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節
“兄長慎言,”藍源終于放下手中紙筆,正色道,“圣人早年便鼓勵經商,如今又下了圣旨嘉獎,這便是態度。即便他們是商人又如何?仗義每多屠狗輩,若非他們仗義出手,我夫妻二人又哪里會與輒兒有今日之喜!此等大恩,哪里是錢財富貴所能衡量的!兄長說這話,眼見著是要將我藍家人都看做忘恩負義之輩么?” 見藍瀚還是不服,藍源又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莫欺少年窮,細數我藍家往上幾代,不也是泥腿子么?那二人如今羽翼漸豐,交際又廣,見識更遠,難保來日不是下一個陶朱公!兄長又何苦這般……” 藍瀚瞪圓了眼睛,看向他的眼神簡直好像在看個陌生人。 這還是他那個張口禮儀,閉口體統的弟弟么? 藍源沒覺察到他態度的變化,又重新找了張信紙,繼續奮筆疾書,抽空道:“兄長之事,我已手書一封送往京城,托人打點,只是到底能不能成,如今還不好說,你且收斂些吧。至于軻兒,他本就是我的侄兒,即便沒有旁的緣故,難不成我會不提攜他么?只是兄長,且聽小弟一句勸,凡事過猶不及……” 藍瀚哪里聽得下去,只聽到“托人打點”幾個字,一顆心就登時活泛起來,當即喜上眉梢道:“如此甚好,有勞有勞!” 說來此事也是有些難以啟齒。 你當是什么事? 藍瀚雖是藍源的兄長,可不管是才學還是為人處世,都差了一截。如今一把年紀了,只是不肯下放吃苦,死賴在京城,又沒有多么出類拔萃的才干,故而還是個編書的閑職。聽著是清貴了,可到底沒有實權,久而久之就有些不滿足。 利,他與生俱來;名,他已經有了;權,如今他想要權力! 藍家本家是知道這個人有幾斤幾兩的,倒也沒報太高的期望,原本想著,他若能一輩子混個清貴倒也罷了。 誰知,藍瀚也是個有野心的,這些年總是想方設法往上爬,奈何屢敗屢戰…… 年前他跟著人家瞎折騰,又接二連三的上折子,圣人都懶得看了,好歹沒當眾呵斥就算了。怎料樹欲靜風不止,藍瀚到底不死心,幾十封折子都石沉大海之后又從史書中得了個啟發,隧在一次例行朝堂大混戰中語出驚人,憤然要求辭官! 當時滿朝文武就驚得鴉雀無聲,心道這人是不是吃錯了藥。 以辭官相逼這種事兒并不罕見,可歷來這種事情都是兩類人的專屬把戲:言官,高官! 言官那是他們職責所在,高官么,那是因為人家有資本,身上擔著萬千干系,圣人自然不敢,也不舍得叫他們辭官回鄉種田。 可你一個修書的,玩筆桿子也就罷了,又來瞎湊什么熱鬧? 且不說同朝為官的其他藍家人又羞又氣,圣人都給氣樂了,趕在藍家人出列之前,爽快的應了! 應了! 圣人非常干脆利落的叫人擬旨,當場就將包括藍瀚在內的五個小官兒給擼了! 你們不是想辭官么?行啊,朕準了,先回家待著吧! 于是藍瀚如愿以償的更加出名,然后……被灰溜溜的從京城攆出來了。 第115章 藍瀚回房之后, 徐夫人就迫不及待的湊上來問情況, “怎么樣了?” “什么怎么樣, 你一日問幾遍,煩不煩?”剛被弟弟軟硬兼施的訓誡一番,藍瀚本就有些不得勁, 結果妻子又這樣急三火四, 登時就惱了。 徐夫人卻不怕他, 登時將兩只眼睛一瞪,冷笑道:“呦, 長本事了你,你那個好弟弟給你吃了排頭,如今卻敢挺直腰桿拿著老婆撒氣?” 自家一畝三分地兒上的這點破事兒, 誰不知道誰??? “夫人, 我的好夫人,我哪里敢??!”對這個發妻, 藍瀚還真不敢,也不舍得。 雖然早年藍瀚還會埋怨父母,為何要給自己找個沒落世家的女兒, 可架不住徐夫人長得美麗又潑辣,這些年十分護著自家相公, 時間久了, 兩人倒也處出來真感情。 說起這樁親事, 當年老藍大人也真是費盡心思。他早就知道這個兒子的斤兩,若是單純的讀書作詩寫文章, 那沒問題,藍瀚博聞強識,甚至一度有過目不忘之能,也算才學出眾。只是這為官做宰……莫說為官做宰,他甚至就連為人處世都不大通,端的是心有余力不足,紙上談兵! 家世如日中天的豪門貴女哪里瞧得上他?便是瞧得上,人家家里人也不會答應的??伤麄兯{家也算世家大族,藍瀚再不濟也是嫡次子,若果然娶個小門小戶的,又未免叫人笑話,且也未必能適應得了婚后迎來送往的生活。 老兩口愁了好幾年,選來選去,好不容易才挑中了徐夫人這個出身好,如今卻有些沒落了的。一來她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基本禮儀規矩都是不差的,拉出去不丟人;二來么,徐夫人娘家式微,她雖有些潑辣,可也沒有外力可以依仗,諒也翻不起什么浪花…… 本來老藍大人只想叫這個兒子老老實實做個純粹的文臣。藍家不缺你吃穿,也不求你施展什么宏圖抱負,你就老老實實編書、寫文章不好么?做個流芳百世的文人sao客也不枉風流一世,多好! 奈何藍瀚心性浮躁,眼睜睜看著那些科舉名次不如自己的同僚都一個個升上去了,唯獨自己依舊原地踏步,哪里忍得???家人勸誡多次都聽不進去…… 藍瀚熟練地哄了自家夫人一頓,徐夫人也見好就收,主動幫他端茶倒水揉肩,“我也知道你的難處,這不都是為了軻兒么!” 說到這里,她的心情不免又有些復雜:那小崽子的命還真大! 之前驟然聽聞侄兒出事時,徐夫人也著實傷心了一陣子,畢竟藍輒長得好看又乖巧,饒是她也說不出什么不是??伤芸炀兔翡J地意識到:他們一家千載難逢的機會來了! 弟弟夫妻兩個年紀也不小了,前頭幾年只有幾個庶女,如今好容易養了個嫡子,又橫遭厄運,眼見著沒了指望,這偌大的家業以后可傳給誰去? 藍源沒有了兒子,可他們還有??! 打虎親兄弟,藍源和藍瀚是一母同胞,骨rou至親,他們的兒子也本該親近!如今兒子沒了,長兄那邊……算了,提起那個大哥來他們都挺怕的,所以就近扶持軻兒自然是第一選擇。 而藍源也是個狠人,知曉利害得失,悲痛之余也迅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他開始親近這個平時不怎么特別待見的侄兒。 藍瀚夫婦都快高興死了! 誰知高興了才幾天啊,忽然聽到消息,說孩子找到了…… 聽妻子說起兒子,藍瀚臉上也柔和許多,“二弟已在替我活動?!?/br> 只要他這個做老子的起來了,還怕兒子沒有好前程么? 然而……徐夫人聽了想打人。 這么些年下來,她也算看明白了,這個男人顧家可以,風花雪月可以,但奔前程的事兒?真的指望不上! 你都這么大年紀的人了,親弟弟都正五品了,不怕說句不中聽的,若真有本事,早該鳳翔九天了,還至于被圣人當朝打臉攆出京城?想想吧,連藍家的面子都顧不上了,那圣人得多瞧不上你??! 難得明著跟二弟張一回嘴,多好的機會啊,就不能留給你兒子嗎? “軻兒都十歲了!”徐夫人強壓怒火,苦口婆心道,“京城那些世家子八、九歲進太學的多著呢,你還要拖下去嗎?” 等你發達?誰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太學被稱為小朝廷,如今朝堂之上屹立不倒的肱骨大臣十之七八是太學出身,所以有“想入朝廷,先進太學”一說。而里頭的學子除了少數學生是各地縣、州、府學考進去的之外,基本上都是各大世家、貴族受蔭蔽的后代,光是這份人脈就令人眼紅。 藍瀚和徐夫人育有三女一子,唯一的兒子藍軻大約是受制于父母,天資有限,考入太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就只剩下隱蔽這一條路。 但蔭蔽也是講資格的:五品官員有一個名額,三品以上可蔭蔽兩人。之前藍瀚就不夠格,如今被免職,更是遙不可及,徐夫人著急也在情理之中。 長兄那邊他們自然不敢打主意,而剛好夠五品的藍源……他兒子丟了!豈不是天大的機緣? 誰知老天慣會開玩笑,不等藍瀚拉下臉來求,傳言中死定了的藍輒竟然被找著了! 徐夫人一顆心登時就掉到了冰窟窿里。 藍瀚一聽,神色微微一變,到底是張不開嘴,“這個,夠嗆?!?/br> 如今人家自己都有兩個親兒子了,一個名額都不夠分的,哪兒還能有余力給侄子? 徐夫人到底不死心,“輒兒天資那樣聰穎,輈兒肯定也不差,將來必然能考入太學。既如此,何不將那名額先給了咱們使?日后軻兒起來,也是個臂膀不是?” 她甚至都做好了覺悟,只要能給兒子弄到這個名額,叫她怎么著都成!哪怕,哪怕說她兒子蠢笨呢! 嘴上吃點虧算得了什么?討到真實惠才是正經! 誰知藍瀚卻不愿意了,“有你這么說自己兒子的么?” 徐夫人簡直給他氣死。 我這么說還能因為誰?若你這個當爹的爭氣,我又何苦這般鉆營!當我瞧不見弟妹的冷臉么? “倒成了我的不是!”徐夫人越想越氣,越想越委屈,索性抹起眼淚來,“這么些年,你自己說說都干了點兒什么!我娘家也不必你幫襯,我也沒求過你什么,如今也只是為了兒子的前程!軻兒是我十月懷胎掉下來的rou,我疼他比你更甚!這么說他我難道不難受?可有什么法子!” 如此大事關乎一生,哪里是爭強斗勇的時候,若果然能遂意,便是略低頭又算得了什么! 但凡有一點兒法子,哪個當娘的愿意叫親生骨rou受委屈! 這不是,這不是沒法子么! 且不說藍瀚夫婦如何鬧騰,藍軻心里卻也不大痛快。 他有一個伯伯一個叔叔,都是有大本事的,平日里一眾堂、表兄弟姐妹湊在一起時都是滿腔濡慕和憧憬。不過對藍軻而言,他對那倆人卻是畏懼大過向往。 伯伯是封疆大吏,天高地遠,他已經好幾年沒見了,可那種壓迫感卻始終縈繞不去。叔叔瞧著倒是溫和,但實則嚴厲極了,爹爹都怕他呢,更別提自己。 可不得不承認的是,藍軻每次見小叔,都覺得十分羨慕: 好威風呀,若自己的父親也是這樣…… 所以在經歷了叔叔的突然親近后又被疏遠的藍軻就很接受不了眼下這種巨大的落差。 既然您瞧不上我,當初又何苦叫我上前! 十歲的少年正是心思敏感的時候,終日想著叔叔嬸子前后相去甚遠的態度轉變,還有本家、分家眾人或明或暗的諷刺和幸災樂禍,他就覺得天昏地暗,連看見兩個奴才說笑都覺得是在嘲笑自己。 為什么? 憑什么呀? 藍軻跑到小池塘邊,看著里頭游來游去的大肥魚,還有水面上婷婷裊裊立著的荷花花苞,忽然一陣煩躁。 “這不是軻少爺么?大熱天的站在日頭下做什么?” 正想著,藍軻就聽見有人跟自己說話,抬頭一瞧,整個人都要炸開了。 就見那對商戶帶著他的堂弟迎面走來,有說有笑,后頭的小丫頭手里還捧著個包裹了好幾層的笨重木頭匣子。 討厭,真討厭! 藍軻用力抿了抿嘴唇,沒做聲。 只要沒真惹著,展鶴這孩子其實不大記仇,當下樂顛顛的上前道:“jiejie做了雪糕呢,我們要去看母親和弟弟,你也要同去么?我們一起吃吧?!?/br> 她是誰jiejie!雪糕?那什么玩意兒?藍軻有些茫然,不過旋即就不屑道:“我才不稀罕!” 必然是鄉間野物,想也沒什么稀奇的。 展鶴還有些可惜,又不死心的追問了句,“真的很好吃的,你真不來么?” 這么好吃的東西當然要跟大家一起分享啊,哥哥竟然不喜歡!太不可思議了。 藍軻現在瞧見這個堂弟就心煩,哪里愿意多說一句,當即正色道:“大好的光陰,我自然是要讀書去的!” 說罷,又狠狠剜了展鸰和席桐一眼,拂袖而去。 展鸰和席桐不怒反笑,呵呵,人不大,架子不小。 她本不愿搭理藍瀚一家,不過大人總不好跟個孩子一般見識,今兒既然碰上了,少不得招呼兩聲。誰知反倒像是自己巴巴兒上趕著求親近似的,好沒意思。 三人并不將這個小插曲放在心上,在下一個路口分道揚鑣:席桐帶大樹出門辦事,展鸰和展鶴直奔藍夫人所在。 藍夫人剛陪幾個官太太說完話,難得休息,就帶著小兒子玩耍,這會兒見長子也來了,當真心花怒放,又招呼展鸰。 “今兒越發熱了,展夫人可還好么?若有什么事,打發小丫頭傳個話就是了,何苦親自跑一趟。對了,今兒早上采買上的人送了幾簍荔枝進來,我嘗著味兒還好,就給你們送了些去,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