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弗拉維爾很認真:“我是說真的。教官隊和宗政長官關系不錯。前領隊和他是好友。等他回山東,我親自去求一求他,說不定能行?!?/br> “你們真的幫了大忙了?!毙÷勾蠓蚝芫趩?,弗拉維爾也實在太樂觀了。 弗拉維爾還是笑:“我們在海上漂了四個月。你沒見過一望無際的海面,那才是真正一無所有的蠻荒。樂觀一點,總能到岸?!?/br> 小鹿大夫抿著嘴點頭,心里下決心干一件大事。不就是求情么,直接寫信給王修要錢! 營地門口一陣喧嘩。雷歐一臉汗跑進來:“小鹿大夫,有人想見你?!?/br> 小鹿大夫嚴肅看弗拉維爾:“你回去躺著?!彼呦蜍姞I大門,門口站了個高大的年輕人。不是許珩么,跟著自己一起料理過登萊醫藥院,自己剛剛從他家出來。 “小鹿大夫?!痹S珩表情從來都很嚴肅,“我們帶了些錢,來幫忙?!?/br> “我們?” 許珩一閃身,后面站著一隊年輕人。萊州醫學會醫藥世家的年輕人,跟著小鹿大夫穿過白袍子。 “小鹿大夫,我們幾個,是來請罪的。傷兵是我們送來的,一是我們仰慕小鹿大夫的為人和醫術,二是我們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不能放任傷員死在街上,又想不到更好的地方。第三,我們想繼續跟著小鹿大夫學習清創養護之術?!?/br> 許珩和那幾個年輕人對小鹿大夫一揖:“多謝小鹿大夫教導!” 鹿鳴精神振奮:“那便進來幫忙!” 弗拉維爾當然不聽話,他坐在窗口,看小鹿大夫指揮著一幫年輕人忙進忙出。雷歐領著羅林進來,今天夠他忙的:“登萊之戰時我讓羅林接替你去送信,回來了?!?/br> 弗拉維爾碧波千頃的瞳仁目不轉睛:“哦?” 雷歐抹把汗,把弗拉維爾的椅子調個方向。羅林風塵仆仆,剛剛領著一只船從澳門送了一些武器來。斑鳩銃二百門鳥銃一千門藤牌五千張刀一千把,長短槍各一千桿——叛亂早平了。羅林神情詭異:“弗拉維爾,我們在海上遇到十八芝了?!?/br> 弗拉維爾倒是嚇一跳:“十八芝搶你們了?” 羅林捏著帽子,低聲道:“沒有,還護送我們穿過舟山群島?!?/br> 海上的確是純粹的蠻荒。葡萄牙從澳門心急火燎往山東送火器,沒走多遠撞上十八芝教訓一艘不守規矩的西班牙貨船。船體被火炮轟得傾斜下沉,海面一片血。羅林一看十八芝的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那艘十八芝的船桅桿上站著個體格修長的年輕人,非常瀟灑地向他一揮帽致意。羅林牙齒打顫,祈禱千萬別真的碰上曾芝龍,那絕對死無全尸。十八芝的船反而沒有為難他們,甚至一路護送,直到舟山。舟山那邊的海盜見十八芝的船,根本不敢靠近。 弗拉維爾捏鼻梁:“十八芝沒為難你們就好?!?/br> 羅林嘆口氣:“救上來個西班牙船醫,竟然真的是個醫生不是理發師或者屠戶冒充的,可惜死在半路上了,尸體沒法留?!?/br> 弗拉維爾仰頭靠在椅背上。窗外暮色沉沉,小鹿大夫清亮的聲音在晚風里十分溫柔,弗拉維爾心里卻冰涼一片。雖然不知道為什么十八芝沒跟他們葡萄牙海軍動手,那三個字足以令弗拉維爾脊背發寒。 曾芝龍。 第79章 弗拉維爾太陽xue被“曾芝龍”三個字刺得突突跳,閉著眼往后仰著,緩了半天,睜眼再看,羅林還站著。 “怎么了?還有事?” 羅林覺得弗拉維爾現在不適合特別煩心,但是不說又不行:“我……聽澳門駐軍說,荷蘭人好像想登陸大晏,進廣州……” 弗拉維爾猛地往前一傾身子,抓著椅子扶手瞪著羅林:“你說什么?” 羅林被他嚇得往后退一步:“荷蘭人想進廣東,在廣東劃塊地,跟咱們的澳門一樣……” 弗拉維爾差點站起來,胸口劇痛一錘把他打回座位:“他們不是有臺灣了么!” 羅林只好解釋:“消息并不確切,但是他們有在廣東政府看到荷蘭人……” 弗拉維爾捏著鼻梁,喘息非常劇烈,不知道是痛得還是氣得。雷歐問羅林:“大晏的官員什么態度?” 羅林苦笑:“這個真不知道?!?/br> 弗拉維爾扶著椅背站起來:“雷歐找些布條來,幫我把傷捆一捆,捆緊一點。我要去見萊州的陳僉事?!彼挚戳_林:“你帶回來的火器呢?” 羅林愣愣:“還在船上,等卸貨就入庫?!?/br> 弗拉維爾一拍桌子:“入什么庫!送去萊州衙門!” 羅林不干:“那是咱們的祖國援助咱們的……” 弗拉維爾喘氣越來越沉:“是葡萄牙友好支援大晏。我去見萊州府陳僉事,你去碼頭監督卸貨,馬上卸馬上送去?!?/br> 羅林還想爭辯,弗拉維爾一豎手指:“立刻去辦,這是命令?!?/br> 羅林只好回答:“是,希望您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上尉?!?/br> 雷歐目送羅林氣沖沖離開,手里拿幾根布條,小心地捆弗拉維爾:“緊嗎?” 弗拉維爾咬牙切齒:“那幫荷蘭紅毛鬼!” 雷歐沉默很久,才道:“弗拉維爾,你知不知道你剛才那句說的是漢話?” 弗拉維爾穿上制服,戴上帽子,整理帽檐和羽毛,看雷歐一眼,沒有回答。 小鹿大夫忙著傷患。許珩帶來的青年們都是醫學世家子弟,比小鹿大夫的從屬官還好用,一點就通。小鹿大夫從他們身上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 焦慮。 他們和自己一樣焦慮。醫學幾乎停滯不前。千年前即有解剖人體觀測骨骼臟器,以及摘取脾臟的記錄,宋時有解剖圖錄《存真圖》,至今為止卻遇到諸多阻滯。道德倫常禁止毀傷人體,褻瀆死者更是天理難容。瘍醫治病全靠經驗,經驗跟不上就靠病人的運氣。血脈經絡臟腑,家中長輩有時都含糊其辭。脈象并不能說明一切問題,難道就沒有更直觀的,比《存真圖》更準確的研究方式嗎?年輕人們無法無天的求知欲逐漸逼近危險的禁區,小鹿大夫的橫空出現讓他們倏地看到希望。 小鹿大夫自幼跟著父親在邊疆輪值,什么慘相都見過,他們這些困在家中的根本比不了。許珩是醫學會年輕一輩里說話作數的,大家蠢蠢欲動,他當即一拍板:既然如此,當不辜負大好光陰。 許珩出來家里還算平靜,小鹿大夫還瞧見個眼角烏紫一片的,似乎是給家里打出來的。不管怎么說,這些年輕人帶來的錢還是不夠,必須再想辦法。小鹿大夫決定晚上就寫信給王修求援。 眼下有個傷兵是腿骨折錯位,好像壓到經脈,需要把骨頭掰開重接。許珩摸著斷骨不能確認,請小鹿大夫來看。小鹿大夫其實也不能十分確認,正骨最怕損傷大經絡,只能靠手感。病人腿部腫脹,根本摸不出什么來。小鹿大夫滿頭汗,許珩嘆氣:“有個明確的圖解就好了?!?/br> 忙到下午,想起來回去看弗拉維爾一眼,結果人根本不在。 小鹿大夫氣得打轉,一個葡萄牙教官看見他,認得這是小鹿大夫,并不阻止他繼續在弗拉維爾房間中打圈兒。小鹿大夫逮住他,使勁把大高個子往下扯。小鹿大夫小手不大,勁著實不小,教官不得不彎腰:“您好,醫生?!?/br> “弗拉維爾呢?” “出去了?!?/br> “他什么時候出去的?去哪兒了?” 教官非常溫和地微笑,一點也不在乎自己的領子被人扯著:“似乎是中午出去的,去找萊州的行政長官了?!?/br> 小鹿大夫一看外面日頭西沉,心也跟著往下沉:“出去這么長時間了?” 他不要命了他! 弗拉維爾去找的萊州陳僉事,和葡萄牙教官隊比較親厚,現在萊州缺最高領導,陳僉事做主。弗拉維爾很驚異,平時一點沒看出來陳僉事是宗政鳶的人,隔了十萬八千里。陳僉事看著弗拉維爾樂呵呵:“索教官來啦。聽說你受傷,本來該去探望的,你看看我這里這些事,這幾天實在不得空?!?/br> 弗拉維爾非常誠懇:“我知道你們很忙,平息叛亂非常牽扯精力。我的祖國葡萄牙本來希望能幫助大晏,從澳門運來一船火器,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不過這也說明晏軍的戰斗力以及宗政長官的行政能力非同一般?!?/br> 陳僉事一團和氣:“索教官客氣了,貴國也客氣了?!?/br> 羅林在碼頭等著卸貨,好不容易才輪到葡萄牙的船,卸了數十輛馬車浩浩蕩蕩往萊州府運。卸貨期間來了兩艘巨大的蜈蚣船,吃水之深嚇著羅林。原型的葡萄牙海軍多桅船沒有這么大的,羅林心里有點泛酸。西班牙用葡萄牙的多桅船橫行霸道,大晏干脆把葡萄牙的船給改大了。都欺負葡萄牙! 從船上下來一些人,似乎有軍人和平民。羅林忙著監督卸火器,實在是無暇顧及。從船上拿下一只黑色牛皮大背包,似乎是那個死在半路上的西班牙船醫的。羅林也沒多想,把背包往一輛馬車上一塞,拍拍手。 陳僉事早接到命令,工部巡檢隊從大連渡海至山東回北京,其中一個是非常得攝政王另眼相待的皇族。陳僉事非常伶俐地準備了接風晚宴,熱情邀請索教官一同赴宴:“貴國心向大晏精誠相助著實令人感動。今晚宴請的賓客里就有皇族,索教官不如拜會一下?” 弗拉維爾面上非常受寵若驚:“那就太好了,這是我的榮幸,謝謝陳僉事?!?/br> 他背后的襯衣都透了。 雷歐站在他背后,覺得他在抖。 李在德被人半攙半背地弄下蜈蚣船,他吐無可吐,全身綿軟,骨頭仿佛被抽了。小廣東鼓舞他:“李巡檢,你想象一下啦,前方就是床,你馬上就能躺在陸地的床上啦,加油呀~” 李在德臉色泛青,被兩個軍人架著,軟噠噠點點頭。 剛一上岸,萊州府來接的人一眼認出李在德,立刻迎上去,抑揚頓挫背了一篇很有文采的歡迎辭,然后邀請李巡檢去赴接風宴。 李在德都快斷氣兒了,可是不得不去。他也知道山東是攝政王的老巢,山東這一次剩下來的官員都是層層篩選出來的鐵打的“魯系”,自己最好不要拂面子。不過他實在走不動,兩個兵卒把他拖上馬車。馬車是挺舒服的,到處是軟墊,可惜塞得太滿,李在德想伸個懶腰都不行,而且特別悶,喘不上氣,李在德更加想吐。 李在德在沉悶的馬車里想念遼東天地間的廣漠風雪,想念旭陽的長調,想念……鄔雙樨。他好像出幻覺了,他看見鄔雙樨一刀劈開馬車,威風凜凜站在馬車的車廂上,對他伸出手:“走吧?” 車夫粗糲的一嗓子把李在德生生拽回現實:“李巡檢,到了?!?/br> 李在德長長地,抽口氣,吐出來。 晚宴很豐盛,主賓面呈菜色李在德,坐陪面無血色弗拉維爾。陳僉事風趣幽默,李在德和弗拉維爾相顧無言。 李在德對弗拉維爾倒不驚奇,北京五顏六色的番佬多了去了,他師父王徵的好伙伴們都是泰西傳教士,李在德很明白這幫人,對于弗拉維爾能在官場酒桌上混到坐陪也十分欽佩。陳僉事很會勸酒,李在德吐得腹內空空一下船什么都沒吃,一看酒盅心想死就死吧,仰頭就喝了。雷歐第一次經歷中華人的酒桌,站在弗拉維爾身后特別懵。陳僉事好像在念祝酒詞又好像不是,為什么陳僉事異常熱衷挨個逼迫每個人喝酒。弗拉維爾十分沉得住氣,陳僉事勸他酒,雷歐在他身后輕輕一扯他衣服,突然發現他的制服外套也汗透了。 弗拉維爾知道雷歐想說什么。小鹿大夫不讓喝酒。酒會加快行血,于傷口十分不利??墒乾F在顧不上這個,弗拉維爾一口干了酒,對陳僉事露齒微笑。 熬到酒桌將近散掉,陳僉事喝得盡興,表示一定要將葡國的一片赤誠之心如實上報,一轉頭看見弗拉維爾一張雪白的臉大晚上的飄在半空中,嚇得酒醒,終于同意放弗拉維爾回去。弗拉維爾眼前花得什么都看不見,若無其事撐著雷歐往外走,隨便上了一輛來卸貨的敞篷大馬車。這種馬車敞亮透氣,弗拉維爾往下一躺,一句話說不出來。雷歐大叫車夫:“回葡萄牙教官隊營地!快點!” 小鹿大夫心急如焚,面對傷員又得保持鎮靜。他剛給一個傷兵換藥,許珩跑進來:“小鹿大夫,索教官回來了?!?/br> 小鹿大夫飛奔到營地門口,看見教官們正在往馬車下面抬弗拉維爾。小鹿大夫跑上前,一下嗅到酒味,急得跺腳:“他喝酒了?喝了多少?” 雷歐跟著下車,小心翼翼:“不……太多?!?/br> 弗拉維爾被抬著,睜開眼,艱難地對小鹿大夫一笑:“不要生氣,我沒辦法?!?/br> 小鹿大夫跟著擔架跑:“我現在不生氣,等你好了再說!” 回房間小鹿大夫扒弗拉維爾的衣服,一扒更氣憤:“他胸前捆的是什么?誰給他捆的!” 雷歐使勁拍腦門:“弗拉維爾不得不去見萊州府長官,他怕傷口崩開了你會生氣?!?/br> 小鹿大夫眼睛都紅了:“他沒死真是謝天謝地!” 百忙之中一個教官塞給雷歐一個黑色牛皮背包:“剛才那個車夫說弗拉維爾落在車上的?!?/br> 雷歐糊里糊涂想弗拉維爾好像沒這么個背包他又不是醫生。小鹿大夫命令雷歐去跟許珩要干凈裹簾,雷歐隨手把背包往桌子上一放,立刻跑走。 弗拉維爾不知是昏了還是睡了,小鹿大夫隔著空氣沖他玩命掄拳頭。 把弗拉維爾收拾利索,已經是半夜。小鹿大夫趴在弗拉維爾床邊看著他。弗拉維爾嘟囔著要水,小鹿大夫氣鼓鼓去倒水:“欠你的?!?/br> 桌上赫然一只黑色牛皮背包。搭扣損壞,塞得又太滿,里面的東西撲出來一多半。小鹿大夫用燭臺一照,全身瞬間僵住。他似乎看到什么,又不敢確認。蠟燭光不夠明亮,黑夜中只有那么一小團,那一瞬間他看見半明半暗的一小半圖畫。他有點抖,用手指悄悄點在紙張上,輕輕把浸泡在黑暗中的圖緩緩抽出。小鹿大夫興奮地心跳如擂,劇烈地手都開始跟著發顫。他隱約覺得自己在接近夢想,長久的渴求幾乎可以成為現實—— 那是一幅及其精美,惟妙惟肖的人體的圖。沒有皮膚,只有骨骼和肌rou。 小鹿大夫拿著圖差點昏倒,饒是行醫數年,還是被突如其來的寫實畫作沖擊得后退一步。他扶著桌子,將線圖小心翼翼湊近燭臺。骨骼,肌rou,栩栩如生的解剖圖被精致的一筆一筆用心描繪出來。小鹿大夫去掏牛皮背包,又翻出幾張畫作,是內臟,胸腔,腹腔的內臟,人身體里的內臟。比《存真圖》更加精確細致。 小鹿大夫全身戰栗,他簡直像窺見天機。泰西文字他看不懂,他看得懂圖畫,看得懂繪圖者對于真理瘋狂的追求。 這是誰畫的?又是怎么到這里的,到他手里的……冥冥中的天意令小鹿大夫悚然。 弗拉維爾昏沉沉醒來:“你在看什么?” 小鹿大夫表情失控,把那幾張紙塞給弗拉維爾:“你看看,這是誰畫的?” 弗拉維爾一看那些西班牙文就明白了。他嘶啞著嗓音低聲道:“一本醫學書,《人體構造》上的。作者叫維薩里,曾經當過西班牙宮廷醫生?!?/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