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一只柔軟溫暖的小手握住弗拉維爾的手腕——終究等來引導……弗拉維爾拼盡信念掙扎著睜開雙眼,他要見證真正的神跡,見證引導他的神圣天使。睜開眼的一瞬間,他聽見一聲小小的驚嘆,他看見……一對黑色的,美麗的眸子。 泰西男人睜開眼,純凈的碧藍瞳色,倒映出天光云影。他應該聽不見,也看不見,神光渙散,迷茫無助。鹿鳴切著他的脈門,溫柔且堅定:“不要害怕,我會救你?!?/br> 第65章 弗拉維爾做了個長長,朦朧的美夢。 他在永恒的黑暗中漫步。他感覺到有人輕輕地握住自己的手腕,引著他往前走,所以絕對的寂靜帶來的不是恐懼,而是安寧。有那么幾個瞬間,弗拉維爾感覺自己睜開了眼睛,像是“看到了”。那是一個身著白衣的影子,圣潔高貴。 于是他堅信那溫柔堅定的力量是天使的指引,他可以在這樣平和卻不容置疑的力量引導下,去任何地方。 如果神說,去地獄吧。 他將會去地獄。 萊州拿下,宗政鳶用手帕一捋柳葉刀上的血跡,收刀入鞘。萊州城門一開,京城輪值來的御醫馬上進城,和萊州城內的醫生們匯合。黃衣軍的民夫一樣訓練有素,麻利抬著傷員進城找醫生。宗政鳶率部站在門口等傷員先進城,忽而看見個人一身白仿佛披麻戴孝:“這就來哭喪的了?” 旁邊萊州僉事回道:“不,那也是京里來的御醫。就……那個打扮?!?/br> 弗拉維爾昏睡不知多久,半昏迷半清醒的時候感覺自己在高燒,恐怖的溫度把他里外烤個干。他想叫雷歐個傻蛋幫他倒杯水,怎么也指揮不動自己的嘴。這時候有人小心翼翼扶他起來,用濕帕子蘸他的嘴唇。模糊不清的視野里朧朧地還是那個白色的影子。純潔,溫柔。他聽見天使講話,神圣的嗓音仿佛純凈的潺潺溪流。 ……就是天使為什么說漢話呢。 雷歐看見有人上樓收拾傷員的時候都噴淚了。他用跑調的漢話尖叫:“這兒有沒死的!誰是醫生!誰是醫生這兒有沒死的!” 來了個小個子穿了一身兒白的醫官,背著大藥箱跑到弗拉維爾身邊,特別熟練地扯開弗拉維爾的制服清理傷口止血。雷歐后來才知道這個小醫官是個宮廷醫生,直接隸屬皇帝陛下,這讓他十分的恐慌:“弗拉維爾這輩子還能看上皇家醫生呢……”鹿御醫沒聽懂他嘟囔什么:“快跟著他們把他抬去醫藥院!” 萊州府辟出專門的醫藥院做傷兵醫治地。京城來的鹿鳴是個八品御醫,手持攝政王殿下的親筆諭令:著山東各地駐泊醫官本地醫官皆聽御醫鹿鳴差遣。宗政鳶在城門外面騎在馬上盤著一條腿就這么接了諭令,忙里偷閑還鑒定一下,竟然真的是李奉恕親筆寫的,不是王修捉刀。 “既然殿下說了,鹿御醫看著辦吧?!?/br> 兔子似的少年非常倔強:“那我要白布,許多白布!” 宗政鳶覺得新奇,低頭看鹿御醫。小少年一身白,果真要想俏一身孝?!澳阋撞甲鍪裁??” 鹿御醫一臉堅定:“要干凈的白棉布包扎,可能的話讓醫生們都包上白布。白布能觀察傷口的出膿情況,及時處理?!?/br> 宗政鳶撓撓下巴:“那就……聽你的唄?!?/br> 鹿太醫拿著雞毛就當令箭去了。 雷歐和其他幾個葡萄牙教官把弗拉維爾抬去醫藥院,跑得上氣不接下氣。雷歐沒白在大晏混這么多年,一來就要找鹿太醫。他就是漢話說得跑調,精髓全抓住了,比如“太醫”就咬字清晰,重點強調。一進醫藥院雷歐就懵了,到處是圍起來的白布,一格一格的。還有用鹽水煮白布掛起來晾的,隨風飄飄蕩蕩。雷歐以為漢人忌諱白色呢,不過反正他們不忌諱。有個傷得輕的傷員死活不在醫藥院呆,嫌晦氣:“我還沒死,這就豎上招魂幡了!” 一旁一個白衣服小個子一巴掌把他拍床上:“你到底是傷得輕了,你要么保持安靜,要么我把你打個半死一樣把你救回來,只不過你要多遭罪罷了!” 雷歐一看,那個暴躁的小個子不就是鹿御醫么?弗拉維爾還昏著,鹿御醫看見他們來了,立刻跑過來:“抬過來,他傷得重,我親自看著?!?/br> 雷歐默默觀察,鹿御醫手下幾個從京城帶來的從屬醫官穿得和鹿御醫一樣,都是全白,口鼻都捂著。有一些其他醫生退而求其次,掛了個做菜似的白圍裙。鹿御醫人小脾氣大,很能鎮得住場子。 鹿御醫用烈酒凈手,從屬官打開他的大藥箱,拎出插著器具的皮簾,雷歐就看見那剪子刀子鑷子挨個往弗拉維爾胸前招呼了。雷歐也是經過風浪的,受傷流血并不怎么害怕??墒堑蹲蛹糇蛹羟衅ou的場面攪動他的胃,特別那還是弗拉維爾的皮rou,咔嚓咔嚓還挺脆……雷歐捂著嘴一撩帳子就沖出去了。 鹿鳴高度緊張。他一聽山東有戰事,立刻就奏請前往戰地。他是真不怕死,人雖然長得小,豪氣一點不小。臨行前,他去跟攝政王討了個親筆諭令。 “殿下,我用小家畜試驗,總結了一套盡可能降低傷口腐潰作弄的法子。這次去山東,請求殿下幫我個忙,我要在人身上看看是否行得通。如果行得通,挽回人命,減少傷殘,殿下功德無量?!?/br> 攝政王笑:“真要有用,那是你的功德?!?/br> 弗拉維爾慢慢睜開眼,滿眼飄白。他木木地發呆,一喘氣胸前就拉風箱。雷歐撲上來:“死了沒?你看我是誰?” 弗拉維爾趕緊又把眼閉上。 “我看見了!晚了!” 雷歐用他們的母語嗷嗷數落自己多不容易,弗拉維爾想跳起來給他一拳。雷歐滔滔不絕的演講忽然被打斷,清涼柔和像小溪潺潺的嗓音擋住雷歐那絕世破鑼:“咦,雷教官,他醒了嗎?” 雷歐忍了忍,忍住解釋自己不姓雷:“剛剛睜開眼了,現在在裝死?!?/br> 弗拉維爾心跳加速,這該死的玩意兒為什么突然跳這么快,牽連胸前的傷口跟著跳動抽痛。一只柔軟的小手牽住他的手腕……就是夢里的感覺!弗拉維爾額角冒汗,他閉著眼,卻明確知道那雙小手移到自己的胸前,檢查自己的傷口。弗拉維爾一把抓住小手睜開眼,關于神跡,關于命運,關于指引,都在他眼前了—— 鹿鳴還是被那碧藍的眼睛震撼到驚嘆。雨過如洗的蒼穹落入澄澄碧水,水色映天光。 “啊呀?!?/br> 弗拉維爾攥著鹿鳴的手對著鹿鳴發呆,鹿鳴抽出手來不動聲色揉一揉:“我給你檢查傷勢,你不要動?!?/br> 雷歐很有經驗地把弗拉維爾換下來的裹簾遞給鹿鳴:“你說過要留著給你看?!?/br> 鹿鳴非常滿意地檢查裹簾上浸染的血跡。亮紅色,表明沒有炎癥,沒有作膿。 弗拉維爾躺著看鹿鳴,雷歐趕緊介紹:“他是皇家醫生,是不是沒想到這輩子還能看到皇家醫生?!?/br> 弗拉維爾沒有表情,雷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鹿鳴走以后,雷歐坐在弗拉維爾窗前呲牙咧嘴:“鹿大夫用刀子剪子切你,還用針線縫你。不光是縫你,還縫其他人?!崩讱W不好意思地補充,“縫你的時候,我忍不住吐了?!?/br> 弗拉維爾拒絕搭理他。 雷歐用母語壓低嗓音:“我知道你是為了往城外送信才受的傷。你昏了之后我把你拖上城門,讓羅林去送,送出去了?!?/br> 弗拉維爾艱難地點點頭。 “大晏的官職一直鬧不清楚,反正現在終于明白山東的最高軍事長官是宗政鳶,行政長官好像是死了還是怎么回事。登萊兩地長官徐從之死了,可是萊州自己還有個行政長官。夠亂的……登州正在打呢,萬一山東內亂,咱們怎么辦?” 弗拉維爾閉著眼,長長地吐了一口血腥的氣。 雷歐難得一臉蒼涼:“咱們也回不去……哈布斯堡那幫畸形……” 遠遠的海面上,有炮聲。 又過兩天,雷歐打聽到遼東的軍隊南下渡海馳援。海面上遠遠能看到巨大的船隊,船身上有炮,轟起巨大的水浪。雷歐跑回來跟弗拉維爾繪聲繪色地比劃:“跟黃緯揍咱們那時候差不多?!?/br> 弗拉維爾恨不能用眼睛掐死雷歐。 醫藥院一天到晚都很忙,小鹿大夫特別叮囑雷歐幫弗拉維爾驅趕蠅蟲。萊州臨水,天氣回暖蠅蟲開始孳生。本來可燃燒黃芪艾葉制作的熏香,但是弗拉維爾不能咳嗽,所以只好雷歐人工驅蟲。 雷歐對風風火火的小個子醫生非常有好感,看著秀秀氣氣的,脾氣雷厲風行,在醫藥院說一不二。這做派平時估計討人嫌,現在是戰時,萊州城差點破城,城外還有連綿的炮火,人心惶惶時京城來的御醫的壞脾氣突然成為最安全的防護,讓人確定他能罩得住所有人。 最起碼,護得住這白色飄飄的醫藥院。 弗拉維爾高燒過后傷勢愈合良好,雷歐偷聽到用花椒和鹽粒煮裹簾的大嬸調笑“番鬼長得就是壯,當胸一炮都不死”。雷歐知道番鬼什么意思,他握握拳,到底什么都沒說。 走回病房,進門看見小鹿大夫給弗拉維爾切脈。弗拉維爾表情很奇妙,板著臉卻有悲有喜。小鹿大夫抬頭看見雷歐,笑著打招呼:“雷教官?!?/br> 雷歐握著拳頭,終于忍不?。骸拔也恍绽??!?/br> 氣氛突然凝固,雷歐實在憋不?。骸拔也恍绽?,你們晏人誰都不當回事?!?/br> 小鹿大夫眨眨眼:“???” 雷歐特別悲憤,他當然不姓雷,雷歐就是他的名字??墒巧矸菸碾荷暇蛯憽袄讱W”倆字。同理弗拉維爾?!鞍谅拇箨坦賳T嫌我們的名字‘死長’,就掐頭去尾刪刪減減怎么順口怎么來。弗拉維爾的母姓和中間名都被砍了,姓索特洛就砍成索,文牒上寫‘索維’拉倒……” 小鹿大夫愣愣地看雷歐,手指還點在弗拉維爾手腕上。弗拉維爾覺得自己的血液流經小鹿大夫的手指尖,便瞬間灼熱起來。 雷歐一把辛酸淚。弗拉維爾能當教官隊領隊純粹因為他白,大家都在海上漂那么久,就他曬不黑。天生的金發碧眼,成年了也很罕見地沒有變深,所以大晏官員舍得花力氣多看弗拉維爾兩眼。誰讓晏人喜歡白皮膚!其實雷歐底色也是白的,無奈曬太狠,顏色像烤熟的花生米。當然弗拉維爾本人很努力,能聽懂粵語能讀寫北方官話,連用筷子都是所有葡萄牙軍人中學得最快的! 小鹿大夫張著嘴看雷歐崩潰,最后伸手拍拍他的后背。大約是摯友差點死亡,心里的筋繃太久,一松懈就容易喜怒失調。待會給雷歐開點安神鎮靜的藥。 “那……我奏請攝政王,讓萊州官員重新給你們辦文牒,把你們的名字寫對?” 外番名字長這事兒鹿鳴倒是知道。他在魯王府給攝政王按摩手肘的時候聽過陳春耘宣講,葡萄牙人名字里有父姓母姓中間名。其實按照大晏的習慣譯過來,大約也是“某地某男與某女之子女某人”。殿下當時還說這辦法好,報一遍名字相當于報一遍戶籍來著。 雷歐人高馬大的蹲在地上團成一大團委屈。小鹿大夫深深嘆息:“你們是不是想家了呀?!?/br> 弗拉維爾躺在床上,睜眼看小鹿大夫。 穿著白衣的小少年非常寬慰地拍拍雷歐的背,拉著弗拉維爾的手:“背井離鄉,我懂得?!?/br> 弗拉維爾又閉上眼。 神,請指引我走出歧途。 弗拉維爾無論如何不能忽視手腕上溫暖的手指。他覺得自己的血,guntang如地獄的巖漿。 第66章 早在鹿鳴到達山東之前,攝政王親自寫的的另一道諭令已經在宗政鳶手上。那更像是一封信,交代所有醫治傷員事宜聽從小鹿大夫,小鹿大夫對于治療創傷瘍傷頗有專攻,一切以減少士兵傷殘為要。對于山東叛亂倒是只字未提。 諭令結尾,只有兩句話: 一不負天子。二不負君子。 那時候,宗政鳶對李奉恕道:殿下,我要為你打造一把絕世的劍。 李奉恕波瀾不興:我用什么換? 宗政鳶對他一揖:殿下拿到劍時,只需記得,臣要死于人,不死于口。要死于法,不死于筆。 李奉恕難得地,大笑。 宗政鳶把諭令折疊幾下,塞進胸前鎧甲。 接劍吧,殿下。 山東孔有德占領登州沿海一線,大有攻占山東全境之勢。山東總督楊源下落不明,朝廷嘩然。攝政王老巢起火,倒是什么反應都沒有。不見生氣,也不見著急,還是那樣,沒表情。 攝政王又是連著幾天不去上朝。王修站在書房外面猶豫,王府下人驚恐地瞪著眼睛躡手躡腳,恨不能飄在空中。魯王殿下從不發脾氣,他坐在那里沉默就夠懾人。 書房里沒動靜,王修實在忍不住,一推門,李奉恕坐在書案后面,十根手指上轉著一枚錢幣。那錢幣被李奉恕的手指不容置疑地耍弄,在指尖無可奈何地翻轉騰挪。 王修輕輕嘆氣。小鹿大夫離京前囑咐,殿下可以沒事兒的時候轉轉文核桃活動活動手指。李奉恕坐書房幾日,硬是把一枚錢幣轉出花兒來。王修決定講一點李奉恕想知道的:“小鹿大夫到山東了,萊州平定之后全面主持醫藥院,山東那邊回信說小鹿大夫風風火火說一不二的?!?/br> 李奉恕眼睛盯著手指轉錢幣,表情緩和:“小鹿大夫被壓在京城,是屈才了?!?/br> “還是個孩子,想起一出是一出,讓你寫諭令你就寫。你不是早給小花下諭了……” 那錢幣在李奉恕手背上旋轉,李奉恕一翻手利落握住錢幣:“我看著鹿鳴李在德他們那倔強的勁兒,便覺得總歸天不絕大晏?!?/br> 王修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 李奉恕沉默許久:“山東如何了?!?/br> “遼東戒嚴,陽督師派遣一支鐵騎南下渡海進山東,在海面上遇阻還沒登陸。萊州平定,小花打算一鼓作著氣奪回登州?!?/br> “糧草若不夠,我的賦稅不必獻進京,就地取用了?!?/br> “小花不會跟你客氣的?!?/br> 李奉恕向后仰著,窗欞的投影一左一右枷著他的肩,他一動不能動。王修伸手按住他的肩,那影子又跑到王修的手背上,仿佛王修能替他……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