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
權城十分干脆:“那便走?!?/br> 陳駙馬慎重勸權城:“權司監,丑話得說前頭,雖然我對兵事知之甚少,研武堂也沒跟我講明白,但是南京白侍郎把反賊往山西驅趕我還是有耳聞的。南京那邊來消息,白侍郎對高賊窮追不舍,高賊一路上竟然又納了數萬亂賊,十數萬直奔山西,咱們就算路上不遇危險,到了山西卻未必安全?!?/br> 權城點頭:“我懂了,多謝陳駙馬提點。陳駙馬是皇親國戚尚且不在意,我一介道士,有什么可怕的?” 陳駙馬一揖:“明早便走,權司監收拾一下細軟?!?/br> 權城笑道:“當年下山來欽天監,貧道就背了一個小包袱。如今再走,還是那個小包袱,并無甚可收拾?!?/br> 陳駙馬自己也要準備許多。他并未對權城說明,他要運送最后一批河北兵去右玉。天雄軍已經成軍,陸知府氣魄膽量世間罕有,在右玉屯田耕種,竟然扎下根來。名不見經傳的幾個商人養軍隊簡直是天方夜譚,陳家已經做好最壞打算,不就是被陸相晟給活活拖垮。誰知道天雄軍到現在雖然不算自足,起碼很能自給。陳駙馬的父親鐵了心要結交陸相晟,委派陳駙馬親自去右玉。 “要賺的不是一時的錢,是一世的錢?!?/br> 陳家祖先能穿風過浪闖西洋,陳駙馬必須對得起祖先賜予的驍悍血液。他倒是很意外欽天監的權城,年紀輕輕神神叨叨的小道士,平時除了挑日子見不著個人,膽氣竟然也很夠。再說道士,除了煉丹騙騙皇帝的錢,居然還懂種地? 他誤會了權城,也誤會了道士。權城案上擺著被師父退回的“自逐信”,師父親自批兩個字:放屁。 權城從師門下山進欽天監,師父問他為了什么。究其原因,不過是這一代弟子輪到了而已,去北京看星象,和在山里看星象,有何不同?儒家說兼濟天下,佛家問舍我其誰,道家不問別人,問自己。所以權城回答師父:為了求道。 權城對著師父寫的放屁倆字一揖。道在放屁,道在生死,道在蕓蕓眾生一口飯。 弟子,求道去了。 白敬很快收到研武堂的命令,休整完畢,即可追擊,天雄軍已經準備妥當,隨時出兵。白敬不得不感慨研武堂傳遞信息的效率,幾晝夜北京到南京。白敬非常猶豫要不要帶著祖松,祖松的人馬殺人勢如破竹,卻也難以控制。歷來匪禍兵禍一起說,白敬絕對不容許眼皮子底下出這種事。跟著祖松一起來的游擊將軍叫鄔雙樨,白敬倒是有幾分喜歡,他身上的匪氣和痞氣少一點——或許是他更善于隱藏。 鄔雙樨獨自見白敬,非常誠懇地跟白敬道歉。關外天氣嚴酷群狼環伺,關寧軍不狠一點根本熬不下去。他已經勸了祖松,此次捉拿叛賊事關重大,兩軍也得通力合作不能出嫌隙,才能安定江山社稷,為皇帝陛下與攝政王殿下雪洗恥辱。 白敬被鄔雙樨給感動了,決定帶著祖松和鄔雙樨。鄔雙樨告辭,出了南京駐軍的兵營,坐在轅門外的大石頭上發呆。 若是能抓住高若峰…… 老父尚在北京,關寧軍失了君心,鄔雙樨仿佛一只困獸。 在關外出發前,祖松似笑非笑地看他:“咱們關寧軍真成后娘養的了。調三千精銳進關,一點糧草都沒有?!?/br> “你說,攝政王是不是希望方督師的嫡系都死光,然后趕緊換上山東兵。咱們拼死拼活戍邊守關,抵不過攝政王一句話?!?/br> “寶劍要佩英主啊?!?/br> 鄔雙樨轉身就走,祖松叫住他:“義父謝謝你放過孔有德??子械卢F在混得順風順水呢?!?/br> 鄔雙樨沖過來揪住祖松的領子:“別他娘的再提了,沒有下一次!” 祖松胖大的臉笑得也費勁:“多個朋友多條路,我覺得沒什么不好?!?/br> 鄔雙樨坐在轅門外的石頭上,雙手揪住頭發,頭痛欲裂。 李奉恕坐在敞軒中,半仰著頭??床灰娭罄罘钏【蛺蹖χ柟?,期盼透亮的陽光扎穿他眼前無望的黑暗,所以神情再鎮定都透著無措的茫然。目盲,只能聆聽,像尊一動不動表情悲憫的神像。 院中有腳步聲,李奉恕順著聲音轉臉:“回來了?” 王修悶悶應一聲。 李奉恕聽他有鼻音,向他一伸手:“過來?!?/br> 王修往后一退:“我沒事。你午飯吃了?” 李奉恕依舊伸著手:“過來?!?/br> 王修沒動:“你別……老對著陽光,對眼睛不好?!?/br> 李奉恕加重聲音:“你給我過來?!?/br> 王修蹭過去。 李奉恕抬手摸王修的臉。他以為誰給王修氣受了,王修低聲道:“我娘來信了。說多謝魯王殿下一直的照顧。家里有田有宅,讓我不必擔心家里,努力辦差,報答殿下?!?/br> 李奉恕眼神茫然,聚不到王修身上,臉稍稍偏著,微微一笑。 “王都事以前說過,‘咱倆誰跟誰,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孤深以為然?!崩罘钏÷曇舻统?,隱隱地震動空氣,“王螞蚱?!?/br> 第110章 權城連夜準備。雖然他自己的東西的確沒多少,還是要再帶一車種子去右玉。玉米,已經發芽的土豆和甘薯。玉米補種是來不及了,即便種活了,趕在寒冬來臨之前夠嗆成熟。土豆和甘薯還有希望,因此權城多裝了些。 權城大半夜站在院子里監督裝車,一轉身被個人影嚇一跳:“鹿太醫?” 太醫院值房正在欽天監南邊,平時沒什么來往,也就是個見面點頭交。鹿太醫年輕氣盛性子直,最看不得一些個道士煉丹讓活人吃水銀,連帶著看不起欽天監,罵過欽天監裝神弄鬼。后來放出京到邊境輪值,總算把心性磨礪得平和圓滑些。他自己也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求到欽天監。欽天監的權司監年輕,剛來五六年,完全不知道鹿太醫當年罵的就是自己師父:“鹿太醫?這么晚了,有事兒?” 鹿太醫期期艾艾:“權……司監啊。您有公務去右玉?” 權司監端出仙風道骨的笑容:“哪里有什么公務,就是去右玉看看能不能種種地?!?/br> 鹿太醫干笑:“我實在是想求權司監幫個忙,所以貿然上門……” 權城連忙:“求字不敢當,鹿太醫說,我盡量?!?/br> 鹿太醫抱著厚厚一摞書稿:“權司監能不能幫我把這摞書稿送去右玉?我師兄叫吳有性,一直在西北游醫,前段時間捎信回來,說在右玉結識了個朋友,要停留一段時間。我這有些泰西翻譯來的書稿,急需讓他看看,怎么都托不到人……” 權城一聽是醫書,馬上接過來,一大摞墜得他一彎腰:“醫人之術是積功德的,貧道幫鹿太醫送去右玉?!?/br> 誰出遠門都不容易,平白讓人抱這么死沉的東西一路從北京到山西,鹿太醫是心腸直不是缺心眼,明白這是欠了權司監一個極大人情。他手里拎著幾服藥:“權司監此行去山西,根據我師兄送回來的信,怕是要路過疫區。這些藥的方子是我師兄這幾年在西北反復配試得出的,驅邪扶正最好不過。途徑疫區就煎水服用。用完了也不要著急,藥材都易得,即用即配?!?/br> 權司監感動:“這樣的藥方子怎么好隨意告訴我?” 鹿太醫哈哈一笑:“權司監莫擔憂,我師兄正在西北推廣防疫之法,權司監若是能一路上把藥方宣揚出去,我師兄反而要感謝你?!?/br> 權司監抱著包袱抱住的老沉的書稿彎著腰:“吳大夫大義,如此說來,我更要幫你們傳遞書稿了?!?/br> 鹿太醫深深一揖:“多謝權司監?!?/br> 第二天一早,陳駙馬的馬車來接。權城背著來京城時背的舊藍布小包袱,抱著一大摞書稿,上了陳駙馬的車,拉種子的馬車跟在后面。為避免惹眼,陳駙馬沒帶多少人,輕裝簡行。細微晨光中,城門一開,馬車迎著微露清風,離開北京城。 離開北京城,一路過保定府,真定府,順德府,所見景象越來越觸目驚心。 成批成批的流民,從南邊往北跑。 陳府家丁去打聽,回來面色凝珠:“主家,這些人是從汝寧府懷慶府跑來的,說是躲兵禍匪禍?!?/br> 陳駙馬心想倒是跟研武堂提醒得對上了,白侍郎率領南京駐軍把高若峰往山西驅趕,沿途平民可不就遭殃。 難民扶老攜幼衣衫襤褸虛弱不堪,看得權城流淚:“不是說白侍郎愛民如子?” 陳駙馬嘆氣:“戰亂時候,誰愛民如子都沒用,人不如狗?!?/br> 權城進京時沒遇上這種事,這么多年也就窩在欽天監種地,被掙扎求生的人間慘相挖著心:“連年兵禍匪禍,有誰種地!” 陳駙馬睜開眼:“權司監,慎言?!?/br> 權城口中發苦:“不求盛世,只求太平。沒有太平日子,九穗禾都沒人種?!?/br> 馬車外有幼兒餓得哭,權城攥住衣襟:“攝政王殿下看得到嗎?” 陳駙馬心里一動,長長地一嘆,不知道為誰。 馬車又走了一段路,馬車突然一停,陳家家丁大聲呵斥,權城撩開馬車簾子往外看,頭皮一炸扎:一幫孩子在搶后面那一輛馬車上的土豆。有個小小的幼兒,餓得抓起土豆就瘋啃。 權城慘叫一聲:“別吃!”他幾乎滾下馬車,陳駙馬伸手抓他,撈了個空。權城在地上滾了一圈,連滾帶爬沖向第二輛馬車,撕心裂肺地喊:“那土豆發芽了!” 幾個大點的孩子用小臟手往馬車下劃拉土豆,更小的抱起就跑。權城追過去:“別吃,求你們別吃!拿甘薯,拿玉米,別拿土豆!”小孩子一哄而散,口中銜著碧綠可愛的幼芽。 權城一個也沒抓住。 陳家的家丁發了惻隱之心,覺得反正一車的東西,小孩子拿幾個吃也沒關系,故意減慢了速度。權城這個反應嚇到了他們,不就是一些植物? 為了到右玉就能盡快補種,馬車里,大部分是有芽土豆。 陳駙馬清楚權城為什么發瘋,他發現一些成年的流民看小孩子吃得脆香,跟著靠過來要搶土豆,果斷一吼:“快走!把權司監架上來!” 陳家的家丁看事態不好,再不跑不光土豆保不住,流民連馬都會吃掉。他們把權城扔進陳駙馬的馬車,狠狠一甩鞭子,跑! 權城抱著頭蜷縮,劇烈顫抖。 小小的孩子吃發芽的土豆。 陳駙馬看他拉風箱一樣地抽泣,害怕他在顛簸中一口氣上不來:“權司監,你冷靜一點!” 權城抬起臉,眼淚洶涌,牙齒咯咯打顫:“會死的,救不活了,會死的!” 陳駙馬沒發覺自己也流淚了,又不知道怎么勸。權城面色像個死人:“我我我作孽了,我害人命,三清在上,三清在上……” 陳駙馬兩只手捂著臉,嗓子緊得一聲也發不出來。 世道如此,三清能如何。 白敬一路死咬高若峰。捉住高若峰,帝國有三四年的喘息時間。白敬靠著馬鞍翻看地圖,鄔雙樨擔心這位白侍郎隨時會昏過去。 高強度行軍鄔雙樨自己都不太行了,白侍郎臉上不僅沒有血色,也沒有rou色。研武堂還沒有回信,攝政王的高壓下兵部會配合,傳令還需時間。白敬知道朝廷的難處,各處需要賑災,再來兵事簡直是要敲骨吸髓了。 兩難的境地。不打仗沒有太平,沒有太平沒法種地??墒?,沒法種地,哪里來的軍糧? 鄔雙樨過來問:“白侍郎,您還好?” 白敬笑著搖頭:“沒事,埋鍋造飯之后馬上啟程?!?/br> 鄔雙樨點頭:“卑職明白,卑職吩咐下去,不得sao擾平民?!?/br> 白敬幾乎睜不開眼睛,往后一仰:“應該,也沒什么平民了?!?/br> 鄔雙樨一愣,白敬睜開眼:“此役事關國運,大家共勉?!?/br> 鄔雙樨點頭。白敬等鄔雙樨走開,抬手刷地給自己一嘴巴。臉上火燒地疼,把自己打醒。他掏出宗政鳶寫的《屯田議種疏》,一頁一頁翻。觀其人必先閱其文,臨出征之前,白敬跟王都事要宗政鳶寫過的文章。王都事怔愣半天總算想起來宗政鳶寫過的東西,難為王都事還翻出來了。 宗政鳶字不錯,就是這個文筆……白敬一面唾棄宗政的文筆一面看。宗政回憶自己當馬匪的奶奶如何開山立寨,開墾山里荒田自耕自種。他得出個結論,如今屯兵多有弊端,這是因為軍屯土地都被官員軍官甚至大商人瓜分,把屯田兵當成自己私奴。軍人就是軍人,即便種田,也是為了軍糧。既然率土之濱莫非王土,干脆屯天子的田,種自己的軍糧。 初讀之下全篇狂妄語,不知所謂。再讀白敬冷汗涔涔,他仿佛看出宗政說到一個緊要的點上——也就是攝政王殿下能容得了這個馬匪胡說八道! 第三遍讀,白敬想起右玉。攝政王殿下并未批示宗政的上疏,許久之后,卻默許了右玉的存在。右玉現在土地誰的都不是,名義上直屬朝廷,可是朝廷不敢多過問。 若是右玉成功,天雄成軍,可減黎民多少苦。 攝政王殿下的心,真正有大仁慈。 白敬一直在想,把高若峰捉住了要怎么辦。叛賊層出不窮,高若峰不過是最大的那個,不是最后的那個。讀了《屯田議種疏》,白敬心中似乎有了個計劃。跟高若峰交手這么多年,白敬徹底體會了自古秦兵多驍勇。如果山西天雄軍成功,那白敬去陜西,行不行得通? 現在說還太早。白敬把文章收起。宗政那不錯的字跡和破爛的文筆被白敬貼身收著。 馬車到了山西境內,路過一處又一處無人村落。權城早得了鹿太醫叮囑,把草藥拿出來煎水,馬車隊所有人都喝。權城執筆抄寫方子,自我懲罰一樣沒黑沒夜地寫,仿佛抄經,能讓他平靜下來。抄好的防疫之法與藥方,陳家的家丁到處散。后來陳駙馬也幫著抄,兩個人坐在顛簸的馬車里悶頭寫字,誰也不想說話。 時值盛夏,馬車外衰草連天。 陳家的家丁拿著方子嘆氣,主家是好意,可是有幾個識字的?他們什么都沒說。也許就能救一個人,能救一人,勝造七級浮屠——哦對了,車里那位是個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