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白敬眉毛一立,魏知府響亮一抽泣:“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了。延安府就沒有魚鱗冊頁,我在任上十七年,上任前魚鱗冊頁就丟了。三次上報朝廷,全都杳無音信,我這不就明白了么?糊涂著來吧,要不然鄉紳誰給府衙交租子,沒人交租子我怎么應付朝廷每年的加派?” 白敬端坐,半天沒說話。 “所以,其實你也知道,衛所沒有士兵,根本擋不住闖軍?” 魏知府沉默。 “闖軍來過了,被我爹擋回去了?!蔽汗媚锢湫?,“反正要錢要糧么,他們打出旗號說不盤剝農戶,就來敲詐官府。我爹把今年秋天要繳給京運年例的賦稅都給闖軍了,闖軍著急南下說是要燒什么龍窩,倒是就走了,沒進城殺人??尚?,這些賦稅最后不還得加派給農戶!” 府衙內寂靜無聲。 許久,白敬笑了。 “魚鱗冊頁丟了,便不要了。再造一個新的吧?!?/br> 第132章 三更 參白敬的折子暴風雪一樣沖向北京。王修總結總結, 若不是白敬自己的折子跟著暴風雪抵京, 看上去簡直像白都督在延安府造反,當另一個闖王,要“均田免糧”了。 延安府總兵不知去向,所以白敬將其除名。衛所買賣土地的黑帳被白敬給翻了出來,殺了十數人。白敬按照張首輔創立稅收辦法時丈量的土地數據恢復土地規劃, 衛所田產全部厘清。霸占田產者案律死, 鄉紳又被白敬處死十數人。被俘虜的闖軍被白敬改編成秦軍, 按照衛所分編, 抄沒的土地依衛所分配。白敬竟然敢用闖軍俘虜作第一代秦軍, 王修都佩服他的膽魄。參白敬的折子罵他是“白闖王”“白修羅”,說他是大逆不道,謀反。 李奉恕笑道:“開個架閣庫,分門別類, 白敬啊周烈啊宗政啊曾芝龍啊陸相晟啊,一個人一個架閣, 把參他們的折子都給歸置好?!?/br> 王修嘆氣:“白都督手段太烈??墒鞘侄尾涣? 難治頑疾?!彼^察李奉恕的表情,完全不像生氣的樣子。李奉恕最恨攬權,現在倒不反感白敬。 “我讓他們放開手腳去做,君無戲言?!崩罘钏∏弥腊? “國士也是需要慢慢培養的?!?/br> 王修沉默一下, 感動道:“老李,只要你肯護著他們, 他們就是你手中的劍?!?/br> 李奉恕半開玩笑:“那我可要活得久一點?!?/br> 王修握住李奉恕的手。過一會兒,王修道:“小花也上折子了,念嗎?” 李奉恕道:“你念一早上,嗓子都啞了。歇會兒?!?/br> 王修拿起折子,非常嚴肅:“馬場的事。這是大事?!?/br> 宗政鳶在山東著手恢復益都馬場,京郊牧馬場的仁善跟著他來到山東,專管益都馬場。這幾天宗政鳶又下馬場去看看,剛回濟南的帥府,一小團白色的影子軟乎乎地沖出來歡迎他。 宗政鳶累得夠嗆,一見小白,什么疲憊都沒了。小家伙平時對他愛答不理的,居然還會沖出來迎接他,左藍右碧的眼睛軟軟地看著他。 宗政鳶抱起小白。小家伙還是沒長多大,宗政鳶著急看獅子貓的鬃毛,現在小白只有奶毛。養貓的小廝跟在后面行禮:“大帥?!?/br> 宗政鳶點頭好。他揉揉小白,就把貓崽交給小廝,他還有軍務處理。 他收到了研武堂內部的邸報,白敬在西北干得驚天動地,比陸相晟都徹底。陸相晟去右玉時右玉幾乎是空城,白敬是直接動手清理延安府。 白敬上書:臣從不考慮生前身后之事,只祈求大晏兵強馬壯,四境安寧。 宗政鳶是真的沒看出來,白敬比他還狠。菩薩心腸,雷霆手段,他早該料到的。白敬跟他討論《屯田議種疏》,其實上疏之后他就沒打算能有個什么后續。這么多年過去,來了個白敬。 當時,老李是把他的上疏看進去了。先是陸相晟,后是白敬,幾乎都在按照他奶奶的那個路線,搶地,分地,種地——屯田。 宗政早就想這么干了,但是王修千叮萬囑,山東一定不能亂,起碼近幾年不能亂。宗政鳶煩躁地在院子里溜達,小白狂輦一只比它小不了多少的大耗子從他眼前躥過去。 宗政鳶愣半天,叫來養貓小廝:“小白怎么回事?” 小廝道:“小白會捉老鼠了?!?/br> 宗政鳶著急:“小白才多大點兒,還沒個巴掌大,怎么會捉老鼠了?” 小廝回答:“小白可兇了,每天要在帥府巡邏捉老鼠。我們鄉下說這種貓守家守財,招福的,不能拘著?!?/br> 宗政鳶張著嘴,他都擔心小白被耗子給咬了,合著小白平時還挺兇? 小白從什么地方鉆出來,悠悠踩著宗政鳶腳面溜達過去。宗政鳶彎腰一伸手抄起小白,小小的貓咪鼻頭上蹭著灰,軟嘟嘟的。 “就你還挺兇?” “喵呀?!?/br> “守家守財撕咬碩鼠,嗯?” “喵呀~” 宗政鳶用拇指蹭蹭小白的鼻頭,小白左藍右碧水汪汪的眼睛瞇了一下。他捏捏貓崽的臉:“真不愧小白之名?!?/br> 小白懶洋洋打個哈欠。 白敬在延安府重新規劃土地,所有士兵必須下地干活搶收。延安府的麥子要死不活,冬天太冷,夏天又太旱,加上來回兵亂屬于照顧,再不收沒東西了。白敬也下地一起搶收,臉色蒼白,搖搖晃晃。 旁邊干活的士兵心驚rou跳的,總覺得這位督爺馬上要過去了。 鄒鐘轅和薛清泉兩個心里有氣,只能低頭拼命干活。衛所的土地被侵占這事看來全國都很嚴重,士兵被驅逐,或者形同農奴,根本無法打仗。一旦外軍來襲,毫無抵抗之力,任人宰殺。 邊關破了,大晏境內的富貴繁華,又豈能保得??? 白敬眼前一陣黑一陣白,薛清泉去扶他:“都督,您去陰涼地歇一會兒。熱過勁兒了發痧不是開玩笑的。再說搶收有我們,您要是熱出個好歹,不是耽誤軍政正事?” 白敬勉強笑一笑。 昨天他接到了周烈的給他的信,字字句句全是感激。周烈說他總領九邊這些年,簡直愧對朝廷信任,什么都沒做成。百姓苦,邊關百姓最苦,兵事外族都不說,還要被盤剝。百姓喊救命都不知道沖誰喊,不知道誰能救他們。如今白都督巡撫陜西,正是去救命去了。周烈代西北百姓感謝白都督,無以為報。 白敬閉上眼,喘息一聲,睜開眼,繼續咬牙干活。他和周烈都知道,他們在跟老天爭時間。 賭一把吧。白敬心想,不就是拼命。 曾芝龍的船停泊了幾個月后,離開天津港。曾芝龍終于搞清楚斗牛賜服上的斗牛是個什么意思,是傳說中的海中虬龍,可下吉祥雨。曾芝龍簡直大笑,海中龍,吉祥雨,這個斗牛賜服是故意的么。他穿著斗牛賜服離開北京,離開天津,揚帆南下。曾芝龍沒什么離別的愁緒,所有的心緒都被野心占據,反正,他還是要回來的。 海都頭不解:“大帥,你怎么這么急?” 咱們去福建解決麻煩,之后還要下南洋去呂宋,把葡萄牙的船隊給撈回來。葡萄牙船隊必須趁著季風到達長崎,否則海運鏈就斷了。同時還得去看看呂宋城內的晏商,肯定要跟西班牙艦隊干一仗。你說我為什么急?” 海都頭一聽,兩眼放光:“終于要跟那些番鬼打了?把十八芝都召集起來!” 曾芝龍嘆氣:“先看福建的災情如何了吧?!?/br> 海都頭一愣:“???” 曾芝龍嚴肅:“奉國奉民,哉啵?” 海都頭打個寒噤,老大說奉國奉民,怎么這么冷。 曾芝龍表情淡淡:“我還真是說認真的。奉國,奉民。以為我曾芝龍真的無法無天無國無家么?” 海都頭撓撓頭。 其實這艘船并不是十八芝里的多好的船,甚至夠不上小隊艦船的等級。曾芝龍進京是準備隨時跑的,大不了這艘船不要了從路上逃跑,都琢磨了好幾條路線——可惜他沒跑,還成了蕩寇將軍。 曾芝龍微微一笑。 船??吭谌莞劭?,又是“曾芝龍”三個字,幾個月前桃花盛開時,海妖攜著一身桃花雪一腳踏在岸上,那么多人壓著恐懼悄悄地跑來看海妖到底長什么樣。他們聽說海妖要進京,八成是有去無回,朝廷要殺他。幾個月后,海妖又回來了。穿著烈火的斗牛賜服,帶一身霞光,一腳踏在岸上。 他身后的命賤的海盜一個一個下船,登岸,大搖大擺跟著他。新任的福建海防指揮使兼蕩寇將軍,回福建,就職了。 福建總兵余子豪惴惴不安,他啟用徐信肅這個海盜頭子就是因為徐信肅招降了不少海盜,能給他添點政績。更何況徐信肅是個荷蘭買辦,余子豪沒少拿好處。余子豪收錢收得紅光滿面,一邊心想這幫死打漁佬就是有錢,所以提拔徐信肅為福建水師把總??墒呛I献畲蟮摹笆酥ァ毙煨琶C沒法招降,十八芝的老大曾芝龍和徐信肅是死對頭。余子豪曾經想過招降曾芝龍,被徐信肅進了讒言勸下了。余子豪知道那是讒言,只不過他也確實沒把曾芝龍當回事,畢竟西班牙和荷蘭都要殺他。誰知道曾芝龍玩了把大的,直接——進京去了! 進京也沒被殺,成了攝政王近前人物,還得了官職有了將軍封號,一轉臉穿著斗牛賜服“榮歸故里”。 徐信肅咬牙切齒,風聞攝政王好男色曾芝龍才自薦給寧一麟的,姓寧的還真把他獻上去。徐信肅在官署氣得打轉。余子豪顯然是個靠不住的,就是條惡狗,拿荷蘭人給的好處能套住,關鍵時刻指望不上。徐信肅決定立刻離開福建,剛要走出官署值房,門口突然躥出個人。矮胖矮胖,鑲個大金牙。 海都頭咧嘴笑:“徐把總去哪兒?!?/br> 徐信肅一驚,在官署他為了官威從來不帶手下那些人,連忙扯著嗓子叫:“衛兵!衛兵!” 海都頭閃開,修長的人影分去了陽光。徐信肅眼前一暗,看到曾芝龍那雙貪婪兇惡的漂亮的眼睛。 徐信肅就不信他敢當堂砍朝廷命官:“曾芝龍,你想干什么?” 曾芝龍微笑:“不想干什么?!?/br> 徐信肅拔出佩刀對著曾芝龍瘋砍,他工于心計可惜武力實在不行。曾芝龍閃了兩下,抽出佩劍,兩下打掉徐信肅手里的刀。徐信肅獰笑:“皮囊好就是好,入了攝政王的眼。李丹那時候也是……” 曾芝龍閃到徐信肅身后,一劍抹了他的脖子,血噴到房梁上。徐信肅徒勞地捂著脖子,曾芝龍等到血噴得差不多了,才彎腰對著徐信肅已經渾濁的眼睛,微微一笑。 “記著我吧。不要做個糊涂鬼?!?/br> 他看著徐信肅逐漸散開的瞳仁中倒影著自己火紅的影子。 海妖殺你。 第133章 曾芝龍從福建海防的值房往外走, 提著劍, 劍一路淌血。熾火色斗牛賜服看不出血跡,只飄著血腥。 值房來來回回的人都知道徐信肅被曾芝龍給砍了,沒人吭聲。 海都頭還覺得這么干有點冒險,曾芝龍一聲冷笑:“哪天我在值房里被砍了,一樣沒人吭聲?!?/br> 海都頭只好點頭:“老大……大帥, 我們下一步怎么辦?” 曾芝龍用手帕擦劍, 緩緩一抹, 抹盡血跡, 劍身雪亮如舊。他隨手扔了手帕, 收劍入鞘:“福船還在漳州港停著?” 海都頭應:“福船在,讓十八芝都去漳州找您的福船?” “在漳州港集結,把‘芝’字旗換成‘曾’字旗,要紅底金字, 全部去福州港待命。咱們先去福州?!?/br> 海都頭眨眼:“去福州干嘛?” 曾芝龍懶得看他:“福建總兵駐福州?!?/br> 海都頭炸毛:“咱們不會隸屬余子豪吧?” 曾芝龍快步走出府衙,翻身上馬, 縱馬去港口。十八芝現在大號福建海防軍, 卻是衛所性質,直接隸屬北京中軍都督府。怎么說也是隸屬白敬,余子豪是個什么蝦皮。 曾芝龍騎著馬英姿勃發地馳騁,飛速穿過泉州的街巷。四面八方的視線粘著他, 他心里大笑, 你們看,海妖就長這樣!泉州日落, 金色余暉籠著迅如流星飛馳過去的一抹紅,海中龍,歸海了。 海都頭領著海盜們追趕老大追得氣喘吁吁,他們不是很習慣騎馬……海都頭回頭一看,還特么有掉下去的!丟人現眼! 曾芝龍跑回港口,跳下馬,登上舢板,回到停泊的巨船上。陳春耘作為福建海防軍同知,并沒有跟曾芝龍下船,甚至都沒問曾芝龍在泉州干嘛。曾芝龍上船,來到船舷,陳春耘正在翻看弗拉維爾的上書,一見曾芝龍上來,起身一揖:“曾將軍?!?/br> 曾芝龍剛想張嘴,陳春耘豎起手掌往前一推:“下官毫不知情,下官完全不想問?!?/br> 曾芝龍呵呵兩聲:“陳同知,我是想告訴你咱們今夜啟程去福州?!?/br> 陳春耘心里默默擦把冷汗:“多謝曾將軍?!?/br> 夜幕降臨,陳春耘默默看著渺茫如淵的海面,心里疑惑,曾芝龍怎么看上去就一艘船……只是面上不顯,就著燈讀書。水手在甲板上吆喝,十分清亮。陳春耘打定主意裝傻到底。他知道自己這個“同知”是做什么的,讓攝政王一同知道……只是歷來監軍欽差都不好做,他陳春耘先前就是個廣州市舶司小吏,官場上毫無根基,現在是徹底掉海盜窩里,先保命,活著才能談理想。每次一見曾芝龍他心里就咯噔咯噔的,久聞大名,在海上代表死亡和殺戮的“海妖”言笑晏晏地站在自己對面,陳春耘總得扶著個什么東西,只好板著臉推說天氣炎熱自己有點暈船,不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