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就見才剛還安安靜靜的月牙河忽然像是引爆了炸藥似的,驟然被歡呼和尖叫聲充滿了,連空氣都變得熾熱。幾十條龍舟如離弦之箭,從起點呼嘯而出,飛魚一般在水面上馳騁! 每條船上都有鼓手,激烈的鼓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水手們齊聲喊著號子奮力向前,船舷兩側銀燦燦的水花濺起來老高,又灑到身上,將他們黝黑的肌rou涂抹的更亮了。 展鸰就覺得姑娘們的歡呼和叫好早已超過了男人們,她身邊好些原本矜持著的貴族小姐這會兒也都顧不得許多,紛紛擠到前頭,一個兩個墊著腳紅著臉,拼命揮舞著手中的扇子、手帕。她們都臉蛋通紅,呼吸急促,香風隨著體溫升高進一步濃烈,瞧著一個不小心就要因為過度激動而厥過去。 展鸰覺得自己特別忙! 她一方面要給這些壯男們加油喝彩,爭取做到雨露均沾,另一方面還要祈禱自家押注的龍舟獲勝…… 五十兩,足足五十兩吶!聽說賠率最高的一艘都到了一比十二,可惜不是他們壓的,不然可不就發了? 席桐難得見她這么開心,索性也不管了,只是小心的用自己的胳膊和身體圈了個圈兒,生怕附近的人擠到媳婦兒。 “啊啊啊啊??!贏了,贏了!”龍舟沖破終點線的那一刻,幾乎所有的人都這么喊,可天曉得他們根本沒幾個能看清。 不多時,有一艘專門報信兒的輕舟飛快沿著河岸駛來,上頭一個漢子大聲報著排名,一遍又一遍。 展鸰和席桐眨眨眼,迅速低頭去看自己下注的船號,八號,第幾名來著?咋聽了半天也沒叫到? 旁邊大樹撓撓頭,小聲道:“老爺,夫人,您當初不都說了么,眾,眾什么來著?哦,重在參與!” 展鸰重重嘆了口氣,覺得自己真是飄了,五十兩啊,就給他們兩個賭場新手弄沒了?就算都換成金箔花兒還能聽個響兒呢! 席桐也覺得挺不可思議,他們一共買了四艘船,二十兩壓八號是頭名,結果……四艘船里頭成績最好的才是第五名! 這什么鬼運氣! “罷了,以后咱們就杜絕賭博和猜字謎吧!” 后頭那些龍舟又沿著原路返回,每條船上都多了一大圈網兜,專門等著等會兒接花兒的。頭名的龍舟上已經多了一朵大紅花,其余的水手們也都披了紅綢子,顯得興高采烈。 兩岸爆發出排山倒海一般的歡呼,眾人紛紛將手中的花兒往下頭扔去,伴隨著歡呼聲和說笑聲,無數五顏六色的花朵下起了暴雨,場面一度熱鬧非常。 這一鬧就是大半個時辰,太陽都升了老高,眾人這才意猶未盡的重新落座。好些姑娘小姐們帕子上全是帶著脂粉香氣的斑駁汗漬,嬌嫩的面上紅撲撲的,透出肌膚原本的健康神采,她們釵兒亂了、發髻散了、妝也花了,都趁這會兒借著更衣的由頭去后面重新裝扮。 對面的戲臺已經響起來,展鸰和席桐聽了一會兒,覺得有點像后世那吳儂軟語,只是沒有那么軟,略帶一點硬氣,然而曲調婉轉悠揚,后頭各色樂器和小鼓配合的天衣無縫,好似打到人心里去了似的,十分動人。 又有小伙計串場子賣些點心酒水,聲音清脆,跟唱曲兒似的抑揚頓挫,十分動聽。席桐叫了些,其中有叫荷葉酥和桂花團的,造型優美,都是咸甜口的,一點不膩人,展鸰十分喜歡,悶頭吃了半盤子…… 不過最受大家歡迎的大約還是后頭合乎節令的艾窩窩和煎堆,前者是艾草糕里頭夾著甜豆沙,外頭的艾草用本身的天然清苦沖淡了內里豆沙的甜膩,多吃兩個也不會膩。煎堆就是人們常說的麻團,一個個金黃的小球兒外頭均勻的包了一層芝麻,里頭是糯米餡兒裹著豆沙或是棗泥,精致可愛。 原本麻團都是老大個兒一顆,只今兒在場的多有嬌貴的夫人小姐們,抱著一顆拳頭大的點心肯自然不雅。廚子便做了小個的,又在每盤里配了精致的小竹刀,輕輕巧巧按下去,一塊麻團就切下來,然后以精致的繡帕遮掩,姿勢優雅地放入口中。細嚼慢咽,再從冰盆邊舉起輕巧的蛋殼杯,將里頭淺淺一汪淡碧色的紅杏酒輕啜一口,一絲沁涼便順著喉管滑落腹中,酸甜好滋味。 展鸰是海量,這紅杏酒對她而言跟糖水沒什么分別,她與席桐頻頻碰杯對飲,耳邊回蕩的是頗具地方風味的小調,眼前看的是一張張明艷鮮活神采飛揚的美人面,眼??诟R黄痫?,當真歡快極了。 一直到了這會兒,宴會里的人才算是有心思聯絡感情,一時酒香四溢,說笑四起,也不知里頭透著幾分真情,又摻雜著幾分假意。 因之前就有不少人看見他們兩個是跟藍源夫婦一并進來的,可卻從未見過,又未聽藍家人主動介紹,一時間莫不清楚深淺,只是暗中觀望并猜測。 “聽說藍家二郎與妻子來了,莫不是他們?” “不能,年紀差的忒多,那二人瞧著比藍大人可年輕太多,又怎么會是他們的兄嫂?” “這倒也是……” “那是何人?也沒聽見什么動靜?!?/br> “月前我倒是有幸去府中拜會過,聽說幾座客院里早有了貴客,對了!聽說早年跟著師父在外游學的大少爺也回來了!” “游學?藍大人家的長公子么?如今才幾歲,怎的就能游學了?休要胡言!” “哪里是我胡言亂語,你等有所不知,那藍家長公子天資聰穎遠勝其父,聽說之前就有得道高僧說了,慧極必傷,故而藍大人才想了這個法兒騙過神明……” “唔,倒是有理,你我這等商戶不也都知道什么賤名好養活么,想來也是一般道理?!?/br> 四周嗡嗡的議論聲斷斷續續,雖只有只言片語,可展鸰和席桐還是通過這些零散的信息慢慢拼湊了藍源夫婦背后做的工作和努力: 因自己的失誤而差點兒把自己的嫡長子害死什么的,這種黑歷史自然不能對外說,不然丟人事小,失去圣人的信任事大??伤{輒寄養在外又是不爭的事實,瞞得了一時,瞞不了一世,與其用一個謊言去圓另一個謊言,及到最后漏洞百出,倒不如現在就想好對策。 時下富貴人家孩子生養尤其艱難,多有寄養在外、尋找替身、做女孩兒打扮等諸多稀奇古怪的法子,相較之下,藍家嫡長子這種提前送出去跟著師父歷練的,實在算不得什么出格。 而且現在郭先生本就在一家客棧,便是后面有人試圖查證也瞧不出破綻。 展鸰和席桐聽后相視而笑,這個法子倒是不錯,既省了一次又一次的解釋,而且也不至于給他們任何人造成困擾。 估計這風聲也是藍源夫婦有意放出來的,不然依照他們的權勢和手腕,只要不想叫外頭的人知道,他們便一點脈絡都摸不著! 大約是在藍夫人身邊膩煩了,展鶴親自捧著一小盤粽子過來,“jiejie,哥哥,吃粽子吧!” 這些粽子俱都做得十分小巧,一個不過嬰兒拳頭大小,小小一串提在手里煞是可愛。與其說是粽子,倒不如說是掛件更像一些。 展鸰笑著道了謝,那頭席桐就剝好了兩個,大家都分著吃了,然后齊齊皺臉。 這粽子據說是新明州頭一號酒樓入云樓的大廚做的,也不知里頭加了什么特殊的東西,食材本身的味道反而被一股奇特的香氣壓過去,有點兒像桂花香,又有點兒像荷花香。似這等風雅,許多夫人和小姐都甚是喜歡,可吃慣了原汁原味的展鸰等人卻不免覺得有些畫蛇添足,略嘗了幾口就罷了。 展鶴吃的直搖頭,皺著小臉兒將那個盤子一推三尺遠,道:“不好吃不好吃,不吃了!” 見桌上兩只酒杯,小孩兒就眼巴巴的看向席桐,“哥哥,嘴里有味兒!” 席桐高高揚起眉毛,“你才幾歲,就想著用酒漱口了?” 見自己的小算盤被識破,展鶴也不退縮,只是又靠近了些,雙眼亮閃閃的哀求道:“好哥哥,一口,我就嘗一口!” 肖叔叔和秦哥哥說啦,男子漢都要大口吃酒! 席桐還要說話,那邊展鸰就笑道:“罷了,這個也不是冰火兩重天,果子水兒似的,他好奇,你就給他嘗一口。咱們都在這里盯著,能出什么事兒?” 席桐搖頭,“你就慣著他吧?!?/br> 話雖如此,可到底是又叫人拿了個新杯子來,從里頭倒了約莫一顆櫻桃大小的分量出來。 展鶴歡歡喜喜的接了,結果吃了一口就皺眉,“辣!” 兩個大人齊齊大笑,展鶴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他們這般親密,本就關注這邊的宴會客人們越發捉摸不透,背地里議論的更起勁了…… 宴會館其實就是臨水而建的長廊,不必受太陽直射之苦,且微風徐來帶著水氣,十分涼爽。隱隱約約間,展鸰就聽見好像有人在說:“……這紅杏酒倒也罷了,年年都吃,如今也該絮煩了。倒是我月前才從沂源府的黃泉州回來,那里出的冰火兩重天實在是好得很!” “那是自然,聽說知州大人甚是喜愛……” “可是那做了酒精的一家客棧?說起酒精,當真是大造化,我前兒就打發家丁去了,得虧著趕早,月初好歹買了兩壇子回來,如今就在家中放著,這心里頭可算安穩許多!” “你這老貨竟也不叫我!我上月才去,小廝傳回信來,只說已經排到中秋了!” “中秋也值得叫喚?依我說,你且知足吧!我這兩個月在外販貨,不得在家,那婆娘只知玩樂,并不理事,這倒好,等我家來,這都排到明年清明去了!” 眾人俱都哄堂大笑,只是也有真笑的,也有覺得同命相連苦笑的。 甭管他們再如何腰纏萬貫,可命只有一條!這酒精可是圣人金口玉言,是救命的好東西,如今已是流傳著一句話“一壇酒,一條命”!可見其珍貴!故而眾人都蜂擁而至,只是有價無市罷了。 那些人正說笑間,卻忽聽一道略顯驕傲的嗓音高聲道:“聽說那一家客棧的賢伉儷也在此間?” 這聲音既高且尖,一下子就蓋過了所有低低議論,宴會館瞬間安靜下來。 第121章 那尖細的聲音本就穿透力極強, 偏又挑了眾人說話間隙喊出來, 所有人都聽了個清清楚楚, 宴會長廊內頓時一片啞然。 展鸰和席桐下意識看了對方一眼,都有種荒謬的終于來了的感覺。 人多是非多,更何況如今他們也算風頭正勁, 偏又只是商戶, 少不得有人過來挑刺兒找麻煩。兩個人都不是喜歡忍耐的性子, 之前說不愿意來也是怕……叫別人面子上下不來,使藍源夫婦難做。奈何藍夫人隱晦的表示無妨, 數次相邀,他們少不得過來湊個熱鬧。 夫妻二人齊齊轉身,身上的紗衣便好似抖開了一蓬煙霧, 飄然翻起又輕輕落下, 如云似霧,當下就有識貨的人低呼出聲, “啊,那是云紗!” “什么?竟是云紗?他們怎么敢穿!” “有什么不敢的,圣人賞的, 不穿才是大不敬哩!” “咦,你不說我都忘了還有這茬……” “嘖嘖, 當真好福氣, 好本事!今兒我也算是開眼了?!?/br> 才剛說話的女子不過三十出頭, 容顏美麗,只是眼尾上挑, 嘴唇極薄,隱約透出幾分刁鉆和不善。 她今兒也是盛裝出席,上著正紅縷金絲蝶戀花對襟短襦,外搭寶藍佛紋半臂,下頭穿著一條孔雀藍撒金花曳地長裙,拖著同色披帛,頭上前前后后怕不是簪了七八支簪子、發釵和步搖,耳墜下頭還滴流晃著一對紅寶石。那一雙手上也不清閑,什么貓眼、翡翠、珍珠寶石的戒指三、四個,腕子上叮叮當當幾只鐲子相互碰撞,端的珠光寶氣。 如今各色寶石中以紅寶石為尊,她這對紅寶石殷紅如血,清潤剔透,沒有半分雜質,眼見的是千金不換的好寶貝,饒是藍夫人帶的羊脂雙環陰刻白玉滴也無法與之相較,更別提旁人。 那女子顯然也對自己的打扮十分得意與自信,下巴高揚,每每動作幅度都大的夸張,肆意向四周展示身上金線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模樣像極了奮力開屏的孔雀。只可惜開屏的往往是公孔雀…… 三個人六只眼睛交匯的瞬間,那女子先熟練地將展鸰和席桐通身的打扮掃了一遍,滿滿的審視。誰知等她的視線從展鸰耳垂上那兩顆平平無奇的珍珠挪到他們身上的云紗,以及展鸰腕子上若隱若現透出來的玉鐲時,笑容頃刻間便僵住了。等再聽了旁邊人的竊竊私語,臉色越發不好看。 那酒精當真那般神奇么? 圣人竟真的賞賜了云紗?不對,應該是皇后娘娘,圣人心系天下,日理萬機,如何想的這樣仔細??苫屎蟛豢偨虒Т蠹乙潈€么,怎么竟舍得將這等珍貴的料子賞賜給一介商賈? 她這一身料子本是難得的上用,乃是江南織造那頭為防意外額外留出來的,后來上用的都夠了之后,這些多的便通過各種途徑流出,最后輾轉到了幾大家族手中。她本是極其得意的,可如今卻在這云紗面前一敗涂地。 人比人得死,貨比貨該扔。上用是難得不假,可那云紗乃是上用中的佳品,輕柔細膩不似凡品,聽說每每收拾的時候都不敢大聲出氣,不然便都飄飄蕩蕩的起來了,遠遠望去一片云蒸霞蔚,故曰云紗。 云紗織造艱難難以想象,每年所出也不過百匹罷了,宮內各位主子們一分,下剩的還不夠勻給外頭的王公貴族呢!尋常官宦人家只是聽個動靜,或是偶爾有幸得一尺半尺的做個手帕子罷了。就這么著,還都恨不得供起來呢! 他們,這低賤的商戶,竟,竟敢用來做衣裳?!何等暴殄天物! 這是故意來炫耀的么?! 展鸰和席桐忽然就覺得對方身上好似莫名其妙的多了許多敵意,周圍其他客人們的目光也都灼熱許多,奈何藍夫人只是笑的含蓄,一點兒沒有出聲解釋的意思,他們也只好暫時按下疑惑。 “不過端午宴罷了,”那女子額角青筋微微蹦了蹦,陰陽怪氣道,“好大手筆!果然是財大氣粗。咱們這些窮做官兒的,自然是沒這個本事了?!?/br> 此言一出,現場越發靜的嚇人。 展鸰和席桐齊齊一挑眉,平靜的表情中生生帶出來幾分譏諷和殺氣。見了的人都本能的縮了縮脖子,只覺得腦后好似涼颼颼的起來。 嘶,哪兒來的陰風? “這位是郭夫人,”藍夫人忽然出聲笑道,“再過月余,便是知府夫人了。難得她與郭大人要去赴任,途經此地,少不得留下一同過節?!?/br> 她這話說的輕巧,同時卻又在無形中透露了許多信息: 頭一個,這位郭夫人還不是正經的知府夫人,所以并不存在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擔憂。 次一個,他們是不請自來!不速之客! 都道客隨主便,你一個外來的客人卻公然對主人請來的貴客語出不遜且存心刁難,這不是討打么? 郭夫人身邊一個留著三縷山羊胡的中年文官已然雙頰泛紅,兩眼迷離,案邊還歪著一只空了的酒瓶,顯然是吃醉了,不然只怕頭一個就要跳起來阻止自家夫人犯蠢了。 可惜,他現在醉了。 展鸰自然不愿意叫自家男人公然跟個女子斗嘴,更何況,這些日子她也憋得慌,當下嗤笑一聲,故意慢吞吞的在郭夫人身上溜了幾遍,這才不緊不慢道:“不過圣人給的一點體面罷了,又哪里是能用銀錢衡量的?這話私下說笑也就罷了,外頭實在不敢說的。再者,郭夫人也實在是謙虛得狠了,若說財大氣粗,我看在座的當推夫人做個魁首。恕我眼拙,瞧不大出這些寶貝的細致來歷,不過只怕都是上用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