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第87章 攝政王黑沉沉的眼睛居高臨下:“講吧?!?/br> 曾芝龍仰頭接著攝政王的目光:“不如,講一講海盜?” 攝政王道:“你倒是大膽?!?/br> 曾芝龍微微一笑:“多的是人跟您講航海。我上京來,就是來跟您講海盜的?!?/br> 曾芝龍措辭詞序有時候很詭異,講快了夾雜夷語。往常陳春耘講如何航海,曾芝龍講海盜如何搶奪,如何殺人,如何分贓。各個海盜群各自有不同的規矩,觸犯這些規矩會有什么懲罰,如何去祭海,繪聲繪色講了個群魔亂舞。 攝政王面無表情,不動聲色,就那么聽著,聽了一下午。 寧一麟在旁邊冷汗涔涔,他有點撐不住了。曾芝龍用海防游擊的身份進京是有考量的,誰知道上來就講海盜。知己知彼倒也對,問題是曾芝龍根本不是“了解”海盜,攝政王難道傻?他就是海盜!寧一麟暗暗呼出一口氣。上位者的表情他琢磨不透,攝政王現在到底什么心思?高興?憤怒?不屑?那深淵一樣的眼睛,沒落在寧一麟身上,寧一麟的腿肚子都暗暗往前轉了。 曾芝龍毫無察覺。再喜怒無常不過海洋,他經過的死亡與屠殺他自己都數不過來??墒菦]有這些死亡和屠殺,沒有他的現在。為什么要畏懼攝政王?他比海溫柔多了。 殿外進來個年輕官員,穿著官服,雅致溫文,路過曾芝龍,揚起幽微的清雅氣息。曾芝龍微微一抽鼻子,這是什么味道?他沒停止講述,那年輕官員徑直走到攝政王座旁,低聲道:“陛下聽說福建人來了,所以也想見見?!?/br> 攝政王表情未動:“陛下呢?” “這幾天聽經。陛下說那幫和尚念經,光看嘴蠕動,也不知道是不是胡念的,嗡嗡嗡?!?/br> 曾芝龍最后一個音落下,攝政王依舊聽著,眼神終于有點笑意:“然后呢?” 曾芝龍微笑:“沒有啦,全都死了?!?/br> 攝政王站起,走下丹墀,曾芝龍暗暗吃驚,攝政王竟然這么高。那年輕官員低眉順眼跟在后面,又一次路過曾芝龍,幽微的香氣似有似無。熏香?多貴重的香料曾芝龍都見過,沒有這種味兒。攝政王迎在宮殿門口,小小的皇帝陛下很有氣度地邁著小短腿吃力地跨越過高的門檻:“六叔聽航海的事,我也想湊個熱鬧?!彼瞿樁嗽敱娙?,寧一麟嚇得只能把腰彎得更低,恨不能跪下,讓皇帝仰望這特么不是折壽么。 小皇帝隨手免了眾人的禮,顛顛往寶座走,攝政王腿太長,跟在后面得等他顛四五步才能走一步。曾芝龍一看這皇帝還沒自己兒子大,不知道哪兒來的笑意,在喉嚨里憋成了一聲咳嗽。 富太監把皇帝陛下抱上寶座,心里嘆息,陛下哪兒是想聽航海啊,跑攝政王這里躲那幫和尚而已。陛下嫩嫩道:“這位是福建海防游擊?” 曾芝龍彎腰:“臣福建海防游擊曾芝龍?!?/br> 皇帝陛下看他:“卿帶著兒子來了?” 曾芝龍道:“在宮外候著?!?/br> 陛下善解人意:“這么熱的天,不要熱壞了,宣吧?!?/br> 寧一麟眼前一黑,曾芝龍都沒譜,他兒子更不可控了。御前奏對不是兒戲,講錯話要殺頭的。曾芝龍一瞄那個年輕官員,站在攝政王邊上,微微垂首。曾芝龍眼波一轉,在攝政王和年輕官員身上來回蕩,倒也不十分擔心兒子?;实郾菹赂鷶z政王抱怨:“念經實在太吵,睡不著?!?/br> 攝政王低聲回:“我以前聽經,倒是能睡得很香?!?/br> 曾芝龍終于忍不住,笑出聲。小皇帝很驚奇地看他:“你笑什么?” 曾芝龍回答:“臣的兒子生病,睡不踏實,也是請高僧來念經,一念就睡著了。大概是佛祖顯靈,臣也跟著困?!?/br> 小皇帝第一次聽到有人說話都跑調的,對曾芝龍頗感興趣:“卿是哪里人?” 曾芝龍神色自若:“臣是晏人?!?/br> 小皇帝終于正眼看他。珍卉園中開了幾株罌粟,他去見了,花朵豐艷妖嬈,花莖卻足有三尺,高而挺拔,亭亭孤直。亦妖亦錚,媚而有鋒刃。他用和攝政王一模一樣的深黑的眼睛沉沉地觀察曾芝龍,罌粟花,止病及時,殺人如劍。 曾芝龍輕輕一笑。 內侍進來通報:“曾官人大公子到了?!?/br> 攝政王抬起眼睛,殿外走進個小小的……小胖子。 比奶皇帝年紀看著大一點兒,奶胖肥圓,和曾芝龍有一對一模一樣天生多情的眼眸??上『⒆拥难凵裼悬c呆,不如他親爹顧盼生輝。難得見到同齡人,小皇帝眼光一亮:“近前回話?!?/br> 曾芝龍大兒子叫曾森,一直在倭國長崎生長,一張嘴倭國話夾著閩南語。來的船上學習官話,結結巴巴只會簡單的表達,一本正經給皇帝請安,行的還是五百三叩首大禮,把皇帝給跪愣了:“卿……不用如此大禮……” 曾森一絲不茍地根據船上的練習,作揖,屈膝,下跪,叩首,硬是把步驟都給演練全了?;实壅UQ?,等他這一套做完,自己想問他什么都給……忘了。 王修站在李奉恕身旁,垂首,雙肩直抖。 曾森三叩首完畢,富太監連忙道:“興?!?/br> 小孩子十分嚴肅,站得繃直,努力吸住自己圓圓的小肚子,規規矩矩垂頭不看皇帝。小皇帝干巴巴地看他,他渾然無覺。王修低聲提醒攝政王,攝政王道:“既然是講航海,配上海圖才有意思。陛下前些日子不是翻出太宗時期的海圖?讓曾家父子給講一講?” 皇帝陛下點頭,富太監立刻命人去庫房取來海圖。龐大的海圖,左右木楣展開,將近一丈,得四個內侍才舉得動。小皇帝不要曾芝龍講,和藹對曾森道:“卿來講講?!?/br> 曾森官話不夠用,口音比他爹還不如,越著急越說不出來,結結巴巴,勉強說個哪里熱,哪里冷,越來越委屈,眼睛一紅。 攝政王心里一樂,這小孩子道是有趣,圓咕隆咚,一著急哭起來更好玩。小皇帝從寶座上跳下,不急不慢走下丹墀,站在曾森身邊,溫聲道:“卿講得好,不必著急?!?/br> 曾森傻乎乎看皇帝陛下。他比陛下高一點兒,也壯一點兒,海風吹得有點黑。他并不常見父親,不習慣跟人親近。突然有個帝國的皇帝對他如此和顏悅色,哪怕對方也是個小孩子,也讓他手足無措。 攝政王站在陛下身后,彎腰看海圖:“大晏疆域廣闊,海域也如此浩瀚。只可惜,寄寓了些蠻夷。曾卿,不如你來講講南海之事吧?!?/br> 曾芝龍面不改色:“殿下說得對。南海的確寄寓一些外番。倭人荷蘭人登陸臺灣列島,西班牙葡萄牙爭搶澳門。這些地方孤懸海外,官府一般也不管?!?/br> 皇帝陛下蹙眉嘆息,說是王土王臣,也有無可奈何之事。 曾森默默看陛下的表情,突然抬起右手,五根小手指往海圖的臺灣上方的海峽一插,絲絹織成數百年的海圖霎時經緯盡斷,刷拉全部裂開,曾森五指往下一抓,整個海圖下半截竟然全被曾森給生生拽了下來。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傻了,富太監簡直凝固住,眼看著曾森攥著海圖下半截的所有海域海島,往小皇帝手里一塞。 曾芝龍衣服霎時被汗透,還沒來得及揍兒子,一直不動聲色的攝政王終于笑了:“有點意思?!?/br> 小皇帝手里拿著布條,看著被扯得絲線飄蕩的海圖,笑也不是生氣也不是,只好道:“曾卿這是給朕立了軍令狀。朕收好,只待曾卿當真統領水師,橫掃海域,滌蕩敵酋那一天?!?/br> 富太監想接過陛下手里捧著的一長條海圖。陛下不許,自己費勁疊整齊,對曾森笑著晃晃:“軍令狀,朕就收下了?!?/br> 曾森握緊拳頭,表情堅毅,一動不動看著皇帝陛下。 縱然他表達不出來,縱然別人也不信,但是他的誓言,此生必將完成。 攝政王道:“小曾官人有豪情是不錯的,只是可惜官話似乎不怎么好。陛下,臣看您和小曾官人投緣,不如讓他沾一沾皇恩,進大本堂受教?” 曾芝龍一愣,馬上謝恩:“臣謝皇帝陛下隆恩!” 曾森不明白什么意思,曾芝龍踢他一腳,用夷語低語幾句,曾森忘了前面叩首的禮儀了,歡呼一聲撲上去抱住小皇帝。 攝政王忍不住,打雷似的大笑。攝政王一笑,寧一麟一直懸著的一口氣也松了下來。富太監湊趣兒道:“這幅海圖要好好收藏,待日后小曾官人得勝歸來,親手把海圖補全?!?/br> 皇帝陛下心情好:“六叔今天晚上在宮里用膳吧,曾官人和小曾官人也賜宴?!?/br> 曾芝龍倒沒想到竟然得了兒子的宜,與兒子一齊謝恩。 那年輕官員跟在攝政王身后,路過曾芝龍,又是那種幽幽的味道。不是熏香,煙熏火燎浮在衣服上,是長久地浸入骨骼肌膚的味道。其實并不陌生,到底是什么味?曾芝龍看一眼那個年輕官員高挑的背影。 王修低聲問李奉?。骸霸趺礃??” 李奉恕搖頭:“他不服我,也不服皇帝?!彼肫饋硇≡偃?,笑一聲,“還太小,未來誰也不能確定。只不過……也許呢?!?/br> 未來這事兒倒成了個典故,“國姓爺扯海圖”。但凡富貴人家買得起海圖的,小孩子周歲禮都要備一份。這東西意頭好,江河海洋,便是最恢弘的前程。 第88章 曾芝龍領著兒子進宮御前奏對,陳駙馬一宿沒睡覺。壽陽公主跟著起來,一只手放在他肩上。陳冬儲苦笑:“把你吵醒了?” 壽陽公主輕聲道:“你也不必太煩心?!?/br> 不煩是……不可能的。陳冬儲稀里糊涂跟著罷朝,悔不當初。他是攝政王提拔上來的,關鍵時刻沒站攝政王身邊?;枵?,就是當時根本沒多想,后來卻越想越完蛋。 “事已至此,別想了。你和大哥貴在為人敞亮,王都事問你們什么事你們都答得大方,在曾芝龍這事上沒藏jian,王都事自然看在眼里,攝政王早晚也會知道陳家的忠誠?!?/br> 陳冬儲坐在椅子上,仰頭看窗外的月色。月色朧朧瞳瞳,一層肅殺的薄霜,看得人心里發寒。他有個問題一直壓在心里。忠君事上,現在這個君,到底是哪個? 壽陽公主摟著丈夫的肩,心里悵悵。李家男人的性子多么剛愎,她豈能不知道。一次不忠,得拿命還。遼東那一些將軍,全完了。陳家……陳家不會,陳家有自己,絕對不會倒。 “你就告訴我,大哥還想著要出海么?陳家還想著要去海上搏一搏么?” 陳冬儲捂著額頭。大哥苦心孤詣那么多年,想要出海,眼看著找到由頭打動攝政王,壞事的竟然是自己。心里的懊喪攪動得又痛又悔,嘴里發苦。 壽陽公主堅定道:“不要緊,我一個女人都知道,海洋大得很,大到怕是還沒有誰能獨占。陳家只要想明白了,到底要不要出海,只要咬定出海,我到底是個大長公主,我知道要怎么做。再說曾芝龍進京,說不定不是什么壞事。他在海上根基我也有耳聞,縱然是官府都得讓著他三分,大哥出海,想繞過他基本不可能。既然他進京,咱們且看吧?!?/br> 陳冬儲拍拍肩上妻子的手。 皇帝陛下很是喜歡新來的伴讀,為人恭敬嚴謹,學業勤奮,就是說話令人費解。能進大本堂伴讀的都是皇親國戚,以前有太后娘家曹家的孩子。曹家在糧草上犯了罪,大本堂也就進不了了。不來正好,皇帝煩他們。大本堂實在太大,皇帝一個人讀書,空空框框,講師說話都帶回聲兒。突然又來一只圓團子,悶頭撞進幽靜深潭,普通巨響濺起一堆小浪花。一個來歷不明的孩子進大本堂,太后什么都沒說。富太監不知道跟太后講了什么,太后現在并不反對皇帝跟攝政王親近。先在看這小孩子能在宮中熬幾日吧。 大本堂的先生都是“大儒”,一肚子墨水酵得發酸的,大約是頭一次遇上不認字的學生,不但不識字,話都說不順溜。他們是沒心思給個水匪的兒子“開蒙”,就讓他描紅抄字,一個字一千遍,其他什么也不說。曾森完全沒有異議,說抄一千遍就抄一千遍,抄得工工整整,還是不知道這個字怎么念。先生們覺得曾森又刻苦又愚笨,底子都不叫差,是根本沒有。惋惜之余也頗上火,曾森成為一塊肥嫩小雞肋,扔哪兒都可惜。 皇帝陛下看他跟講師們互相折磨,心里哈哈樂,表面嚴肅,恰當地指導曾森,曾森異常崇拜皇帝陛下。讀了幾日,簡直是皇帝陛下給曾森開蒙了。陛下半開玩笑跟曾森道:“給你取個字,你要不要?” 曾森眨巴著眼點頭。 陛下寫兩個字,都是曾森最近才認的:大,木。 “大木,就是棟梁。你以后是報效朝廷的棟梁?!?/br> 曾森跟著陛下寫兩遍,這倆字筆畫少,甚是得他的心。 不念書,陛下就跟曾森聊天,聊聊宮外面,甚至海外面的事情。曾森官話講不了長句子,陛下實在聽不懂曾森在說什么,只好宣曾芝龍進宮,給他兒子翻譯翻譯。 張司印對曾芝龍笑:“曾官人一進宮,滿地霞光?!?/br> 曾芝龍也笑:“為什么?” 張司印回答:“宮人們臉紅?!?/br> 曾芝龍幼年有人給他算一卦,說他是海中龍,海中能稱王,但是不能上岸。給他算卦那個人是船上的廚子,一臉肥胖油膩卑微的笑容,經常偷著給曾芝龍藏吃的。曾芝龍那時候不叫這個名,總是惦記他那個臟兮兮的圍裙,口袋里能掏出許多吃的。曾芝龍太小,根本拉不動纜繩,他為什么上船,大家心知肚明。第二年廚子被船主給剁成塊扔海里。所有人去看行刑,曾芝龍躲在廚房里偷吃東西,不停地吃,吃到吐,吐完接著吃。 廚子沒料到自己的命運,倒是算準了曾芝龍前半段。海中龍,海中稱王。曾芝龍砍了船主,這個異??∶澜坪Q哪贻p人舉著火把,火焰在他的眼睛里跳。那后半段呢,曾芝龍特別好奇準不準,他能不能上岸? 京城極致的奢華富貴讓他很開眼界。曾芝龍站在紫禁城前面特別想笑,原來也不過是一艘船,大一點兒,在海面上風雨飄搖。掌舵的那個人,有一對黑沉沉的眼睛。 貴人看不起水匪海盜,曾芝龍帶來的一船禮物,全都沒送出去。榮華權力就在周圍,卻夠不著。還是海上,四周都是水,不能喝,不能用,不是你的。 沒什么區別。 曾芝龍又一次端詳紫禁城在夜色中凌厲孤寂的剪影,想起他第一次殺人,那船主的血熱熱地撲在他手上,嘩啦一下。 引路的小內侍停下,轉身:“曾官人,怎么不走了?” 曾芝龍食指一筆:“噓。你聽?!?/br> 內侍見他閉上眼欣賞,自己只好努力聽,聽了半天:“什么??” 曾芝龍微笑:“風一吹,房檐下的鈴鐺就響了,一陣過去,像海浪?!?/br> “那個是驚鳥鈴,防止筑巢的。曾官人聽力真好,能聽到那個?!?/br> 曾芝龍笑得小內侍發傻:“不是,你們……只是聽習慣了而已?!?/br> 路上的人忙忙碌碌,曾芝龍好奇。內侍解釋:“這不是天氣一直晴好么,所以把老物件都拿出來曬曬去去霉,日頭一下去就要收起來?!?/br> 曾芝龍進大本堂,曾森一看見他微微縮脖子?;实郾菹伦x書勤奮,一般讀到掌燈不休息。難得能跟曾森說說話,還聽不明白。曾芝龍進京幾日,口音改得突飛猛進,跟皇帝陛下講一講福建廣東的趣事,比如怎么造假。母雞屁股上插長羽毛冒充錦雞,楊梅刷彈墨刷得紫黑可愛。布匹驗看時是好的,商家雙手一卷,買家回去一拆卷,只是爛布片。然而也是有些好的。比如晉商不賴賬,借貸子孫都償還?;浬套顚嵳\,一般賣貨錢貨兩訖賣家便不再管,只有粵商肯退換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