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陳冬儲贊嘆:“陸指揮練槍呢。陪你折騰一宿,手被你咬了,一早跟沒事兒人似的,體力太好了?!?/br> 權城嘴干得舌頭黏著牙床,陳冬儲倒了一碗水來:“你可謝謝人家吧,昨天晚上發的那個瘋,要不是陸指揮,我們誰都制不住你?!?/br> 權城喝了水,稍微有精神。陳冬儲出去端小米粥,權城趿著鞋子扶著墻,一步一蹭挪到窗邊,看陸指揮練槍,心里一凜。陸指揮練的每一招都要過人命,兩只手里一條劈山開石的游龍,挑著萬鈞血氣。 權城看得入神,陸相晟一收招式,一只手拎槍一只手背在身后一轉身,對權城微微一笑:“權司監?!?/br> 權城沒來得及仔細研究陸相晟的臉,清晨中英氣逼人的男子對他一笑,他心神巨震: 英星入廟! 權城從來都注意不要表現得太過神神叨叨,只是頭一次看到如此標準的英星入廟局面相。殺伐四起,統御邊關,手攥人命,腳踏官爵。權城喃喃嘟囔:“黃金建節趨廊廟,統攝英雄鎮四邊……” 陸相晟見權城驚恐地瞪著自己的臉,他伸手摸摸,臉上沒東西?權城離開窗口,整衣從門而出,雙手握陰陽魚對陸相晟深深一揖:“陸指揮,剛毅勇猛,權威信達,皆是好事。只是過剛易折,陸指揮日后,萬勿性急貪功,剛褊自用?!?/br> 陸相晟干巴巴地看權城:“哦……多謝道長贈言……” 陳冬儲端著小米粥小跑:“好燙好燙好燙!別堵門口!” 權城懨懨地吃小米粥,陳冬儲被他一臉菜色的尊容激起一腔父愛,坐他身邊絮叨:“趁著兵事未起,我今天要下周邊縣鎮轉一轉。你今天就不要亂動了,吳大夫待會兒再來給你看看。昨天我們還以為你中疫了,要不是吳大夫……哦對了,還要感謝陸指揮,你看陸指揮左手沒有?給你咬得我都不忍心看,吳大夫說人咬的傷并不比動物咬得更好,牙都是一樣臟……” 權城臉紅透:“別講了……”陸指揮對著權城的時候,一直背著左手,沒亮出來。 陳冬儲好奇:“你剛才站門口對著陸指揮念叨什么?” 權城苦笑:“我有時就是太神叨,招人討厭?!?/br> 陳冬儲正色:“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來了?!?/br> 權城叼著勺子沉默。 陳冬儲很嚴肅:“你看出那個陸指揮什么來了?不用你泄露天機,你說那個陸指揮值得深交嗎?” 權城拿下勺子:“陸指揮忠直可信,他是不是還有個弟弟?亦是可靠之人,他家出了他們兄弟倆,一為勇,一為忠,江山社稷棟梁?!?/br> 陳冬儲搓搓手指,陸相晟倒是真有個弟弟,還小,尚未出仕,據說兄弟倆非常像,弟弟氣性比哥哥還大。 權城長長一嘆,沒再說什么。 陳冬儲要下去轉轉,調查“小票”的事情,陸相晟吩咐張珂去套馬車,派一個小隊隨行。陳冬儲很凝重:“軍情要事,我不多問,就是……是不是就在這幾天?” 陸相晟沒直接回答:“陳駙馬今天去明天就回,不要耽擱?!?/br> 權城出來送陳冬儲:“路上小心?!?/br> 目送陳冬儲的車隊離開,權城伸手抓住陸相晟的衣襟:“陸指揮,種子哪里有問題?” 陸相晟挽著袖子,左手背在身后,低頭看權城,突然笑了:“權道長,就是為了這個要殺我?” 權城非常郁悶,別提這個了……他哪兒知道陸相晟和他想象的出入這么大…… 陸相晟右手食指關節抹抹下巴,若有所思。他跟攝政王殿下上書,一切說得很清楚。權道長只知只言片語。 “權道長不如自己看吧?!标懴嚓蓢@道。 旗總張珂又來,笑瞇瞇的樣子不叫人討厭:“陸指揮讓我帶權道長到處轉轉,權道長想看什么?” 權城聲音不高:“我想看看你們的耕地?!?/br> 張珂又套一輛馬車,扶著權城上車。權城一看馬車就全身痛,不過什么都沒說。他一上車,聽著不遠處又有整齊的喊殺聲。張珂笑:“陸指揮練兵呢?!?/br> 權城放下車簾子。 右玉為了抵抗韃靼大軍,壯年勞力十去七八,只剩老弱婦孺。陸指揮剛到此地,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分地。按照每家壯勞力犧牲情況重新分熟肥土地,好地都給原右玉人。軍墾地在周邊更遠,引水耕種都要更困難些。河北來的士兵除了屯田地,還要輪著幫右玉缺勞力的家庭耕種。 權城好奇:“原土地的主人怎么辦?” 張珂苦笑:“韃靼大軍打來,能跑的早去其他地方避難了,陸指揮一概把這些地算作‘無主’,現在,這幫人到處告陸指揮呢?!?/br> 權城震驚,他似乎終于知道了問題的關節:“他們回來了?” 張珂撩開車窗簾:“權道長,你往外看?!?/br> 權城往外看,一大片玉米地被燒得斑斑駁駁,權城心痛得扭絞:“停車停車,停車!”他撲下馬車,一瘸一拐往玉米地走。那么好的玉米桿,燒得成碳灰。權城跪在地上伸手撫摸焦黑的土地,語無倫次:“這是做什么?這是做什么???” 張珂吐口氣:“您昨天到之前燒的?!?/br> 權城簌簌掉淚,玉米可救人命,為何能如此折辱神植?他撿起籽粒已經顆顆分明的玉米穗,反復摩挲,抹不掉黑灰。張珂不忍心去看權城。 “為什么要燒?” “原土地主人唆使的。天干物燥,一燒一大片?!睆堢鎳@道,“陸指揮天天為了戰事訓兵,抽不出足夠的人手在軍墾地巡查。往地里丟一個火把就跑,抓不住人,玉米卻一毀一大片?!?/br> 權城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放下燒焦的玉米穗。 “那……土豆和甘薯呢?” 張珂唉一聲:“玉米長在地上顯眼,總遭破壞,也是陸指揮有意為之,這樣起碼能保住土豆和甘薯地?!?/br> 權城爬起,踉踉蹌蹌到處轉,看甘薯和土豆地,壅土雍得還好,沒有被毀得那么厲害。 “那……民耕地呢?” 張珂蹲在旁邊,用手指摳摳臉:“民耕地不種玉米土豆和甘薯?!?/br> 權城一愣:“為什么?” “就……平民不種?!?/br> 權城焦急:“大家信不過三作物嗎?信不過我嗎?” 大家可不是信不過你。張珂含糊其辭:“不愿意種,領到種子也不種,陸指揮也沒辦法?!?/br> 權城站在大片耕地中間,極目遠眺,幾戶農人在搶收麥子。權城上前詢問,非常直接:“你們為什么不種玉米土豆和甘薯?” 幾個瘦成柴的老頭老太太顫巍巍吃力地割著麥子,看權城一眼,沒回答。張珂道:“老丈,陸指揮安排的輪值小隊今天沒來幫你們收麥子嗎?” 老頭子認識張珂,倒是答了:“昨天來了,說今天要訓練。我們趁著還能動,多干一干?!?/br> 沒人搭理權城。權城急得冒汗:“為什么不種玉米?為什么不種甘薯?為什么不種土豆?” 張珂把權城拖開,跟老頭老太太笑:“您幾位別太著急,下午訓練完了就來幫你們收了?!?/br> 權城跟魔怔了似的,張珂不便直說,只好道:“那……權道長先回城?” 再看也看不出什么來,權城失魂落魄地坐著馬車回城。 權城以為種子種不出來,以為種子不適應水土,以為種子跟原先的作物牲畜相克,竟然從來沒想過是人們不想種,甚至還要焚燒快要可以收獲的玉米地。 權城抱頭坐在官衙后院的門檻上。 有人在權城身邊坐下,隱隱有鎧甲的摩擦聲。權城低頭看到靴子,陸相晟。 “張珂回報,說權道長出城轉了一圈。我來看看?!?/br> 權城沒抬頭,抽抽鼻子,用nongnong的鼻音道:“陸指揮公務繁忙,不必分心給我?!?/br> 陸相晟笑一聲:“權道長到城外看到什么了?” 權城沉默很久:“火燒玉米地。大家不愛種三作物?!?/br> “張珂有解釋嗎?” 權城依舊團著,吃力搖頭。 “租子。租子從來只收麥子,如果種了三作物,交不上租子,要怎么辦?!?/br> 權城倏地直起腰,瞪著紅腫雙眼震驚地看陸相晟,原來所有的原因,竟然是——租子??? “可是!攝政王不是下令免除右玉三年租稅,種植三作物免六年!” “百姓不信?!?/br> 陸相晟很淡然,權城驚得無以復加。 是,百姓不信。所有的減免,一概不信。 “前半年說減,后半年照交的事,太多了?!标懼笓]一身戎裝,坐在權城身邊。剛剛訓練回來,臉上還有汗。夕陽余暉在他英武的臉上鍍一層金,映得目光清澈威嚴。 “那!” 權城剛想爭辯,又愣住。那什么?能怎么樣? 陸相晟慢悠悠道:“權司監,我們,是外來的?!?/br> 權城愣愣地看陸相晟。陸相晟看向遠方:“權司監,天雄軍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右玉原本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原來的右玉人難以接受,不是很正常么?!?/br> 陸相晟站起,低頭微笑:“權司監一心記掛耕地,想是沒有看到右玉城門外的大石碑。攝政王殿下親筆寫的祭文。右玉一個小城上下一心,扛韃靼大軍七個月,老實說我不知道天雄軍做不做得到。權司監應該去看一看?!?/br> 陸指揮用右手,拍拍權城的肩。 第113章 權城坐在床上, 一晚上沒睡。第二天一早, 做完日誦早課,特地換了蓮冠法服四方履佩慧劍,一步一步朝城門走去。 陸相晟值夜一晚,從城門下來,迎面撞上權城, 驚得瞬間清醒。 權城和他從一見面, 便是灰頭土臉的狼狽樣。說是個道士, 短打芒鞋的倒更像個農人。然而, 現在沐朝陽, 踏晨風,衣袂飛舞的謫仙似的人物,把陸相晟一個哈欠生生堵回去。 陸相晟就那么張著嘴看權城風儀非凡地走來。其他軍人看著權城,也才想起來, 這位道長是皇帝身邊的大人物,是欽天監的司監。 權城抱著慧劍, 表情肅穆, 走出城門,立在右玉石碑下。 自己竟然沒有看見。 權城低頭懺悔,為何沒有看見?師父要罵他的。修道人最忌偏執,自己偏執, 只看種子, 只看耕地。若一進門便看見這石碑,何須等陸指揮點撥才頓悟。 權城對著石碑一揖。 攝政王殿下親筆寫下雄文, 祭奠右玉軍民,贊美右玉豪邁的血性,提醒世人,這血性當永存與右玉,永存于華夏??犊l國,御敵邊關,雖九死不改此志。 權城默默在大石碑前舉行了一個簡單的祭奠祈禱儀式??钢z頭鐮刀準備出城的農人都圍著權城,看他跳舞一樣地舞劍??⌒闶萑醯男〉篱L鶴氅翩翩,劍鋒凌厲,舞姿逍遙灑脫。 祭吾故人。 祭吾國人。 祭吾……天地。 陸相晟上城門,看權城舞劍。他笑一聲,小道士雖然神經兮兮,胸中有天地,亦懂得敬畏天地。 陸相晟吩咐張珂:“去城門外疏散一下人群?!?/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