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食盒準備妥當。星鶴樓作為京城第一酒樓,任何事物都拿得出手。三層紅黑漆食盒里菜品葷素得當,菜盤碼得精彩悅目。價格自然是不菲,鄔雙樨痛快結賬,拎著食盒慢慢下樓,默默穿過熱鬧的大街。京城繁華,遼東凜冽的風聲卻令人想念。 不知道方督師,想不想遼東冬天的風聲。 鄔雙樨拎著食盒站在詔獄外面,對錦衣衛指揮使司謙笑笑:“司指揮,多謝你肯幫忙?!?/br> 司謙道:“送個東西而已?!?/br> “他……還好么?” “不上刑不提審?!?/br> 鄔雙樨把沉重的食盒交給司謙,司謙沒想到這么沉,差點沒拎住。 “勞煩司指揮跟方督師說,關寧鐵騎三千人進關,拼殺向前,從不后退,并未給他丟臉。還有今日關寧鐵騎跟著攝政王殿下轉城,百姓歡呼?!?/br> 司謙拎著食盒道:“鄔將軍有情有義,我佩服?!?/br> 鄔雙樨抿著嘴一笑:“同袍之誼罷了?!?/br> 旭陽穿著麒麟賜服去挑水,李在德拽都拽不住。旭陽很少笑,也很少說話,嚴肅而沉默,李在德在遼東一直有點怕他。旭陽其實是個特別英氣勃勃的年輕人,只是心事總是很重。李在德聽旭陽吟唱那些蒼涼的蒙古場長調,聽得潸然。他聽不懂詞是什么意思,旭陽說那是英雄史詩——旭陽本身就像一首英雄詩,悲壯而肅穆。李在德感覺有點奇妙,鄔雙樨是傳奇里的將軍,旭陽是史詩里的豪杰,這倆人突然從天地間聲聲不歇的傳唱中一步邁出來,立在他面前。 就是旭陽顯得特別不好親近,一天說不了兩句話。李在德一直以為旭陽挺煩自己的,畢竟在遼東幾無生存經驗事兒還多,只不過自己是個皇族,旭陽沒辦法必須應付。突然旭陽就這么威武地立在自家院子里擼袖子干活,李在德簡直肝兒顫了。他抓住旭陽的袖子,瞪著兩只茫然的大眼睛一臉汗:“旗總,旗總,您別干了……” 論力氣他哪兒是旭陽的對手,旭陽拖著他照樣干活。胡同鄰居們沒去承天門的都扒在門后頭呲牙咧嘴看奇景,威風凜凜的軍爺穿著火紅麒麟賜服扛著大扁擔挑著兩只大木桶拖著一只傻狍子腳步生風如履平地。 完了完了這不知道要怎么被編排了,李在德一臉絕望。旭陽把水挑滿,門口敲門。旭陽上前一開門,碩大牛車差點就卡在胡同里,牛車上堆著水果蔬菜各種rou。旭陽陰著臉不悅:“怎么這么晚才來?!?/br> 趕車的士兵賠笑:“旗總,法會不殺生,新鮮rou出京城才有一點,再說這地兒實在是不太好找……” 旭陽一閃身,幾個士兵開始卸貨。老王爺其實還是不舒服,一個麒麟賜服在外面干活他躺著也不踏實,一聽又有喧嘩只好起身,看院子里幾個兵爺來回穿梭搬東西,老王爺真沒見過這陣仗,傻了:“兵爺!這是干什么?” 旭陽看他:“沒有空著手上門的道理?!?/br>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臉,事到如今,讓這些兵爺把東西裝回牛車拉走已經不現實,只好慌手慌腳打開雜物棚,先把東西擱進去,再歸置。 老王爺臉上冒著跟兒子一模一樣的傻氣兒:“來就來唄,客氣什么……這么多???” 東西卸完,旭陽扔給士兵們一只錢袋:“去吃一頓好的?!?/br> 旭陽旗總一貫出手大方,士兵們笑嘻嘻謝了旗總,拿著錢袋趕著牛車離開。旭陽隨手抄起砍刀要剁排骨,李在德頭發都豎起來了:“等等等等,圍裙!” 李在德追著旭陽套圍裙,大門又一響,李在德著急:“還有東西?……月致?” 鄔雙樨站在門口往里看,旭陽站在院子里往外看。兩個人面無表情對視,老王爺突然覺得大夏天的哪兒來一陣颼颼的小冷風。 旭陽似笑非笑看鄔雙樨:“月致?” 鄔雙樨溫和地對李在德笑:“是還有東西,放哪兒?” 李在德腳底一軟,奔出大門探著身子往外瞧,鄔雙樨拉回一牛車的東西,還是那么大的牛車,嚴嚴實實擋在胡同中間。 “沒地方了……” 老王爺矯健地竄出來:“有地方有地方,小鄔來進來,我跟你介紹,這位是旭旗總,在遼東很照顧在德……” 院子又兵荒馬亂卸東西,李在德百忙之中一捂臉,這亂的:“爹人家不姓旭……” 鄔雙樨微微一笑:“哦,旗總?!?/br> “格日勒圖?!毙耜栟D看李在德一指自己,“哈布格欽氏?!?/br> 李在德傻乎乎點頭:“哦,哦哦哦……” 院子里兩位熾火麒麟肅立對瞪,老王爺把李在德悄悄拉到一旁:“這兩位軍爺是不是有仇……” 李在德哭笑不得:“應該……沒有?” 院子里的兩位懶得再看對方,分頭干活。劈柴剁排骨,刀砍斧斫,老王爺尾巴骨微微發涼,他覺得這兩位軍爺簡直要手刃對方。 兩個軍官在院子里干活,李在德眼神再差也感覺到院子外面四面八方射過來偷窺的小眼神,這么多年老鄰居了誰不了解誰的臭德行。鄔雙樨和旭陽甩開膀子忙碌,李在德震驚地發現他倆都會做飯!院中露天的灶臺兩個人輪值似的掌勺,老王爺站在里屋門口扒著門心驚rou跳:“你去看著他倆?!?/br> 李在德迷茫:“為啥?” 老王爺揮舞胳膊:你讓他們別把對方殺了!” 軍營里的伙食,色不要提,香和味都足夠,大盆的rou配上大盆的菜,吃飽才有力氣打仗。老王爺破敗的院落里蒸騰著兵戎氣息,還是那種輝煌帝國的兵戎,糧草充足的熱熱乎乎的結實的力道。鄔雙樨和旭陽就那么一站,居然就有羽旄揚蕤,雄戟耀芒的雄渾氣勢。 老王爺樂呵呵:“咱開飯,李在德你去拿碗筷?!?/br> 鄔雙樨和旭陽默默跟著李在德進入狹小的廚房,再跟出來。老王爺在院中擺放矮桌馬扎,旭陽鄔雙樨腰背挺直坐馬扎,兩膝向外,雙手放在膝上,目不斜視。老王爺小心翼翼:“吃……吧?” 李在德趕緊盛飯:“來來來爹你別管,你先吃?!?/br> 兩位軍爺盯著老王爺等他先動筷,老王爺沉重地夾了個什么玩意兒慌忙塞進嘴里,兩位軍爺這才同時舉起飯碗開吃。 老王爺皺著臉硬著頭皮咀嚼,嗬,沒留神夾了塊燉排骨的姜…… 李在德一拍手:“家里正好有酒?!彼鹕砣サ咕?。酒是好酒,老王爺雖然殺了半天價沒殺下多少,還是一咬牙買了一小壺。旭陽和鄔雙樨一人捏著一只小酒盅沉默,老王爺熱情:“來來來,咱爺們走一個,小鄔你上次來就是這個酒,還記得吧!” 李在德翻個白眼,上回哪里有什么酒,死要面子。 旭陽眼神瞬間銳利,鄔雙樨不動聲色,舉杯道:“當然記得,多謝上次來老叔熱情招待?!?/br> 老王爺發現旭陽真是不太能說話的性格,為了活躍氣氛,老王爺笑道:“旭旗總是廣寧衛的?這出了山海關了吧,太遠了!” 李在德懶得糾正他爹人家不姓旭,旭陽一本正經舉杯:“衛國守關,只是盡本分?!?/br> 鄔雙樨多情的眼睛看李在德笑道:“大好河山,總有狼子野心之人覬覦?!?/br> 旭陽也看李在德:“寸土必爭,兩軍對壘,不奮力拼殺就算是退敗。這些年一路從極北的兀的河衛一路向南退守,就是最大的教訓。無論如何,奮力一爭,死而無憾?!?/br> 鄔雙樨淡定:“拼殺爭先理所當然,固土守城也不可缺。大好河山,無雙寶貝,世人眼饞都來奪,我偏能守得住?!?/br> 老王爺舉著酒杯胳膊都酸了,這是針鋒相對的聊什么呢?李在德一拍桌子:“喝!” 鄔雙樨和旭陽一飲而盡,老王爺還尷尬地舉著杯子,只好自己不動聲色也喝了:“來大家放開肚皮吃,這么多呢?!?/br> 旭陽和鄔雙樨的飯量不容小覷,吃得老王爺欣慰。這人一上年紀,就愛看小伙子如狼似虎吃東西,看得自己胃口都好。兩個軍官帶來雄烈蓬勃的朝氣,老王爺壯懷激烈不能自已,豪爽一抹眼淚:“前段時間聽說了右玉,李在德從遼東回來跟我講了沈陽衛。國家有你們,我哪天去見太祖了,也有話說?!?/br> 旭陽熱烈地看李在德:“你……還記得?” 李在德哪里能不記得。旭陽告訴李在德,沈陽衛無一人后退,十三歲的旭陽獨自一人單槍匹馬送信,最后在千里之外得知沈陽衛已經淪陷。英雄史詩多悲歌,李在德那時才懂。 鄔雙樨長長一嘆:“敬……誓死不退的沈陽衛,以及,為國戰亡的所有同澤?!?/br> 四個人終于認認真真地碰了杯。旭陽手指蘸酒,一敬天,二敬地,三敬自己的兄弟。 鄔雙樨又舉杯,鄭重其事地敬李在德:“當然,也要敬你。你讓火器更具威力,你自己都不能明白當兵的會多感激你?;鹌鞑⒎侵荒軞⑸?,更是守護。守天子,守國門,守軍隊,也守自己?;鹌魍煜?,所以福澤四方。多謝李巡檢,我代所有命賤的士兵,敬李巡檢一杯?!?/br> 旭陽眼圈發紅,跟著舉杯,卻苦于口訥,只好道:“我也敬李巡檢。多謝,多謝?!?/br> 李在德一愣又一驚,心緒被鄔雙樨說得慷慨激昂起來,舉杯道:“我只是為大晏火器的改進盡綿薄之力。若能于國于軍有用,于我便是無上榮耀。月致,旭陽,我也敬你們奉國廝殺,沖鋒陷陣,不懼不怕。為了大晏,多謝你們?!?/br> 老王爺在一邊神來一句:“您二位這名字起的,敢情是一個太陽一個月亮???” 李在德酒噴一地。 第120章 李奉恕睡覺有個毛病, 必須得摟個什么。 王修以前不知道, 后來……就知道了,給老李箍得夜夜做惡夢。冬天也就算了,夏天太熱了。李奉恕本身體溫就比常人高,夏天往邊上一躺跟個火爐似的,還得摟著!王修熱得實在受不了, 聲明今天晚上搬回自己的臥房:“老李你也不怕起痱子!” 李奉恕忍耐力超出凡人, 轉城的時候頭頂烈日, 一身黑甲, 懷里抱著小皇帝, 還得拎著長槍,小皇帝最后都覺得黑甲guntang,不過倒是一樣一聲不吭。 因此李奉恕理直氣壯:“不熱?!?/br> 王修瘦成窄窄一片,誰知道為什么那么怕熱。他不再跟李奉恕理論, 專心整理研武堂的文書。下午李奉恕要進宮,上午之前得把所有文書處理完。一開始不覺得有什么, 現在研武堂文書漸漸多了起來, 王修開始吃力,建議李奉恕在研武堂里加入一個代筆。李奉恕正不悅,希望王修發現呢,拉著臉半天王修愣是沒看出來。 李奉恕硬邦邦道:“加誰?!?/br> 王修道:“趙盈銳, 你看行么?!?/br> “那誰的外甥?!?/br> 王修輕輕吸一口氣, 再慢慢吐出來,在心里醞釀。這話只有他能跟李奉恕說, 別人都不行:“老李,你還真的跟內閣翻臉么……” 李奉恕到最后都沒殺何首輔,當然是因為內閣還有用。 “不聽話的換掉,聽話的留下,不就行了?”王修慢慢勸李奉恕,“內閣已經實行快三百年,就算你想裁撤,也得慢慢來,而且裁了內閣,總要有人干活,誰來干,還不又是個內閣?” 王修感覺到了文臣的焦慮和不安。李奉恕晾著內閣晾到現在,火候正好,不到正式翻臉的時候。他摩挲著李奉恕的背,把他的氣兒理順了,李奉恕蹙眉:“趙盈銳怎么樣?!?/br> 王修笑道:“很不錯的年輕人,雖然是有點喪?!?/br> 李奉恕哼一聲:“你看著吧,試用兩天,不行就滾蛋?!?/br> 下午李奉恕進宮,陛下在大本堂讀書。李奉恕站在大本堂外聽,今天的講師正好是何首輔。何首輔出身貧寒,科舉出身,讀書上很有兩把刷子,講經通俗易懂,幽默詼諧。攝政王煩的人,從來沒在皇帝陛下面前有所表現。王修發現李奉恕默認皇帝親近內閣文臣,尤其是何首輔。 治國仍需文人。王修默默地想,老李是知道的,雷霆手段,虎狼之藥,只在掃除障礙,卻非長久之計。長治久安,還得看寬和仁政的守成之君。李奉恕低頭聽何首輔講《論語》,王修從槅扇雕花往里瞧,圓圓的小皇帝聽得挺認真。王修恍惚,這小小一團,總有一天真的會長大,會成為守成之君么? 何首輔講完,對皇帝陛下一揖,退出大本堂。攝政王站在門外,何首輔早看見了。他對攝政王拱手:“殿下?!?/br> 攝政王點頭:“何卿辛苦?!?/br> 何首輔不卑不亢,禮節周到,眼睛垂著,并不去直視攝政王:“能為陛下講經,是臣的榮幸?!?/br> “陛下近日讀書如何?” “陛下聰慧刻苦,國家之興?!?/br> 李奉恕點頭:“曾森呢?” 何首輔笑道:“亦是十分刻苦,只是時常語出驚人,臣等有些頭痛?!?/br> 王修又從槅扇往里望,剛才看到沒看著曾森。曾森跳下座椅,蹬蹬蹬跑到陛下跟前,不知道在說什么,興高采烈的。 何首輔告退,攝政王走進大本堂:“聊什么呢?!?/br> 陛下一看攝政王,很高興:“曾森說看了軍隊轉城很羨慕,也想參軍?!?/br> 攝政王一笑:“人小心不小,五歲參什么軍?!?/br> 曾森就又郁悶了。王修想到什么,一動,沒有說話。李奉恕倒是覺得,有個小伴讀不錯,自從有了曾森,小皇帝的想法沒那么擰了,以前還笑嘻嘻地問遼宋夏幾個“衍圣公”,現在大概要給曾森做表率,言行非常注意。有了曾森,小皇帝開朗不少,吃東西也痛快,看著喜人,連帶著太后和大長公主也喜歡曾森。王修心里笑,曾芝龍是想拿大兒子當表誠意的質子呢,這眼看著小家伙又胖了。 小皇帝坐在攝政王懷里,喈喈呱呱地說他看到的軍隊如何如何威武,曾森站在旁邊,攥住攝政王的衣襟急急忙忙補充。小胖子就是挺想參軍的,不知道誰告訴他文官爵位頂天伯爵,武官可不一定。 攝政王捏曾森的臉:“你以后也是水師,當水師得離開北京?!?/br> 曾森沒想過這個問題,瞬間遭到巨大打擊,不能置信。攝政王道:“不信問你爹去?!?/br> 胖墩兒郁悶了,不吭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