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
王老漢一家再三挽留,又裝了好些干糧,要叫他們帶上。 展鸰和席桐推辭不過,只好挑了些新鮮菜蔬,“實不相瞞,我們這此出來是帶足了干糧的,再拿著反而是個累贅。倒是天熱,菜蔬存儲不便,如今正想幾口鮮菜呢!” 這幾天他們打聽的清清楚楚,王家人辛苦侍弄的十來畝地,扣了賦稅之后剩下的頂了天只夠一大家子人吃三個季度,他們哪里好再要?倒是眼下正是菜蔬豐收的季節,并不大值錢,卻恰恰是他們需要的。 王家人一聽,果然歡喜,立即給收拾了一大筐。 幾天相處下來,展鸰知道這是極憨厚老實又知恩圖報的一家人,如今又拿了人家的鮮菜,便有心幫襯一把,“不知諸位聽過沂源府黃泉州的一家客棧不曾?” 話音剛落,旁人倒罷了,在城中做活的王大山和王小河兄弟兩個登時齊聲道:“自然聽過!” 見王老漢他們面露疑惑之色,王大山忙解釋道:“這兩月都傳遍啦,圣人親自下的旨意,說一家客棧的兩個掌柜的做了酒精出來,能救活人命的!十分功德無量,又賜了匾,又賞了許多東西!如今咱們桃花鎮也已有幾家藥鋪去那邊進了酒精來賣呢?!?/br> 王小河也接道:“可不是么!聽說已經救了不少人了,月初還有個屠戶不小心砍斷了自己的手,若在往年,這樣悶熱潮濕的天兒,早高燒不治了,誰知用了酒精,殺豬似的叫喚了幾天,竟漸漸的好了!聽說還特意在家里給那兩個掌柜的立了生祠哩!” 古代交通不便,消息閉塞,若非圣旨傳遍各州府,各州府又張貼告示宣傳,他們這些底層百姓還真未必會知道! 眾人正唏噓感慨,卻見那位年輕漂亮的展掌柜笑瞇瞇的來了句,“重新介紹一下,我丈夫席桐,在下展鸰,年前在沂源府黃泉州外開了一家客棧,名喚一家客?!?/br> 展鸰等人的車隊都走了大半日了,王老漢一家還對著桌上那封書信發呆。 屋子里靜的嚇人,良久,才聽王小河狠狠吞了口唾沫,一咬牙,甕聲甕氣道:“爹,俺想去試試!” 王老漢一驚,“你,你不想當那染布坊的學徒啦?” “爹,恁不知道,那劉師傅忒不是個東西!”王小河忍了這么久,到底是忍不下去,借此機會一吐為快,“拜師的事兒俺提了多少回,這都大半年了,他還死咬著不松口。這也倒罷了,還沒正經師徒名分哩,他卻擺起師父的款兒來了,今兒要酒,明兒要rou,偏俺又不好回絕。俺一個月統共才得一貫半錢,竟是有三、四成進了他的肚皮!便是拿銀子往水里丟,好歹也有個響動??!” 手藝人尊貴,拜師學藝很大程度上看運氣,若是碰上個厚道的師父倒也罷了,不白遭罪;可若是碰見個不靠譜的,只怕到時候虛耗青春,人財兩空! 顯而易見,這位劉師傅分明不是什么厚道人! 王老漢和老伴兒一聽,也就不做聲了,面上難免黯然。 若是正經師徒,當徒弟的伺候師父也就罷了,可不帶這么糟踐人的! 王大山也動了心,“爹,這可是天大的機緣??!俺都聽往來黃泉州的客人們說了,聽說如今那一家客棧又開了什么做酒精和白酒的作坊,越發需要人手了。偏他們考核十分嚴格,只取十之一二??梢坏┛贾辛?,好日子就來了!不光好吃好住好穿,每月根據工種不同還有幾百文到一兩貫不等的工錢可拿,逢年過節又有額外補貼。對了,聽說還有什么自己的學堂,去了的人不多幾日就都文縐縐的起來……” 經過褚清懷的努力,一家客棧儼然已經成了大慶朝的一段傳奇:試問,能有幾家商戶得了圣人和后宮一眾主子娘娘們的贊許和獎賞的? 一傳十,十傳百,別說一家客棧本就有許多領先于當下的先進之處,如今傳到這桃花鎮,便是不完美的地方也都給人自動美化,成了許多百姓心之向往之所…… 王老漢正沉思,就聽王老娘顫巍巍道:“甚,竟要去那么遠么?豈不是一年半載都不得見?” “胡說甚,”一直沉默的王老漢卻忽然出聲呵斥了句,“樹挪死,人挪活,你真是頭發長見識短。別說從桃花村到黃泉州不過半月多路程,若照你這么說,那些跟著掌柜的外出跑貨的伙計一連幾年家不來,還不用過啦!” 一番話說的王老娘和幾個女人都沒了言語。 見自家老爹都有些偏向,王小河越發要趁熱打鐵,“爹,左右俺們也要出去做活,一年也不見得家來幾回,累死累活也攢不下幾個錢!如今人家掌柜的給了薦信,豈不是天大的機緣?俺們哥倆先去瞧瞧,若是好,回頭叫幾個小的也去,且不說能攢下錢,說不得就連上學堂的銀子也省了哩!” 不得不說,不管從哪個方面看,那在百姓口中討論的熱火朝天的一家客棧都充滿了誘惑力。 他娘的,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左右自家規規矩矩窮了一輩子了,如今孫子都十來歲了,倒不如放手一搏! 王老漢狠狠吐了口唾沫,“也罷,去吧!” 若果然好,干脆就把這十來畝地租給人家種,叫幾個孫子也去!旁的不說,能識幾個字、見見世面、長長本事也好??! —— 暫且不提王家抓住了天降機緣,做出了足以改變自己家人生軌跡的決定,轉眼二十天過去,展鸰和席桐一行人一路疾馳,這日,終于到了新明州! 幾人也不急著登門拜訪,先找上等客棧好生休息一夜,吃飽睡足泡了澡,養的容光煥發,又重新換過了簇新的體面衣裳,這才著人打聽了知州家眷住宅,十分從容的奔著去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新明州與黃泉州極為不同,不光口音大異,連地理風貌也是大大的不同: 黃泉州是典型的北方城鎮,道路、建筑正南正北,整體便如用墨盒拉出來的四方大小格子,十分齊整。而新明州水系眾多,城內光是水路就有三條,十二座城門之中足有六座是水門,城中大小河流眾多,高低橋梁遍布,連帶著房屋建筑也是依照水流走勢蜿蜒而建。 所以在客棧問路時,那伙計也只說前后左右,并不提東西南北。 今兒是四月十四,恰是春意正濃,花開遍地,兩側綠柳如茵,隨風搖擺,空氣中滿是帶著花香草脆的水汽,走在路上很是舒服。 展鸰和席桐他們也都入鄉隨俗,換上了輕薄的紗衫,走起來飄飄蕩蕩,好似云彩一般。 席桐在后頭看的心滿意足,“我太太真好看?!?/br> 展鶴這小馬屁精也跟著道:“jiejie好看的!” 展鸰失笑,謙虛道:“還是料子好,到底是皇家用的,咱們自己從下頭買的可沒這樣細密飄逸又不悶人?!?/br> 如今他們身上穿的,便是宮里頭賞出來的云霧紗,極其輕薄柔和,如云似霧。上頭分明繡了許多栩栩如生的山水花鳥的花樣,可因絲線細如牛毛,竟一點兒不覺得沉重累贅,走起來依舊如云霧繚繞,既飄逸又瀟灑。 在夸老婆的道路上,席桐一向走的堅定無比,當即一本正經的搖頭,堅持自己的意見,“關鍵還得看什么人穿?!?/br> 展鶴跟著點頭,“什么人穿……” 三人說說笑笑,又順便欣賞些稀罕景兒,后頭大樹和荷花帶著均勻分開的兩車禮物,轉了幾個彎兒就到了知州私宅。 他們一早就遞了拜帖,這會兒門房才去通報,就有早等在耳房的藍管家親自小跑著迎了出來。 “席少俠,展掌柜,您二位總算是來了,老爺夫人真是望眼欲穿吶!”藍管家忙見了禮,看向展鶴時越發激動地老淚縱橫,“數月不見,大爺又長高了好些,瞧著人更精神強健了?!?/br> 展鶴沖他頷首示意,“藍管家好?!?/br> “好好好,”藍管家飛快的抹了抹眼角,滿臉堆笑的請他們進去,“老爺夫人帶著二爺迎出來了,這會兒只怕都要到二門啦!” 知州是五品,若在京城實在排不上號,宅子也只許用三進??傻搅说胤奖闶且环礁改?,代表朝廷的威嚴和臉面,總有些特權作為外放官的小福利,就比如說宅子,他們在這里就可以住四進、列門獸,知府甚至可以住到五進,這可是三品京官兒才會有的待遇! 這宅子是典型的南方私家園林景致,建筑皆十分精巧靈動,灰墻白瓦小橋流水,隨處可見生機勃勃的花木,入目之處皆是生機。、 藍管家帶著他們穿廊過院,走了約莫一刻鐘,這才久違的聽到藍夫人有些失態的喊聲:“輒兒!” 展鸰和席桐抬頭一看,嗯? 藍源身旁那對中年夫婦,以及……他們身邊那個十歲上下的小男孩兒,是誰? 第114章 那對中年夫婦看著要比藍源夫妻二人年長幾歲, 尤其是那男人, 眉眼跟藍源頗有幾分相似, 大約是有血緣關系的。 果然,就聽藍管家介紹道:“那位是老爺嫡親的哥哥和嫂嫂,尊名一個瀚字, 號靜海先生?!?/br> 藍瀚, 懶漢…… 展鸰和席桐對視一眼, 都有點想笑。 那邊連藍源這個浸染官場多年的人都頗為動容,更別提藍夫人。驟然見了久別重逢的兒子, 她情緒不免十分激動,本能的往前沖了兩步,伸出雙臂想要抱一抱兒子, 可又怕嚇住了他, 便生生剎住,兩行清淚從面上滾滾而下。 可憐天下父母心, 展鸰面上不顯,心中卻微微嘆了口氣,輕輕拍了拍小孩的肩膀, “去見過你爹娘?!?/br> 展鶴仰頭看了看她,再看看席桐, 按照原先說好的, 乖乖上前行了跪拜大禮:“輒兒見過父親母親?!?/br> 聽了這話, 藍源忍了許久的淚水也潸然而下,藍夫人更是泣不成聲, 終于過來將兒子緊緊摟在懷中。 在這之前,他們設想過許多種可能的情景,但唯獨這一種是最不敢奢望的…… 展鶴有些無措的望向展鸰和席桐,很想落荒而逃,可看到哥哥jiejie鼓勵的眼神,又忍住了。 其實……他好像并不大討厭這種被抱著的感覺。 眼見弟弟一家顧不上旁的,藍瀚便施施然上前一步,笑道:“這就是一家客棧的兩位掌柜了吧?久仰大名,如雷貫耳,日盼夜盼,總算把你們盼來了?!?/br> 他有些敷衍的拱了拱手,說的熱絡,可笑容并不直達眼底。 說老實話,他也算是個翩翩美中年,身量適度,氣質出眾,穿戴考究,奈何態度和表情太糟蹋第一印象。 饒是嫡親兄長,也不過是客人罷了,只他分明是做客,卻故意要擺出一副主人翁的姿態,熱情之下終難掩飾一股高高在上。不對,或許人家壓根兒就沒想著掩飾。 有他這么一對比,展鸰和席桐當真覺得有些冤枉藍源了。相較之下,最初那兩口子是多么的平易近人啊。 不過話說回來,他們都多久沒見過這么堂而皇之打官腔的人了? 展鸰和席桐飛快而又隱晦的交換了下眼神,厭惡之余卻又難得起來一點興致。說老實話,自打穿越以來,他們的日子整體都太過平和,狂妄一點說:就是周圍一個能打的也沒有。這樣的日子過得雖然舒坦,可是時間久了難免有些乏味,眼前這人恰恰自己送上門來!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可若你做了初一,就別怕別人做十五。 席桐非常熟練的擺出那副曾經被上到教官下到戰友稱之為欠揍的淡漠臉,也不怎么真誠的拱了拱手,“客氣客氣?!?/br>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藍瀚擺著據傲的姿態等了半天,誰知對方竟就這么坦坦蕩蕩的沒了下文,頓時呆在原地,臉上的笑容都要垮了。 他從未見過如此厚顏無恥之人,是真正癡呆呢,還是故意給自己難堪?竟真的將這些奉承的套話全盤接下,還一點都不帶謙虛的! 懂不懂什么叫場面話?懂不懂什么叫虛與委蛇? 可這些話偏偏又是他自己說出口的,接不接是人家的事兒,他總不能當眾打自己的臉…… 于是展鸰和席桐就見藍瀚的臉明顯扭曲了一下,十分艱難的從牙縫里擠出來兩個字,“好說?!?/br> 看著兄長的失態,藍源夫婦忽然有了一點微妙的……爽快?!同時腦海中不約而同的回想起當初自己被這兩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懟到無話可說的窘境。 大概人天性骨子里都有那么一丟丟壞吧:自己倒霉不要緊,可是親眼見別人比自己更倒霉之后,這種本來的不快就會化作一種發自內心的愉悅! 此時此刻,藍源夫婦差不多就是這么一種狀態。 到底不是自己娘家人,藍夫人本就對藍瀚父子的到來有點不大高興:我兒子還活的好好的呢,你卻迫不及待拖家帶口住進來,又一個勁兒的把你兒子往我相公眼前推是什么意思! 如今這人又一副主人翁的姿態,很有點反客為主的意思,偏偏她是弟媳,又不好說什么,故而見席桐一個照面就叫他下不來臺,心中十分愉悅。 我們夫妻還沒說話呢,你卻擺什么譜?旁的不說,我的兒子還在人家這里,我們對他們客氣都尚且來不及,好容易日思夜想的盼來了,你竟然想給人家下馬威,這到底是安的什么心? 藍源瞧了兒子面色,見他雙目有神面色紅潤,顯然被養的很好,當下就放了心。 “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熱茶已備下了,還請進來坐?!?/br> 眾人便又你推我讓的進了正廳。 分賓主落座之后,展鸰又叫大樹和荷花進了禮物,云淡風輕道:“我們寒門小戶的,也實在沒什么好拿出手的,倒是前兒有位朋友送的幾塊毯子不錯,甚有異域風情,或掛或鋪都是好的。另承蒙隆恩,也得了點兒賞賜,不敢獨享,少不得借花獻佛?!?/br> 他們倆如今雖然日進斗金,可畢竟時日尚淺,這點家底放在這些世家大族出身的人跟前兒還真不算什么,故而兩人打從一開始就沒準備充胖子,只是挑了些稀罕玩意兒:酒精,劉家送的精美羊毛毯,以及宮里賞賜的十來匹綾羅綢緞。 除了劉家的羊毛毯之外,剩下兩樣著實是稀罕物,饒是以藍家豐厚的財力和廣闊的人脈,想來也不是什么容易得的。 果不其然,這幾樣東西一上來,藍瀚夫婦二人的臉上就有些尷尬,話也少了。 他們倒是想挑刺兒,可這酒精是圣人親口下旨明令推廣的,一壇難求。布料也是顯而易見的上用貨色,一般達官顯貴家都未必樣樣都有,若真要去挑這個……他們活的不耐煩了嗎? 藍夫人見他們雖然養著自己的兒子,可非但沒挑唆親子關系,反而教的這樣好,感激都來不及,如今見了這些,自然是十二萬分的滿意,一手拉著展鶴,一手細細的將那些看了又看,夸了又夸。 “如今這酒精可是天下獨一份兒,我們在這邊也聽見了,只是奇貨可居,若非你們頭前兒給的那些,我同老爺只怕也好奇著呢!”藍夫人摟著兒子笑的十分滿足,又細細的看了那些料子,轉頭對藍源道,“這料子甚好,等會兒我就吩咐人先給老爺裁一身?!?/br> 說著又摸摸展鶴的小臉兒,柔聲道:“也給咱們輒兒做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