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呀!” 幼清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又是上回那個害得自己栽進池塘里的人,幼清拍著胸脯,氣鼓鼓地問道:“你走路怎么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嚇死我了!” “……” 完全忘了自個兒上回還在埋怨人走路聲音太大。 薛白問他:“你不進去?” “先生把我趕出來了?!鄙驐Q一走,幼清連苦水都沒有倒,好不容易抓住一個人,連名字都不曉得,就念叨起來了,“先生天天趕我出來,我就是打了一個盹兒,吃了一點蓮蓬而已,他不講理?!?/br> 最不講理的這個還在說別人不講理,薛白淡淡一笑,不予評價。 幼清又晃了晃毛筆,“每回一偷吃蓮蓬,先生就罰我抄《愛蓮說》,煩死人了?!?/br> 說到這里,幼清突然反應過來了,他問薛白:“你在這里做什么?” “四處走一走?!?/br> 幼清歪著頭問道:“你沒有事?” 少年的心思都寫在臉上,再明顯不過,薛白挑起眉,卻仍是“嗯”了一聲。 幼清立刻把毛筆塞進薛白的手里,“你也吃了先生的蓮蓬,只罰我一個人不公平,你抄一百五十遍,我抄一百五十遍,好不好?” 薛白沒有答話,幼清仰起臉,委屈巴巴地說:“三百遍好累,我一個人肯定寫不完,大不了、大不了你幫我抄一半,我帶你去我家吃冰酪?!?/br> 薛白似笑非笑地望著他,幼清跺了跺腳,“不抄算了!” 他氣呼呼地回過身,一個個字寫得跟鬼畫符似的,嘴里還嘀咕著:“先生討厭、先生討厭、先生討——哎呀,寫上去了?!?/br> “……” 薛白瞥了一眼,實在看不下去他的鬼畫符,從身后握住幼清的手,“手腕用力?!?/br> “逆鋒起筆?!?/br> “頓筆?!?/br> 幼清寫了幾個字,寫不下去了,他軟綿綿地問道:“要不然你給我寫一遍,我照著臨摹好不好?” 薛白微微頷首。 結果筆一交,幼清就不肯再接了,只從自己的小荷包里,一會兒掏出一把瓜子,一會兒又撈出一包杏仁,吃得津津有味,他倒是沒有忘記給自己做苦力的薛白,時不時再喂他吃幾顆。 堂堂王爺,就這樣淪落至替人抄寫。 只不過學堂里的黃先生又不瞎,幼清美滋滋地交上抄寫以后,黃先生說:“你這字倒是好看了不少,抄寫還是有用的。這樣吧,明日再把《滕王閣序》抄一百遍,也免得你只知道打盹兒?!?/br> “……” 幼清已經哭不出來了。 不過他平日愛耍賴,這會兒倒是說話算數,薛白幫他抄寫了那么多遍,他就把薛白帶到了自己家里。 “爹爹、娘親!”幼清沒心沒肺地指著薛白說:“他是謝白?!?/br> 除了沈棲鶴,幼清還沒有帶人回來過,趙氏和幼老爺見到薛白,不免多想了一層,更何況薛白談吐不凡、芝蘭玉樹,他們二人對待薛白也格外熱情,幼老爺甚至多次向他打聽家住何處,有幾口人,可曾娶親。 薛白此行來金陵,是為請黃先生回京,是以并未向幼清說出自己的身份,只化名謝白。 幼清還在傻乎乎地吃東西,完全不曉得自己的爹娘已經誤會了,而薛白倒是心知肚明,只是當少年忍痛把冰酪推給自己時,那副讒樣又讓薛白低聲一笑,神色也不由自主地緩和下來,他淡淡道:“家住京城,父母雙亡,不曾娶親?!?/br> 幼清這樣的性子,他自己不會疼人,得有個會疼人的,趙氏和幼老爺一早就合計過了,幼清日后約莫是娶不了親,與其委屈別人家的閨女,不若給他尋一個上門女婿,而薛白無親無故,這樣的家世正好合了他們的意。 趙氏一喜,拿手肘撞了撞幼老爺。 幼老爺連忙問道:“日后可有意居于金陵?” “……你看我們家清清怎么樣?” 嗑著瓜子兒的幼清一頭霧水地抬起頭,他壓根兒就沒有聽明白幼老爺的意思,不過自個兒還是大言不慚地說:“除了念書不好,哪里都好!” 薛白若有所思地盯著他,許久后才抬眼答道:“清清的確哪里都好?!?/br> 第78章 “兒臣見過母后?!?/br> 紅袖才將金釵推入發間,稚嫩的童聲便在殿外響起, 坐在鏡前的幼枝用余光望過去, 八九歲的小家伙, 身形尚襯不起四爪蟒袍,卻一板一眼地同自己行了禮,活脫脫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她忍俊不禁道:“仁兒, 快過來, 你瞧哪只發簪好看一些?” 一支是百鳥朝凰,華貴艷麗,一支是蚌珠點翠, 精致巧妙。 薛仁沉默著走進來,手才要觸及蚌簪,轉而拿走了另一支,“母后身份尊貴, 應當佩戴這支百鳥朝凰的發簪?!?/br> “可是母后更喜歡這一支?!庇字Π寻嬴B朝鳳簪放下來,輕撫著嵌入蚌簪的幾顆玉潤蚌珠, 笑吟吟地說:“本宮是大興的皇后, 不論佩戴金簪玉簪亦或是骨簪,本宮的身份一樣尊貴,既然如此,為何要特意挑選一支不喜歡的發簪?” 薛仁望著幼枝手里的蚌簪,過了很久才低頭說:“……兒臣謝母后提點?!?/br> “你年歲還小,怎的總是苛責自己?” 幼枝把薛仁拉過來, 親自替他理了理衣衫,“你瞧栗栗,只比你小一歲,整日上躥下跳的,從沒見他干過什么正經事,討嫌得緊?!?/br> 紅袖也忍不住笑道:“簡直和小少爺一模一樣?!?/br> “栗栗倒是比清清聰明得多?!庇字πα诵?,捏著薛仁的臉頰說:“說起來栗栗才讓王爺從山上接回來,今晚也會進宮過節,仁兒,你表弟若是待不住,拉你去玩,你便同他去吧,畢竟每年的中秋宴都沒什么意思?!?/br> 薛仁規規矩矩地答道:“是?!?/br> 他請完安,幼枝把人留了一會兒,才讓紅袖送他出去。 紅袖說:“太子殿下可真是嚴于律己,哪怕王爺抽不開空,黃先生又讓小世子氣走了,太子殿下還是往文華殿去了?!?/br> 幼枝蹙了蹙眉,“……哪有半點少年心性?!?/br> “小世子倒是有少年心性?!奔t袖提醒道:“小姐難不成忘記那一日氣得黃先生拿著一把戒尺追著他跑來了鳳儀殿?黃先生到現在都還沒消氣,不肯進宮呢,連小公子在宮外碰見黃先生,都莫名挨了一頓罵?!?/br> “比起世子爺,太子殿下省心呀?!?/br> 她這么一提,幼枝思及那日的雞飛狗跳,搖了搖頭,“省心就省心吧?!?/br> 紅袖勸完幼枝,又去了御膳房,幼枝一人在鏡前坐了許久,突然有只毛茸茸的家伙咬了咬她的裙尾,幼枝俯身把貍奴抱上來,如今小貍奴已經是只大貍奴了,幼枝捏住它的臉問道:“又到哪里去騙吃騙喝了?” “喵?!?/br> 大貍奴無辜地叫了一聲,躺倒讓幼枝揉肚皮。 幼枝見狀輕輕地笑了笑。 幾年前,她給薛蔚下了毒,但那并不是致命的毒藥,只會令薛蔚神智盡失,癡癡傻傻,而薛白在肅清過朝堂,威震群臣以后,并未登基稱帝,恰巧莊妃又在此時產下一子,薛蔚又早已答應將此子過繼于她,是以薛白以薛蔚的名義昭告天下——立幼貴妃之子為太子,從嘉王輔政。 薛蔚給她五年榮寵,她留他一條命,無關風月,只求問心無愧。 她從未愛過薛蔚。 幼枝還記得二十多年前,歸元寺的住持在后山找到她,那了然的目光似是參透世間種種,他低喃著禪語:“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林中,心不動則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則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br> 不動則不痛。 幼枝閉上眼睛,她這一生,恨大過愛,是以步步為營,日日苦痛不堪,若是能有來世,惟愿無愛亦無恨。 時日漸晚,入了夜,圓月當空。 幼清近日著了涼,風寒未愈,噴嚏連天,薛白見他一副病懨懨的模樣,把人拉進自己的懷里,摩挲著他的手指,“不舒服就回府?!?/br> “不行?!?/br> 幼清帶著nongnong的鼻音說:“中秋節得一家人整整齊齊的!” 薛栗一聽,嘀嘀咕咕地說:“阿爹,要不是我差點放火燒了歸元寺,你們根本就不記得你們的親兒子還在山上關著,中秋節也不打算和我過?!?/br> 幼清瞟他一眼,扭頭就問薛白:“他怎么反應過來了?” 薛白的目光掃向歪三倒四的薛栗,薛栗立即站直,薛白這才平靜地回答:“岳丈和岳母同他說的?!?/br> 幼清信以為真,抱住薛白在他的懷里蹭了幾下,美滋滋地說:“反正有一個比我更傻的,爹爹和娘親再也不能說我壞話了!” 薛栗捂住眼睛,有點欲言又止,但是他又怵薛白,只好自暴自棄地說:“我肯定是你們撿來的兒子?!?/br> 薛白只是低頭安撫幼清。 見沒人搭理自己,薛栗沒一會兒就開始無聊起來,他又正是坐不住的年紀,一炷香的時間都沒到,和薛白說了一聲就開溜了。 幼枝那里看得分明,她拍了拍薛仁,“你去和栗栗一同玩吧?!?/br> 薛仁道:“兒臣這就去?!?/br> 薛栗在闖禍前,是同薛仁一道在文華殿上課的,他老早就把皇宮摸得清清楚楚,薛白一頷首,便直奔后花園來捉蛐蛐兒。 “薛栗?!?/br> 薛仁才出聲,薛栗就頭也不抬的“噓”了一聲。 他穿著一身錦袍,卻不嫌臟,又姿勢不太雅觀地跪趴在草叢前,瞪著眼睛不知道盯了多久,小手倏然一按,蛐蛐在手里橫沖直撞,薛栗又趕緊用另一只手捂住,他小心翼翼地捧了出來,眉開眼笑地說:“終于抓到了?!?/br> 薛仁靜靜地望著薛栗,并不好奇。 薛栗自顧自地逗了一會兒蛐蛐,突然問薛仁:“你玩不玩?” 薛仁搖頭,“不玩?!?/br> “你天天板著臉,跟個小老頭一樣?!毖跣ξ乩^薛仁的手,把蛐蛐給他,“很好玩的?!?/br> 他想了想,補充一句:“比把黃先生惹急,追著一路打還好玩?!?/br> 薛仁盯著手里的蛐蛐,“先生很喜歡你,他總是說你大智近妖,但是玩物喪志,對皇叔也頗有微詞?!?/br> 薛栗沾沾自喜道:“先生真的這樣夸過我?” 薛仁點了點頭。 薛栗見他神色認真,明明是自個兒貪玩誤事,胡扯道:“爹說我家只能有阿爹一個人是傻的,但是又不能讓阿爹發現他傻,只好委屈一下我,讓我玩物喪志,陪他一起傻幾年了?!?/br> 薛仁聞言皺了皺眉,不贊同道:“皇叔不應該這樣?!?/br> 一聽見薛仁說薛白的不是,薛栗立刻把他拉到自己的統一戰線,“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我叫薛栗?因為阿爹生我的時候,沒有吃到糖炒板栗,念念不忘,非說我看起來跟板栗似的,爹太寵阿爹了,居然答應了!” 薛栗說到這里,頗有些憤憤不平,“小爺我長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到底哪里像板栗了?” “……” “我叫薛仁是因為母后希望我日后為人仁厚、為子仁恤、為君仁愛、為友仁義、為父仁和?!毖θ实吐暤溃骸拔业纳钢皇抢鋵m里的一個罪妃,她做錯了許多事,是母后把我接來身邊,她盡心盡力地撫養我,連我的太子之位都是因她而來,我不想讓母后失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