織上下延安府女子一起做針線縫冬衣。一開始沒人來,延安府平民人家的女子都是不允許拋頭露面的,魏姑娘上門一個一個勸,組織所有的女子出來做活。白巡撫批了個針線場,女子出來做活來去自由。 出門做做活聊聊天也挺好的,來做針線的老少女子越來越多。魏知府擔心女兒出來進去是不是太招眼,白巡撫笑,魏姑娘這是統領娘子軍了,也是個做將軍的料。 本來魏知府還是要謙虛兩下的,誰知道四川總兵突然成了女的了。于是也就……沒怎么推辭。 魏姑娘率領針線娘子軍們做衣服被褥,鄒鐘轅都看在眼里。他原來是看不慣魏姑娘如此風風火火,只是秦軍的確缺冬衣,沒人縫只能等著凍死。白巡撫安排人手保護針線場安全,鄒鐘轅不遠不近地默默看魏姑娘扛布匹,徹夜做針線。針線場里上年紀的女人粗聲大氣講話大笑,魏姑娘從來不出聲。一到懈怠之時,魏姑娘倒是給大家鼓勁:上戰場的是戰士,她們幫戰士縫衣服的,也是戰士。都說隴右秦兵天下第一,可惜秦兵離開棉衣也得凍死,還是需要針線娘子軍們。 鄒鐘轅站在窗下聽得笑出聲。 一日魏姑娘又扛著布匹往針線場走,忽然肩上一輕。鄒鐘轅輕輕松松搬起布匹往針線場去,魏姑娘追上他:“多謝軍爺?!?/br> “以后,晚上別做了?!?/br> 魏姑娘一愣,鄒鐘轅看別處:“油燈傷眼睛?!?/br> 魏知府一肚子心事想找閨女商量,不好進針線場,只在外面等著,撞上鄒鐘轅。魏知府特別害怕鄒鐘轅,當初他誤以為白敬是闖軍想跑,是鄒鐘轅抓的他,摔得他半死。鄒鐘轅遠遠向魏知府一抱拳,走開了。魏知府心有余悸問魏姑娘:“鄒軍爺怎么在?” 魏姑娘冷漠地看鄒鐘轅的背影一眼:“不知道?!彼奶畚褐骸暗阌惺??別在日頭下站著?!?/br> 魏知府不好意思進針線場:“都是女子,我進去像什么話?!?/br> 魏知府特別容易中暑,年紀大了中暑又格外兇險。魏姑娘的針線娘子軍成績斐然,白巡撫賞魏姑娘一些冰,魏姑娘都給魏知府用了:“爹您先回家,家里有冰鎮綠豆湯。我這邊做完了就回家陪您說話。白巡撫是個體面而講理的人,您有什么事,跟他講,他一定也聽得進去?!?/br> 魏知府嘟嘟囔囔滿腹心事地往家走。干干瘦瘦小老頭,背影也一點點。魏姑娘站在門口看魏知府離開,心里發酸。老頭子年紀大了,在陜北虛耗那么些時光,終歸……找不回來。最近老頭子突然振作精神,想要補上年輕時的遺憾好好施展拳腳,是好事。 白巡撫,希望你真的是個好官,不要破滅我爹最后的希望。 白敬打了個巨大噴嚏,心想宗政鳶在念叨他? 第148章 宗政鳶上報研武堂:糧食已運至延安府, 經過白巡撫估算, 今年延安府秦軍可越冬。 王修喟然:“精誠團結?!?/br> 周烈亦很感動。他就是甘州人,白巡撫把北大倉安排得妥妥當當,甘州也有受惠。他守了北大倉那么久,終于…… 王修假裝沒看到周烈目中含淚,很淡然地繼續翻看驛報。白敬上報今年越冬之后明年學習《管子》以工代賑的辦法。延安府衛所的土地必須全部收回, 加重人手開墾耕耘。北部守境長城也得加固, 今年入冬之前要加固一次, 明年的碉樓要大修。 土地, 延安府也得動土地了。王修感覺到身在一場滔天洪流之中, 身不由己,被激浪推著奔向必然的結局。張太岳一死,張家滅頂之災。老李說他身邊的人全都危險了,他必須全力活著, 不能倒。這一點王修倒是沒擔心過,反正, 李奉恕在哪兒, 王修在哪兒。 王修這幾天一直在研讀張太岳時的土地清丈辦法,那時全國納稅土地愣是清出一倍來,四百萬頃變成八百萬頃。這幾年的納稅土地,又成了五百萬頃不到了。王修心焦, 可是無能為力。一切都陷入僵局, 大晏岌岌可危,民心岌岌可危。 攝政王大約就是破局的刀, 去腐剜瘡,擋者披靡。 王修吐口氣。 今日御前聽政,武英殿上吏部侍郎提到,京中又流行起《干兒謠》了。 攝政王笑一聲。 小皇帝很好奇:“《干兒謠》是說什么的?” 當值的趙盈銳筆一頓,他知道《干兒謠》說什么的。張太岳后期權勢滔天,肩比天子,朝中大臣無論年紀,紛紛拜張太岳作干爹,時人作《干兒謠》諷刺這些丑態畢露的權臣和朝臣。 張同昶一回京,《干兒謠》立刻被人想起來。 吏部侍郎回答:“張太岳權傾朝野,大晏士氣最為低迷。朝臣不思奉國,奔競之風盛起,紛紛入張家門下作張太岳‘私人’,朝野只知張太岳,不知晏天子?!?/br> 趙盈銳慌得去看攝政王,攝政王一點表情都沒有。 小皇帝一愣,禮部侍郎冷聲道:“于侍郎說得對,朝臣奔張太岳門下入幕私人,丑態也是一群干兒子的丑態,趨權附勢。不也有不愿意與世沉浮的鄒忠介公?與張太岳作對,落得個瘸腿的下場。再說張太岳區區臣子,如何與天子比肩?張太岳一死,干兒子們竟然也一句話都沒有,猢猻一般散掉,還是鄒忠介跛著一條腿上下奔走。這倒是給你我做個警醒,少做讒佞之舉,正心誠意,佐君惠民,別給人當干兒子,須行得正做得直?!?/br> 朝臣開始吵,攝政王手肘撐著扶手,捏鼻梁。小皇帝左右看看,柳隨堂縮在后面,他只能問攝政王:“六叔?” 攝政王微微傾著上半身向皇帝陛下:“張太岳有功亦有過,臣的意思是,張家家破人亡,流放千里,如今也只剩一人,算得上抵過。當年清丈土地,國庫稅收翻番,這是大功。陛下應賞罰分明,功過是非條條明晰。過已贖,該是還功了?!?/br> 小皇帝點頭:“這也是?!彼迩迳ぷ?,底下吵成一團的朝臣立刻安靜?;实郾菹轮陕曋蓺獾溃骸半蘅?,應將張太岳的謚號與加封歸還,特赦張允修遺孀為誥命。但不蔭子孫,張同昶還年少,是否能為國所用還看他自己?!?/br> 張太岳平反,土地清丈辦法,就平反了。 武英殿上一陣沉默的驚悸。大晏全國土地清丈,又要來了。 何首輔一直不說話,這事兒沾不上他。倒是劉次輔額角有汗,他總是擔心四川總督耿緯明給他的信攝政王很有可能看到了。雖然有密語,也沒走官驛,是信得過的人悄悄送進京的,但他毫不懷疑錦衣衛的能力。四川天府之國,土地肥沃,耿緯明經營這么些年,沒少撈。當然,更沒少孝敬劉次輔。更何況,劉次輔出身西北大族,白敬和陸相晟下一步絕對是清算西北,劉家絕對要受波及。劉次輔手心冒汗,他身后的楊閣老難得來聽政,站著不吭聲。楊閣老曾經是兵部尚書,很不得攝政王的心,大約自己也知道,所以韜光養晦養病去了,不礙攝政王的眼。前段時間都察院李至和徹查吏治,攝政王主張精簡吏編,凡是養病多時不上朝不做事的,全都不必再來。楊閣老立時病好,不在家裝死,在朝上裝死。徐閣老是個讀書讀傻的,滿口仁義道德,不給皇帝陛下講學就在朝上給攝政王講學,每每奏本都要教訓攝政王一頓。攝政王就那么聽著,什么反應都沒有。 何首輔暗暗心驚,攝政王下一步就得整內閣。他偷偷抬眼看攝政王的半側面,其實朝上人精都看出來了,攝政王眼睛大概是出了問題,只不過誰都不會點明。攝政王坐在武英殿上,威嚴如神像,捏著賞罰生死。 何首輔揣摩,攝政王其實是個寬和的人,不踩那幾條線,一般沒事。徐仁靜個迂腐的呆子天天罵攝政王,還不是活蹦亂跳的。徐仁靜肯定也不是真傻,攝政王唯一在武英殿大發雷霆,就是因為一個御使提了三大案,被拖出去一頓廷杖。徐仁靜罵歸罵,可是從來沒提過任何三大案有關的人事。 三大案其實說起來哪個案子都不重要,頂多是丟臉,但是被借著三大案由頭斗死的朝臣實在是太多了。何首輔心里清楚,大晏朝廷上下,再也經不起內耗了。 點將錄王都事收了一大堆,但都沒了下文。攝政王不管是哪個黨,有用即可。他甚至可以不管是男是女,何首輔有種預感,于國有利的人,不男不女都成。 官場傾軋無法制止,只不過,別耽誤正事。 何首輔偶爾也問問自己,大晏會怎么樣呢。如果真有一天,大廈傾覆,他能躲開嗎。 張同昶歸京之后,一個叫王修的都事把他們安頓得很妥當,幫祖母尋了風水好的地方安葬祖父,讓張同昶安心讀書,不要辱沒先祖盛名。張同昶很神往,先祖的盛名,從未見過的曾祖父,上國柱,文忠公。 一切事情都歸置好,張同昶決定上街逛逛北京。 張家的祖籍在荊州,曾祖父曾經是荊州軍籍。曾祖父顯于北京,祖父生長于北京,北京對于張家的后裔來說有種情怯的依戀。 張同昶用濃重的荊州口音問路,一路走到祖母初遇祖父的河邊。張家的彩燈船每年元宵節都要水流而下,祈福天下太平,與京城同樂。 張同昶一個人站在河邊的柳樹下,發了很久的呆。他向人打聽,現在北京元宵節還有彩燈船嗎?對方回答,???彩燈船? 張同昶從河邊返回內城。內城的小孩子瘋跑,笑嘻嘻地念著童謠,張同昶站著聽,聽著聽著臉色發白。什么意思?什么叫……干兒謠? 張同昶踉踉蹌蹌回家,兒童清涼的嗓音笑嘻嘻地在他腦袋里盤旋,張太岳,滿朝干兒,千歲千千歲。 不對,不是!不是! 張同昶沖進四合院,王都事來送東西,看到少年人白著臉瞪著眼,眼淚滿面。王都事把張同昶拉進廂房:“這是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