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節
“如今我老了老了,身邊卻只剩下這一個……”郭先生平時何其冷靜,這會兒也都拋開了,模糊著一雙老眼泣道。他一手摟著長女,又顫巍巍的想要伸手去摸亡妻的面容,卻又不敢碰上去,只這么瞧著就夠叫人心酸的了。 父女二人悲痛不能自已,賀衍抹了抹眼角,沖展鸰一揖到地,“多謝!” 畫上四個人,中間的中年男人赫然就是年輕一些的郭先生,他旁邊那位眉眼含笑的貴婦人自然就是郭夫人,二人瞧著很是登對。而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巧笑嫣然的年輕女孩兒,其中一個明顯是郭凝,至于另一個,說不得就是早夭的次女。 單看畫上一家人何等幸福,可如今,卻也只剩下右半邊了。 郭凝抹了抹淚,招手叫一雙兒女過去,指著上頭的人,一邊落淚一邊介紹道:“來,這是你們的外祖母,這,是你們的小姨?!?/br> 賀蓉還小,不太能理解死亡的含義,只是仰頭問道:“就是回天上去的外祖母和小姨嗎?” 郭凝淚如雨下,點頭,“不錯,就是她們?!?/br> 賀蓉忽然笑了,“外祖母和小姨真好看?!?/br> 郭凝終于忍不住,摟著女兒放聲大哭起來。 郭家父女二人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回,好似把心里忍了這么多年的痛苦都一并發泄出來,雖然眼睛腫了、嗓子啞了,可瞧著精神頭卻更好了。 原來一味逃避反而無法釋懷,倒不如坦然接受來的輕快。 世有悲歡離合,人有生老病死,不外如是。 下午清宵觀的張宋王三位道長坐著牛車來拜年。因如今有了穩定的收入,他們不僅將道觀修整一新,而且生活也得到了極大改善,逢年過節也有底氣走動了。 “也沒什么值錢的,不過自己觀里種的菜蔬,還有自己做的柿餅,倒是甘甜可口,吃著玩兒吧?!?/br> 若放在以前,這些都是觀中道士們關鍵時候救命的口糧,說不得出去賣了換糧食,又哪里舍得送人?到底是財大氣粗了,就是舒坦。 展鸰和席桐也不推辭,都笑著收下,又回了些估摸著道士們需要的東西。 正說笑呢,就見大寶從外頭氣喘吁吁的進來,“掌柜的,二掌柜的,黃泉州的張同知來了,說是有要事相商,問您二位是否得空?!?/br> 張同知?展鸰和席桐對視一眼,都覺得有些疑惑。 他們可不算熟人,也就是那回城內一家客棧分店舉辦評詩會的時候,張同知和褚清懷來過一回,算是打了個照面,但并無深交,人家更不可能大年初一巴巴兒跑來給他們拜年。 若是褚清懷京城來信兒了?倒也不大像。褚錦還在這兒呢,若有什么消息,也該是她第一個知道才對。 不過既然人都到了門口,總不能這么晾著,是好是歹都得親自出去瞧瞧。 三位道長聽說本地同知大人來了,也不敢久留,順勢起身告辭,又叫他們得空過去做客,帶著一捆好幾大盒酥皮餅、三合餅、果凍、風干雞鴨、臘rou,另有一樣據說是才研究出來的水果匹薩的,心滿意足的回去了。 真香??! 三位道長聞著濃郁的香氣,一致認為如今他們有了銀子,越發該多多的走動才是…… 展鸰和席桐應了,略一收拾儀表,這便去前廳會客。 來的果然是張同知,可與之前的意氣風發不同,今日的他卻儼然滿臉菜色,簇新的衣裳也擋不住一副大禍臨頭的緊張樣子。 都已經上門求人了,張同知也不敢擺譜,見四下無人,三言兩語就將事情原委說清了,便是展鸰和席桐聽后也嚇了一跳,“竟有這等事!” 要說大慶朝富有萬里疆土,南北東西各有不同,可卻有一樣是都有的:科舉! 每年二月份各地便會舉行縣府院三試,中者為秀才,這便是踏上仕途的第一步。雖然因為門檻低,與試者難免魚龍混雜,更有許多啼笑皆非之人,不過到底是入門頭一試,連同圣人在內的上下官員也都十分重視。 今兒是正月初一,今年的縣試定在二月初八,滿打滿算也沒幾天了,各地應考的書生名單也都報上來。今年褚清懷進京述職,縣試便由本地頭一號文官張同知帶人主持,誰知這一看就壞事了。 須知即便是縣試,也不是誰都能考的,頭一個便要有人作保。大慶朝講究五人聯保:同參加考試的考生相互作保、兩名鄰居作保、所在地的村長或是鎮長作保,最后一人,便是已經有秀才以上功名者作保。為的就是保證考生的才學、人品沒有問題。 “……其他人倒罷了,唯獨最后一個有功名者,一般作保時都會多少不等的收些銀子,這是多少年來不成文的規矩,算是朝廷知道他們生活艱辛,變著法兒的加些收入度日?!睆埻浪麄儾皇钦涀x書人,恐怕有些內里的規矩不知道,便解釋道,“因每年每人最多替五人作保,倒也不怕惹人嫉妒眼紅?!?/br> 展鸰和席桐點頭,“倒也應該?!?/br> 本來科舉就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十年寒窗也未必得中,每個讀書人基本上都是真金白銀實打實堆出來的。若是家境好的倒也罷了,可對家境本就一般的人來說,負擔真的太重了。 中了秀才其實也只是聽著好聽,除了廩生之外,余者沒有一點兒收入,故而依舊有大批秀才窮的要喝西北風。他們又不好外出勞作,如今有了每年一回的固定收入,倒也能解燃眉之急。 而且只要考中秀才就不愁沒人找你作保,也算是鼓勵讀書人奮進:早點兒考上,早點兒回本不是嗎? “有余力的愿意多給除外,實在給不起的也適當減少,如今黃泉州的規矩大約是每人一兩,”張同知道,“五個人就是五兩,聽著不多,可若是省吃儉用,也夠一個書生用幾個月了?!?/br> 席桐嗯了聲,問道:“只我們并不知道這些與今日大人過來有何相干?!?/br> 張同知咬了咬牙,道:“事情就出在這上頭!” 一直以來,每人最多替五人作保的事兒并沒有什么強有力的約束和憑證,全靠個人自覺,而只有到了上報統計這日才能知道替你做保的那人一共保了幾人,余者還有誰。 這會兒的讀書人對待科舉的態度堪稱神圣,一直以來倒也相安無事,誰知偏偏在今年出了事! 前幾日看,負責統計的人慌慌張張告訴張同知,有個姓藺的秀才,竟然暗中替足足將近六十人作保!張同知大怒,即刻簽了公文,派人前去捉拿,誰知那人早跑了! “六十人,足足六十人??!”張同知捶胸頓足道,“事情根本瞞不住,當場就有幾個書生厥過去,醒來之后還有人要跳河,好歹救得及時,只是也病倒了……” 不少書生的家境并不富裕,那一兩的保銀還是全家人東拼西湊弄來的,如今銀子飛了不說,保人也跑了,打擊不可謂不大。 展鸰和席桐也都面色凝重。 還有一月就考試了,卻出了這樣大的事,即便后頭那藺秀才捉的到,也不知會有多少書生因怒急攻心而錯過考試…… 張同知早已心灰意冷,知道自己這頂還沒戴熱乎的烏紗算是保不住了。 可憐他兢兢業業小心翼翼,爬了半輩子才到了如今的位置,還沒來得及大展拳腳,竟就大禍臨頭了! 朝廷重視科舉不是一天兩天,絲毫不容作假,如今頂頭上司在京中述職,他自然首當其沖,難辭其咎。 “我已簽發緝捕文書,請周邊府城協同捉捕,只是這畫像……” 大慶朝也有戶籍制度,可概括的十分籠統,就好比這個藺秀才就是:年三十又二,身長五尺,面黃微須。然后就沒了。 指望這個,鬼都捉不到! 張同知也知道現在通用的畫像不好使,沒有個一年半載根本捉不到。倒是也有工筆畫像十分酷似,可頭一個要求得照著真人一筆筆細細畫來,快的也得好幾天,慢的幾個月的都有。如今且不說他等不起,便是等得起,卻去哪兒找藺秀才?換句話說,若是找得到藺秀才,還畫的什么通緝像! 走投無路之際,張同知忽然想起褚清懷曾在無意中跟他提過一家客棧兩個掌柜的頗有一手神奇的畫技,能不見真人就描繪的栩栩如生,堪稱通緝犯們的天敵…… 第106章 其實似此等案情, 張同知本不該對外透露太多, 可他如今的處境十分窘迫且危急: 唯一能替他主持公道的諸清懷不在, 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下頭許多官員依舊若有似無的將他排擠,最直接的體現就是調派人手時明顯感覺到了阻力,遠不似褚清懷在時那般流暢。武官暫且不提, 尚在相互試探中的文官都恨不得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趕緊落馬, 好給自己一個往上爬的機會。 一句話, 眼下張同知便是個光桿兒司令,沒有半個心腹可用! 唯一一點能肯定的是, 褚清懷不會害自己,倒不是對方的磅礴的人格魅力短短幾個月就徹底征服了張同知,而是褚清懷正是如今張同知的那個一人一下, 且又升遷在望, 根本沒必要再費心思弄倒一介小小同知。 愛屋及烏,既然是褚清懷推崇的人, 近乎走投無路的張同知便不由自主的將希望挪了些過來。 展鸰和席桐也沒辜負他的期待,爽快答應。 六十名受害者不是全倒了,也有幾個的意志依舊比較清醒, 大概是本就覺得自己考中無望,多一次少一次機會沒什么差。如今也不過是被騙了一兩銀子, 略丟些臉面罷了, 倒還撐得住, 今兒就跟了來,勢要替自己洗刷干凈此番屈辱。 張同知忙叫同來的四人進來, “爾等且將那藺秀才的形容樣貌細細講了!” “還有,他生活中有什么比較特別的習慣么?”展鸰麻利的翻開畫紙,“衣食住行,說話做事,什么都可以。他這個人的性格如何?” 幾人就有些摸不著頭腦,“這些同畫像有關嗎?” “自然有,”席桐淡然道,“聽過相由心生這句話么?一個人的樣子的形成大體可以分為兩個部分:先天和后天,先天就不必解釋了,后天么,既包括各種痕跡、傷疤,也包括因為個人經歷和性格造成的細微心態區別,比如說眼神,比如說眉梢眼角的細微角度?!?/br> 他平時話不多,今天能說這么些著實不易,張同知等人都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原來如此?!?/br> 那四個書生就開始按順序描述起來: “藺秀才說他今年三十五歲,妻子難產的時候死了,一尸兩命……大約是因為這個,那人瞧著有些悶,偶爾還有些陰沉的樣子,只是為人卻很不錯,也十分仗義,不然我也不會找他做保了?!?/br> 話音未落,另一個書生卻已然大聲反駁道:“你記錯了吧?他分明二十九,之前訂過親的,可那姑娘卻病死了,他是個癡情的,也沒再娶。他為人十分豪爽,頗有才氣,雖不大參加什么文會的,可頗多人賞識!” 才剛說完,另外兩個書生也坐不住了,又先后提供了兩套截然不同的說辭,可歸根結底都一條主線: 藺秀才原本應該有位心上人的,可因某種原因未能在一起;他頗有些寡言少語,只是為人很不錯,亦頗有才氣。 展鸰聽得嘆為觀止,“聽說讀書人中頗多文會,即便他不去,你們四個也都相互認識吧?既然都認識同一個人,竟然沒穿幫?” 四人面面相覷,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就聽第一個開口的那位書生赧然道:“到底是人家的傷心事,我豈能辜負了這份信任?又哪里會再向外講?” 其他三人也紛紛點頭稱是,覺得君子立于天地間,頭一個要做到的便是守信。 張同知就長長的嘆了口氣,跟窗外呼嘯的西北風似的猛烈。 這些未經世事的傻書生顯然是給人利用了! 自古以來,向對方自爆傷心事便被視為交心的最強有力表現之一,藺秀才此舉無疑感動了許多人,瞬間拉近距離。再加上他一直以來的仗義,但凡相處過的,又有幾人會懷疑他的動機呢? 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也不可無呀,你們倒是尊重他人,可人家根本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懶得給??!展鸰和席桐都搖搖頭,又時不時低頭交換下意見,將畫像進行細微的調整。 這次的案件非同一般,他們首次雙線開工,以保證更高的精確度。 約莫一個時辰之后,綜合了四位不同受害人描述的模擬畫像終于完成: 這是個三十歲出頭的中年文人,瘦長臉,細眉眼,瞧著很有點兒溫和無害的樣子,只是眼神太過漠然,竟有些陰騭,生生破壞了整張臉的協調。 “竟是此人嗎?”張同知十分詫異道。 他本以為做出此等惡行之人必然生的陰險狡詐、獐頭鼠目,令人望之生厭,誰知竟然會如此……普通? 對,就是普通,如果只看五官的話,他簡直跟走在大街上的任何一個人沒有什么分別,可能是早上在茶館喝茶的張三,也可能是中午在飯館吃rou的李四…… 可就是這么一個平平無奇的人,卻足足戲耍了六十名考生,將整個衙門上下近百號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就是他了!”四個書生異口同聲道,“當初我就覺得這個人分明長得很好,為何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叫人下意識想避開,如今看來,竟是眼神!” “虧我這般信任他,而請他去家中吃飯,恨不得將他做異姓兄弟……” “不錯,這眼神哪里像個正經的讀書人!” 正經不正經的,如今都已不重要了,張同知捏了捏眉心,叫隨從將這兩幅畫小心收起,立刻送到城中官方合作的刻板木匠那里去,“天亮之前,我一定要見到黃泉州并周邊村鎮大街小巷貼滿通緝告示!” 若說來之前張同知還心存僥幸,覺得是不是那藺秀才家中突然遇到什么難事,這才一時糊涂走了岔路??扇缃窨磥?,這幾名書生中認識藺秀才最早的都有八、九個月了,顯然是一場曠日持久的騙局。 只是……藺秀才花了這么多心思,用了這么長時間,竟就只為了區區六十兩銀子么? 被騙的六十人中也有幾人甚至十幾人家境頗為富裕,既然他們的交情已經到了可以作保的地步,開口借上幾十兩也不是什么難事吧?臨走狠狠撈上一筆豈不更好?為何他卻只要一兩? “報復,”席桐道,“張大人不如派人去其他州府問問,過去幾年中可還有類似的案件發生,再拿著畫像問問,此人是否還去過別的地方。此人計劃縝密,行動干脆利落,并不像初犯?!?/br> 六十兩說少不少,說多也實在不算多,即便一個人節衣縮食才能花幾個月?雖說大慶朝有不少秀才,可這點兒功名也不是好得的,誰會為了區區六十兩銀子搭上自己的前程呢? 除了報復之外,再沒有任何一種理由能夠解釋這樣瘋狂又決絕的大范圍欺詐事件了。 張同知心頭陡然一跳,忽然生出一點兒希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