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王修眼圈泛紅:“你沒想過自己的退路啊……” “于這些,我是真的不懂,幸而還有跟我講實話的人。哪天跟我講實話的人都沒有了,我守著大晏等死?!?/br> 李奉恕對著王修笑,松開他的手。王修長長吐一口氣:“我明白了。你守著大晏,我守著你,也沒什么可瞻前顧后的了?!?/br> 周烈事先沒有聲張,低調見了京城戍衛司張敏。上次女真圍京張敏表現突出,得了攝政王重視。周烈把名冊遞給張敏:“魯王殿下的旨意?!?/br> 張敏吸一口涼氣:“來真格的!” 周烈沒表情。 沒到二月,天氣陰冷,張敏喝了口涼風,一路涼進骨頭縫。攝政王的旨意他是得照辦,但這位要是一時興起抓人,再一時興起放人,他們這些辦差的在京城要怎么辦? “京營三千人配合你。天子腳下,盡量不激起變數。上回抄沒京郊建莊人家時有些許經驗,這些人都養私衛?!?/br> 張敏沒吭聲。 周烈淡淡看他:“殿下很是賞識你上次圍京時死守城門不放人的血性?!?/br> 張敏嘆氣:“這名冊上的,我一個也惹不起?!?/br> 周烈道:“我也是。反正也惹不起攝政王,兩相比較,找個軟的吧?!?/br> 張敏苦笑:“周將軍,你不是這種人,也不必硬要說這種話。你的為人我看著,你是一腔孤勇敢為天下先,我卻是個混差事的。我豈能不知道賑災糧被私賣百姓有多可憐,我家鄉也遭過災,我懂。攝政王的差事,我也當然得辦,還得辦好。只是今后怎么辦,我那一家老小,怎么辦?” 周烈肅然看張敏:“殿下說,‘一不負天子,二不負君子’?!?/br> 張敏不由也肅靜。他沉默半晌,一抱拳:“行,卑職知道了。我一個粗人,能得殿下一聲‘君子’,也值了?!?/br> 周烈抱拳:“京營在城外待命。吾等此行為國盡忠,清除蠹蟲,重振環宇,肝膽可鑒。不負天子,不負君子,不負殿下?!?/br> 張敏鄭重:“張敏候命?!?/br> 李在德休沐,一大早不知道干嘛去了。老王爺在家砌墻,砌兩塊磚唉聲嘆氣一陣。這墻又被李在德轟塌個洞,破鼓萬人捶,破墻重復壘,老王爺如今也認命了,誰讓他養這么個東西,還養大了。想起李在德小時候,老王爺心里被愧疚掐著一疼。李在德現在這副迎風倒的樣子,肯定是因為小時候沒怎么吃飽。孩他娘走得早,老王爺幸而沒把李在德養死,湊湊合合這么多年。李在德得攝政王殿下高看,名字進了宗人府,有了個差事??偹闳兆佑邢M?,也行吧,不求別的了。前幾天有個年輕將軍來家里串門,氣度風采撲老王爺一臉,他老人家也欣慰,李在德總算交了些拿得出手的朋友,不是不著四六的書呆子。 說起書呆子——老王爺又要哼唧一陣。他總算想起李在德一大早跑哪兒去了,這兔崽子找他師父王徵去了。王徵這人也是個怪人,中了舉,成了舉人老爺,居然被那些外洋鬼佬的書迷去了魂,不出仕便罷了,還帶壞李在德!老王爺一想王徵就頭痛,哼唧著砌墻,突然聽見大門外李在德的大嗓門:“爹——啊——” 老王爺怒氣攻心矯健奔出大門口:“你還知道死回來你那個墻……”后半句直接噎嘴里,李在德坐著筐就……飄過來了。 李在德奔到近前老王爺才發現筐下面有幾個輪,李在德做筐里搖著手柄輪子就會轉。這小子面目慘白:“爹爹爹,幫我把自行車搬進家里,關大門!” 老王爺趕緊幫他把筐往里搬,還挺沉。李在德嘴里捯氣,聲音虛弱:“爹,攝政王抓了好多宗族的人!” 老王爺嚇一跳:“為什么?” 李在德滿臉汗:“不是咱們這樣沒名字的,是有食邑采邑的!” 老王爺和李在德剛把門拴上,外面便響起了整齊的腳步聲。軍隊齊齊跑過去,腳步震動著簡陋的木門板。老王爺和李在德用背頂著門板,感覺到一只龐然大物沉悶地,不容置疑地,奔襲而來。那一聲聲腳步,踩著他們的心。 老王爺一把把李在德摟在懷里,爺倆蜷縮在門板后面瑟瑟發抖。不是沖他們來的,不是來抓他們的,他們卻本能地恐懼。一個姓,一個血源,一條血脈。這種荒誕的感情毫無道理,不可控制。 他們聽著軍隊由遠及近,又隆隆開過。嗜血rou的怪獸沒有嗅到他們,走了。李在德壓低聲音:“西北賑災糧被賣掉了。查來查去查到京城里的人和豪商勾結。有皇族的人,魯王殿下都要抓……” 老王爺忽然愣了,又笑了。李在德白著臉,眼神渙散:“爹你笑啥?” 老王爺還是笑,還是笑。他笑得很暢快,李在德很久沒見自己親爹這種笑法。 “你爹我是個沒出息的,只知道混日子。太祖開恩,咱們李家好歹是出了個盼頭。好,好哇?!?/br> 李在德聽不明白他爹在叨叨什么。老王爺往回走,繼續砌墻。一塊一塊轉精心地壘,一層一層,仿佛要壘得堅不可摧。老王爺抬頭看他:“殿下要你辦的事,要經心?!?/br> 李在德吞咽一下:“……是,爹?!?/br> 李在德聽見又一支軍隊,穿過長街。 隱隱地,有喧嘩。 第36章 高祐元年元月三十,攝政魯王下旨逮捕所有京中參與私賣西北賑災糧哄抬糧價人員,超過半數為皇親國戚。 攝政王旨:一干人等全部押解至京城戍衛司,著有司會審。 京營安靜地撤出京城,在城外待命。不必找攝政王求情,殿下誰都不見。十二衛全部出動,背弓帶箭揚刀而立,森嚴護住魯王府。還沒走的冬日寒風在街口徘徊翻卷,不敢近前,遠遠嚎哭。 攝政王恍若未聞。 李奉恕在家里看賬本,看哪里還能有糧往西北運。他手中已經籌得的賑災糧要往西北運還需人手,以及隨行保護的軍隊。京營不能動,難道要周烈的軍隊從西北開過來?西北軍官,還有誰可信? 李奉恕不出門王修更不敢出門,坐在李奉恕身邊跟著翻賬冊,一臉的“我很忙我很忙不要看我?!崩罘钏∧橹P桿子寫倆字,不耐煩道:“你有話就說?!?/br> 王修偷偷瞄他,他一直沒抬頭看自己,如何知道自己欲言又止?李奉恕悠悠道:“不想說便不用說了?!?/br> “周烈說讓我替他說陸相晟說想要自薦?!?/br> 李奉恕蹙眉:“什么亂七八糟的。陸相晟又是誰?” 王修心里有點兒顫。上次周烈舉薦了個鄔雙樨,關寧鐵騎出了那事兒。這回又舉薦,王修琢磨著舉薦的是個文官,應該穩妥一點,要不然才不摻和。 “大……大名知府?!?/br> “嗯?!?/br> 王修知道李奉恕不愛提女真人圍京之變,簡直是扇他的臉。他醞釀了又醞釀,終歸把心一橫:“女真人南下,大名知府陸相晟自己招募一萬人進京襄助戍衛,很有戰功。周烈道此人可用?!?/br> 李奉恕沉默,王修吞咽,咕嘰一聲還很響。 “周烈倒是有秦漢名士之氣……”這個時候來,還想著舉薦。王修以為李奉恕覺得周烈在搞結黨營私,李奉恕嘆道:“先等我過這一關?!?/br> 王修羞愧自己小人之心度老李之腹:“什么一關?” 窗外傳來渾厚幽遠的鐘聲。一下,一下,滔滔不歇,是深淵水面之下的驚濤駭浪。王修有不好的預感,他這兩天一直心神不寧,那不懷好意的鐘聲突然成了遙遠催命的吶喊。 十二衛的一個旗官跑進來,神情惶惑:“殿下,太太太后開太廟了……” 王修手里的筆掉在桌上。 旗官本能地覺得恐慌,非祭非禮開太廟做什么?都聽說過李太后哭太廟要廢神廟的事,那這是說…… 李奉恕沒有表情:“知道了?!?/br> 旗官退下去,王修看李奉?。骸袄侠??” 李奉恕抬頭看窗外的天。鐘聲還在響,烏云陰慘慘地壓著,愁苦凄然,被鐘聲震得幾欲落淚的樣子。李奉恕放下筆,對王修溫聲道:“不叫別人了,你幫我個忙。換朝服?!?/br> 高祐元年二月初一,皇室宗親聯名向宗人府彈劾魯王李奉恕驕橫暴虐弄權擅政目無宗法欺君罔上,宗人府報皇帝,太后替皇帝同意開太廟享殿,諸王與宗親會議,取自上裁。 說是“諸王”,京外的王就算了,京內真正的王也就兩個,一個魯王,一個粵王。所以四品以上官員全部到太廟,以示公正。 大晏歷代皇帝的牌位被從寢殿請出,遷至享殿。一塊塊木牌是死者最嚴厲的眼睛,替死去的人威嚴怒視尚未死去的君主。 官員們已經被早朝磨練純熟,悄無聲息安靜有序地來到享殿面前。享殿大門關著,太后和皇帝還未見人影。以前只是聽過神廟時李太后哭太廟廢皇帝,不年不節不祭不禮頭一次遇到這種事。內閣的閣老隨后到,何首輔打頭陣,面沉似水走路生風,大紅官服拍著官靴。劉次輔跟在后面,再下來是徐閣老。其他官員拿眼睛瞄何首輔,何首輔的臉就是鐵鑄的,一絲表情不動,也不向率先到達的皇室宗親們看一眼,站直了就盯自己靴子尖。 享殿臺階下面站滿了人,一派死寂。 人群中忽然有輕微的sao動,何首輔終于把眼珠子從靴子尖上挪開,遠遠看見高大的攝政王走進戟門登上須彌座臺階。人群紛紛往兩邊躲,正好把皇親國戚和朝廷官員分開,一左一右。何首輔忽然不可遏制地想,真像一只猛獸穿過稗草地,一路踩著就過來了。 攝政王神色如常,負手站在中間。兩邊人群都盯著他看,看他身后空空蕩蕩。何首輔心里微微嘆息,從魯王收拾京畿皇族田莊開始,他預料到這個年輕人的結局。他如何不知道魯王在干什么——陳規勸,代帝言,平庶政,挽時艱——年輕人豁出去了。魯王整頓京畿,整頓軍務,整頓賑災事宜,甚至整頓海防,何首輔冷眼看著,一腔血差點也跟著沸騰。讀書人孜孜奉國出將入相的夢……何首輔微時,也做過。 最后一個到的是壽陽大長公主。大長公主生產過后身子發虛臉色發白,幾乎架不動翟冠大衫一身珠翠環佩,卻不要陳駙馬扶著,咬牙雙手捧著金圭雍容地一步一步堅定走向攝政王,毫不猶疑地站在李奉恕身后,微微揚起下頜,誰也不理。陳駙馬垂著頭,也不知道想什么,只是跟著大長公主。李奉恕道:“小姑姑?!?/br> 壽陽公主矜持頷首:“殿下?!?/br> 享殿槅門突然打開,宗人令喝道:“李奉恕可在!” 李奉恕微微瞇眼,享殿中整齊陳列著從寢殿前來的列祖列宗牌位。太祖,太祖往前,太祖往后……先帝成廟。小皇帝剛剛磕完頭,被他娘拉著。太后的臉埋在珠翠金墜里面,也是白的。她沒看攝政王,直愣愣地看到攝政王身后的壽陽公主。 小皇帝感覺到娘親握著他的手在抖。 他身邊是粵王,粵王垂著手直立,眼睛向下,避免跟魯王的目光撞上。魯王忽然一笑:“在?!?/br> 宗人令又喝:“李奉恕,跪下!” 鉛色的天空壓得更低,云層搖搖欲墜。李奉恕問道:“跪誰?!?/br> 宗人令沉默,李奉恕追問:“跪列祖列宗,還是跪皇帝陛下?!?/br> 小皇帝臉瞬間也白了,他本來就怕六叔,他只能仰臉看的六叔!宗人令死板的聲音唱喏:“跪天子——!” 攝政王一解斗篷領扣,斗篷瞬間墜在地上。他撩起前襟,端端正正一跪。小皇帝幾乎拔腿要跑,被太后死死拽著?;浲趿⒖瘫艿揭贿?,整個人沉到影子里面去了。魯王毫不關心粵王在哪兒,他只對著幼小的皇帝陛下微笑。 小皇帝徹底腿軟了。 太后告訴他,他背后是列祖列宗,列祖列宗幫他看著。統御四海富有九州,他是君王,還是天子。 可他現在就想跑! 鴻臚寺卿數落魯王攝政以來的罪證,一條一條一款一款,小皇帝慌亂中聽到好像有什么私免賦稅,六叔把陜西賦稅免了?他怎么不知道? 全部加起來,就一個意思:攝政王想奪權。 然后再數落魯王刻薄寡恩斷絕人倫,置宗親血脈于不顧。那幫親戚小皇帝自己都沒認全,太多了!小皇帝神魂快要飛出享殿,魯王跪在槅門外面,輕聲道:“不用怕,陛下?!?/br> 太后猛一攥小皇帝的手。 鴻臚寺卿把自己的戲唱完,算是完成使命。既然是諸王與朝廷會議,文臣倒是一個吭聲的都沒有。何首輔就是不說話,也不表態。站在人群后的官員不敢抬頭往前看,只好干聽攝政王的罪狀,心想嫂子撕小叔子,外人蹚渾水可撈不著好。 宗人令宣布魯王違背太祖祖訓哪幾條,天空開始飄雪花。魯王跪著,聽不見別人罵他,喃喃道,又下雪了。 小皇帝平日只見頂天立地的六叔,如此高度讓他都覺得難堪。他盡量不去看六叔,卻還是發現六叔嘴唇發白。 官員們保持沉默,太后慌了,魯王看到皇帝陛下胖鼓鼓的臉蛋,心里一動:“陛下今年多大啦?!?/br> 小皇帝一愣,馬上回答:“四歲……” 魯王點頭:““陛下,今年很多和你一樣大的小孩子被吃掉了?!?/br> 小胖子抖了一下。 李奉恕用柔和的嗓音,仿佛講故事般,悠揚道:“天承四年,全陜旱霜,民食蓬蒿。天承五年,陜北大旱,延安府縣,人互相食。天承六年,陜北大饑,民食草根樹皮軟石之類,人相殺害,僵尸遍野。高祐元年,全陜大雪,雪深余丈,人畜死者過半?!?/br> 李奉恕道:“高祐,就是陛下的年號?!?/br> 小胖子愣愣地看著李奉恕。小孩子眼睛都黑,黑得干凈。 “人不能吃人?!毙』实畚剜洁?。 李奉恕道:“人可以吃人,餓極了人也是食物。先吃幼童,再是老人,再是女人。吃人之人,數日之后面目赤腫,發熱而死?!?/br> 死者枕籍,餓殍遍地。 魯王環顧:“你們說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