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王修眨眨眼:“詔獄里魔怔的可多了,到底哪位?” 司謙嘆氣:“還能誰,白敬唄?!?/br> 王修一揚眉。司謙只好繼續解釋:“成廟在時因為魏逆下的獄。這沒什么好說的,咱們詔獄只聽帝王的,帝王說下就下。不讓用刑,也不讓提審。既然如此,為何非要關著?我愚笨,怎么也想不明白,所以想跟王都事討一討提點?!?/br> 王修倒斂了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司謙按旨辦事,完全可以不摻和這種事??蠟殡A下囚求到攝政王面前,也是存了三分憐才的心思。白敬被朝臣斗進詔獄,錦衣衛反而有如此胸懷,王修頗有些感慨。 “你是不是跟殿下提過了,殿下什么都沒說?” 司謙想起殿下去過一趟詔獄,隨意翻了翻花名冊。當時他硬著頭皮講“白伯雅”,攝政王表情一點沒動。 “正是?!?/br> 王修捻一捻手心里的蜈蚣:“我知道了?!?/br> 這一件事算是妥了,司謙心里長長吐口氣。他有救人的心,到底害怕跟著吃掛落,萬一上面覺得他被白敬買通了,他們倆全完。說起來白敬能買通他個什么窮得叮當響。還不就是……將帥難得,他這么干,也算對得起大晏這片大好河山了。 王修看他還不走:“還有事?堂堂指揮使,痛快些?!?/br> “這一件,倒是小事,抓了個蒙古來的探子。先審過了,那人說自己不是韃靼部的,是土默特部的,奉九娘子之命來中原給攝政王送信。以前抓到這種滿口胡扯的打一頓發落了,可是王都事特別囑咐過注意北邊來人,所以先關著,等王都事去看?!?/br> 王修驚奇:“他說他哪里人?” “土默特部?!?/br> 王修深深地看一眼司謙:“司指揮,這一件,恐怕是最大的事了?!?/br> 那蒙古漢子被關在牢里,被揍得夠嗆,一身一臉的傷,倒也不著急,就閉著眼養神。如能完成使命,是天意。不能完成使命就這樣死了,也是天命。他被抓得也不冤,想是遇上同行,被高人識破,沒甚脾氣。 他被抓得倒真是不冤,一進京城就給人盯上了。農耕放牧雖然都是風吹日曬辛苦勞作,身體損傷部位卻不一致,無論口音打扮如何喬裝,眼睛毒的暗衛一眼就看出來。自從進了大牢,他唯一說的一句話就是:“我要見你們王?!?/br> 再往下,怎么被打都沒聲音。 牢中無日月,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天,他聽到響動,再一睜眼,牢房柵欄外面站了個年輕人,踩在火光繚繞的污穢上,只有一對眼睛是亮的,狼在夜色中幽幽冥冥的眼神。 蒙古漢子微微瞇眼,打量牢外的人。放牧的相畜生,他們這一行就是相人。這個年輕人不是什么善茬,但絕對不是個王,更不可能是天子。王者手里兩把劍,這個年輕人是把暗劍。 有日就有夜,這年輕人只能站在夜里,他不承認,他會承認。 蒙古漢子笑一聲。 “我要見你們的王?!?/br> 年輕人雙手套著黑皮手套。上好的皮子光亮如鏡,倒像是鐵打的什么兇器,銳利流光,被年輕人戴著,剜rou割骨,淬血鍛魂。 年輕人笑:“王豈是你說見就見?!?/br> “你是王身邊的人?!?/br> 年輕人笑容稱得上善意,火把的光在他臉上受驚地一明一暗。他沒反駁。既然都到這一步了,就聽天的。蒙古漢子伸手往上一指:“他讓我來的?!?/br> 年輕人好奇:“誰?” 蒙古漢子還是那個姿勢,往上指,兩只手拷在一起,沉重的鐵鐐往下墜,他還是那個姿勢。 年輕人一揮手:“你們先出去?!?/br> 蒙古漢子諦聽腳步聲都離開,對年輕人微微一笑:“魯山君?!?/br> 王修一聽這三個字,差點沒站住。他伸手扶住牢房血膩膩臟兮兮的木柵欄,幸虧戴了皮手套——他恍惚間竟然還想這個。 王修盯著蒙古漢子:“從實招來,你怎么穿過邊境,怎么一路來京城的,還有……你從哪兒知道那三個字的!” 對方在牢房里嗤之以鼻:“穿越邊境倒是不難,賄賂晉商混在商隊里從張家口進來的。我原本的任務根本就不是來京城,只是穿過張家口找山西的衛所。哪里知道你們自己的衛所被你們自己給清洗了。任務沒完成我也不能回去,只能繼續往東走,沿路竟然一個衛所都找不到,只能越來越往東。既然如此,只好進京,直接找你們王,找不到,我也不算愧對九娘子之命?!?/br> 王修心里一動:“你……進大晏多久了?” 蒙古漢子長長一嘆:“七個多月吧?!?/br> 所有事的亂麻漸漸理成經緯,浮出水面,淋淋漓漓往下滴著血。 蒙古漢子笑了:“你想到了?當初你們衛所還在的話,何至于此?!?/br> 王修背后的衣服透了。他面無表情,腦子越轉越快。冥冥中可能真的有天意,天意看著所有的一切。他以前有個同窗說,二十三史唱起來全是悲壯,讀起來只有血淚。 “所以九娘子之命到底是什么?” “我要見你們的王。你說的做不得數?!?/br> 王修走出大牢,司謙領著幾個旗官等他,看他臉色不對:“這個人……有問題?” 王修搖頭:“沒什么,先關著,殿下自有決斷?!?/br> 司謙立刻安排馬車送王修離開。王修坐在馬車里輕微搖晃著。他隔著皮手套扭手指,聞到手套上的血腥味,可能是黑牢里沾上的。這手套原是李奉恕的,李奉恕不愛戴,真的騎射舞槍戴手套就沒準頭了。王修戴倒是正好,戴上像有一雙鐵手。王修微微撩開馬車窗簾,觀察京城熙熙攘攘的人群。天子腳下的人群也得努力活著,這樣拼盡全力又有希望地活下去——全京畿,全河北,整個大晏,勠力同心地活著,就是人間勝景了。 老李不愛聽商賈之事,陳家兄弟來魯王府宣講他就避出城外練兵,讓王修聽他們講,王修聽懂了再跟他說。陳春耘跟王修笑:殿下不愛聽這銅錢進出,也確實沒什么有意思的。神廟剛登基時,北京菜市場只有大白菜。神廟當朝十數載,菜蔬米面河鮮海鮮從全國各地涌進北京,單只海產種類,南方都不能比。王都事你說,這算不算政績,能不能被青史記一筆? 陳春耘還是笑:什么民心所向,民心在哪兒?我一個沾染銅臭滿眼阿堵物的,只好說,民心在菜籃子里。 街上小販悠悠吆喝,王修放下馬車簾子。 王修到家,已近黃昏。李奉恕坐在書房里,手里搦著毛筆,聽見響動,抬頭笑一笑:“去哪兒了?!?/br> 夕陽拖著不走的余暉也盡數在李奉恕身上,赫赫而輝煌。王修摘了手套,走到李奉恕身邊,沾一沾明亮溫暖的光。 “怎么這個臉色。我聽那班朝臣吵一天架都沒事兒?!?/br> 王修壓低嗓子,氣流從他的嘴里微弱卻清晰地帶出聲音:“錦衣衛抓了一個探子,自稱從土默特部來,身上有九娘子之命。我問他如何自證,他告訴我一個人?!?/br> “魯山君?!?/br> 李奉恕愣了,看王修。 他當然知道魯山君是誰。 先帝給他寫信,署名永遠是……魯山君。 “他七個多月之前進的邊境,剛好趕在右玉之圍之前,應是土默特部想通風報信,卻找不到衛所。那時候,那時候……” 先帝油盡燈枯。 什么都顧不上了。東廠,西廠,錦衣衛,曾經重用的朝臣,救不了陛下,救不了自己。 李奉恕沉默良久。他記得剛回京時宮中遠遠近近刀槍相撞的喊殺聲,嚇得小皇帝差點折過去。他記得先帝停靈時上空哀嚎徘徊的陰風。 先帝死的時候,真正是孤家寡人。 王修兩只手心里的蜈蚣劇烈地癢,癢得鉆心蝕骨。他一只手擱在李奉恕肩上,狠狠攥緊。 “他說一定要見王,其他人說話不作數?!?/br> 李奉恕握住自己肩上的手:“行,那就讓他見說話做數的人?!?/br> 是真是假,是人是鬼,有個說法。 第57章 攝政王當然不能說見就見,王修絕對不允許任何有損攝政王尊貴的事情發生。他找到司謙,表情近乎憤怒:“談談你們?!?/br> 司謙疑惑:“我們?” 王修左手掐住右手,非常疼。他語調強硬:“細作,間,諜,你們?!?/br> 司謙上下看王修一眼,突然笑了:“王都事這是怎么了?!?/br> 那個慢條斯理的笑容從未出現在司謙臉上。那么篤定而緩慢的微笑,根本不是一個灰頭土臉戰戰兢兢熬日子的指揮使。王修瞬間就明了,自己對面這個,到底是一個帝國所有間諜們的長官。所以他決定干脆開門見山:“那個土默特探子讓我很不舒服?!?/br> 臟兮兮的階下囚上下掃一眼王修,王修當時覺得一股寒噤從脊梁下往上走,頂住胃部,讓他想吐。他有一個瞬間覺得自己沒穿衣服。 司謙了然,王修堅決不能讓這探子冒犯攝政王。他用拇指抹抹下巴,答非所問:“王都事知道我家祖上是干什么的嗎?” 王修一愣:“這個……” 司謙很自然:“相師。對,就是大街上給人看相的騙子?!?/br> 王修張著嘴:“啊……” 司謙笑得挺瀟灑:“我這個錦衣衛是世襲來的。當初祖上江西人,太宗年間被召進京參與編纂《大典》中的《人象大成》,就是相術。歷代看相下來,積攢一點人脈。曾祖父是佼佼者,以看相斷事聞名,被召進錦衣衛?!?/br> 王修表情倒是嚴肅,聽得認真。 “王都事大約見過街上舉個幡給人相面的。不必多想,都是騙子。這里面有我們這一行密不外傳的秘密:所有相師說出來的東西,都是相面者自己說出來的?!?/br> 王修一驚,他大約不支持神滅論,沒想過相術竟然都是假的? 司謙聲音放緩,有一種奇異的節奏,牽著王修的思維:“什么是貴?體貌敦嚴,聲音舒和語調平穩為貴。什么是賤?孱弱枯槁,聲音尖利語調急促。這是最簡單最初級的相術,你看,體貌敦嚴自然是因為飲食良好,不必鎮日看人眼色。談吐舒和平穩,因為貴人總是一錘定音的,說什么是什么,無人反駁,他心中也自然不急。反之,賤人無甚錢去吃食,平日里看人臉色巴巴結結唯唯諾諾,神色自然猥瑣。何人愿意聽賤人胡扯?賤人怕被喝止,想說什么必然爭爭不讓急急促促。倒過來想,不就行了?” 王修聽得瞠目結舌:“從來也未想過!” “我曾祖父相人斷事,猜人職業從不出錯。一日有人打扮得體體面面來刁難他,他大笑:‘你不好好磨豆腐,裝什么讀書人!’祖父奇怪,曾祖父如何猜出來的?曾祖父回答:‘觀他走路身子往一邊斜,必然是平素干體力活只往一邊使勁。雙手白嫩似女子,手掌內手紋幾不可見,必然日日搓揉什么。身上一股淡淡咸味,又不像打漁的。林林總總,可不就是做豆腐的?推磨盤,擠漿液,點鹵水?!?/br> 王修呆呆聽著,司謙笑意還是正正好:“王都事想起來問我這些‘小道’,也是想聽個新鮮吧,不登大雅之堂的把戲。細作間諜之事,交給我們錦衣衛便好?!?/br> 王修對司謙長長一揖:“聽君一席話如醍醐灌頂。這并非‘小道’,是相人的‘大道’,都是我未曾聽聞未曾細想卻震耳發聾的道理?!?/br> 司謙連忙躲避:“不敢不敢,王都事是讀書人,卑職受不起?!?/br> 王修很認真:“所以錦衣衛都是這么訓練探子的么?” 司謙樂:“王都事這是想當探子?那可不好辦,真正探子間諜都是貌不驚人的,王都事太顯眼?!?/br> 這馬屁拍得自然舒適,王修笑一笑,表示收下:“只是好奇,想起來那些泰西傳教士,估計也是不懷好意,卻在大晏動彈不得,在街上哪兒哪兒藏不住?!?/br> 不過司謙倒是儀表堂堂的,王修當初愿意搭理他,也得虧他長得不錯。司謙嘆道:“而且多為貧苦人家。但凡能供得起讀書的人家,哪有不讓孩子讀書偏要干這行的?!?/br> 王修神情一動:“我倒是想起一位史指揮……” 司指揮反而一怔:“神廟時的史指揮?” 王修點頭:“正是?!?/br> 司指揮唏噓:“孤身一人進朝鮮入倭國數年尋訪偵情,吾輩楷模?!?/br> 有傳說這位史指揮卻是魁梧倜儻。美人計大概不止美女,美男也行。 王修最后又向司謙一揖:“今后如遇困難,要多麻煩司指揮不吝賜教了?!?/br> 司謙倒是不解:“王都事科考出身,何必鉆研這個?” 王修微笑搖首:“莫要自輕,司指揮不懂,你這也是道,至理大道?!?/br> 王修直接去中書省庫房調《大典》里的《人象大成》來看。只是沒想到竟然調出足有兩尺高的文卷,數千年的相術大成都在里面了。王修命人把所有文卷搬上馬車,運回魯王府。中書省庫房的人也好奇:“王都事,你……看相術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