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嘉王府里，侍衛接連收到宮里的兩則消息，在屋外徘徊不定。

    薛白向來淺眠，他似有所覺地睜開眼，偏過頭望過去，而后把窩在自己懷里的少年抱出來。只是正欲起身時，少年又不依不撓地纏過來，一把抱住他的胳膊，用軟軟的側臉蹭了幾下，含糊不清地說：“……冷?！?/br>
    薛白把錦被拉上來，輕拍著幼清的背哄了一會兒，這才抽出自己的手。

    “嗚嗚嗚?！?/br>
    幼清似是在哭，薛白穿衣的動作一頓，回過頭來，只見到少年還閉著眼，長長的睫毛輕輕顫了幾下，他不知道夢道了什么，難過不已地抽泣道：“兔腿，我的兔腿變成兔子，跑不見了?！?/br>
    “……”

    薛白垂眸看著方才他緊緊抱著的那只手臂，捏了一下幼清的臉，緩緩走出門去。

    幾個時辰以后，薛白騎馬趕至瑤華宮，氣勢驚人。常公公已經在外等候許久，見到人來，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終于松了一口氣，將玉璽交予他手，低聲交待道：“王爺，這是娘娘要的玉璽?！?/br>
    薛白點了點頭。

    王府跟來的侍衛們守至宮殿門口，薛白推門而入，幼枝回過身來，皺眉問道：“誰？本宮未……”

    “本王說過，你大可待在金陵，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幼家千金，至于你的仇，本王自然會替你報?！备σ贿M門，薛白便盯著地上的薛蔚，他伸出手探了探薛白的鼻息，隨后冷冷地對幼枝說：“倘若常公公不是本王的人，最先得了消息的是太后，推開門的并非是本王，你可知今日你會是什么下場？”

    “什么下場？”

    見來人是薛白，幼枝笑了一下，輕描淡寫地答道：“我自入宮以來，從未想過還可以活著出去?！?/br>
    “臣妾知道，王爺并非多管閑事之人?！庇字τ挠牡卣f：“當年臣妾才進宮時，王爺便向臣妾保證會讓陛下與太后付出代價，只不過……臣妾不愿屈居于一隅，什么也不做，只日日候著他二人機關算盡，最終功虧一簣?！?/br>
    她一頓，輕飄飄地望向薛白手里的玉璽，“王爺心思縝密，行事又過于光明磊落，即便是拿回屬于自己的東西，也不肯使一些歪門邪道，寧愿蟄伏多年，直到確信自己可以一網打盡?！?/br>
    “然而依臣妾之見，先是黃先生官復原職，又有已與莊相斷絕關系的二公子莊齊秘密回京，便是王爺打算動手的訊號了？”

    幼枝輕輕地說：“世人都說唯小女子難養也，王爺不屑做的，恰恰是最省時省力的，臣妾實在等不及，只好代您來做了?！?/br>
    話落，幼枝跪在他的面前，笑吟吟地說：“幼貴妃意圖弒君，常公公以身相擋，未能攔住，陛下身受三刀，侍衛沖進來將其拿下，陛下昏迷前下詔宣從嘉王進宮，言道自己需靜養幾日，期間朝政之事，由王爺代為處理?！?/br>
    薛白半闔著眼簾，“這便是你的打算？”

    “如今木已成舟?！庇字︻┫蜓ξ?，“這毒雖不至于要了他的命，卻會令他的意識混沌不清，唯有王爺出面，方能主持大局?！?/br>
    薛白神色稍冷，過了許久，他才開口道：“這宮里滿是本王的眼線，便是他最寵信的宦官，也是本王的人，你當真以為本王僅僅是不屑如此？”

    “父皇駕崩后，他的那一半兵符不翼而飛，直至前幾年本王才意外得知，那一半兵符在他的母后，也就是當今太后的手里，她并未交給皇兄，也不曾透露過只言片語，甚至連皇兄都不知道，他母后的手里握有兵符?！?/br>
    “本王未曾把皇兄放在眼里，唯有她……不得不忌憚?！?/br>
    幼枝蹙眉，“什么？”

    “常公公?！毖Π讻]有再搭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手里的玉璽，片刻后他喚來門口的常公公，不咸不淡地吩咐道：“擬旨傳黃先生與周將軍入宮?！?/br>
    “……再找一個信得過的太醫過來?！?/br>
    說罷，他緩緩抬起眼，眸色深黑。

    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作者有話要說：　　王爺：這注定是一個不眠之夜。

    幼清清：zzzzzzzzzzzzzzzzzzzzzzzzz

    第67章

    “陛下已經三日未上朝了?！?/br>
    “聽說是見過莊丞相以后, 又連夜召見了黃大人, 結果沒過多久, 太醫就來了一撥又一撥, 應當同莊丞相脫不了什么干系?！?/br>
    “太后娘娘和往日一樣閉門不出，怎的對此不聞不問？”

    “太后娘娘怎么會不聞不問？陛下不上朝, 宮里本就人心惶惶，太后娘娘自然不能慌了神?！?/br>
    “噓——張嬤嬤來了?！?/br>
    慈寧宮里的宮女們本在交頭接耳, 見張嬤嬤捧著煎好的藥走來，連忙低下頭，張嬤嬤狠狠地剜這幾人一眼, “再有人多嘴，不若直接拔去舌頭！”

    宮女們瑟縮道：“嬤嬤恕罪、嬤嬤恕罪?！?/br>
    張嬤嬤“哼”了一聲，趾高氣昂地踏入門內, 恭恭敬敬地對跪在蒲團上的太后說：“太后娘娘, 藥煮好了?！?/br>
    閉目誦經的太后一頓, 手指撥過念珠, 她睜眼望向佛臺上的金身佛像，并沒有回過頭來, 只是不咸不淡地問道：“蔚兒今日依舊沒有上朝？”

    “回太后娘娘, 沒有?！?/br>
    太后瞇起眼，“瑤華宮的那一個呢?！?/br>
    張嬤嬤答道：“貴妃這幾日也未外出, 說是在陛下身邊悉心照料著?！?/br>
    “蔚兒的心腸太軟，當年先帝屢次斥責他無勇無謀、不堪重用?！碧缶従徠鹕?，張嬤嬤趕緊過來扶著她, “殊不知他這身毛病，便是從先帝身上學來的。魏妃一死，先帝思念成疾，然而縱是如此，他也沒有打消過改立太子的念頭?！?/br>
    “甚至在駕崩前還殷殷叮囑哀家，日后一定要好生照料老三?！?/br>
    太后冷冷一笑，“他安排得再如何妥當，錯便錯在盼著哀家好生照料老三，并且將傳位詔書交在哀家的手里?！?/br>
    她喃喃道：“老老實實地在京城里做一個閑散王爺，難道不比做皇帝，日夜殫精竭慮輕松得多？這人吶，可真是不知道惜福?！?/br>
    張嬤嬤心口一跳，太后自然不會無緣無故提起這段往事，她小心翼翼地問道：“莫不是陛下這幾日……”

    太后擱下手里的念珠，“蔚兒三日不上朝便罷了，可連那瑤華宮里的下人也有三日未受傳召，說的是貴妃憐恤她們，怕被過了病氣?！?/br>
    “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蔚兒若是憐惜，憐惜的也是他那心尖尖上的人?！?/br>
    話落，太后冷著臉對張嬤嬤說：“去，派個人把從嘉王妃接出來，就說幼貴妃昨夜夢見先帝托夢，說他肚子里的那個得了觀世音的一滴甘露水，又受了幾分點撥，日后是個有福分的，蔚兒特許老三家的到行宮暫住幾日，食齋念經，以拜謝仙露之恩?！?/br>
    張嬤嬤稍有猶豫，“可是從嘉王……”

    “老三這會兒還顧不上宮外?！碧舐唤浶牡卣f：“若是王府的人問起幼貴妃，便說貴妃稍后就到行宮?！?/br>
    張嬤嬤點頭道：“老身這就去辦?！?/br>
    張嬤嬤匆忙離去，太后慢慢轉過身來，她久久地盯著佛臺一角，要笑不笑地說：“裝瘋賣傻這么久，拿走的兵符……也該還回來了?！?/br>
    “夫人，這……”

    “貴妃娘娘怕夫人不放心，稍后也會到行宮，陪著王妃住上幾日?！?/br>
    宮里來的人握著自己的手，道明來意以后，站在旁邊安靜地看著鄒總管與趙氏。薛白不在王府，這行宮，幼清究竟去不去，鄒總管當然不敢擅自決定，是以又忙不迭通知了趙氏，趙氏來后思索片刻，心里想著既然是幼枝，去一去無妨，便說：“稍等片刻，我去給清清打點一番?！?/br>
    幼清還在屋里睡著，趙氏拍了他幾下，“該起床了?！?/br>
    幼清翻了個身，不理睬趙氏。

    趙氏失笑著捏了一把他的臉，“清清?！?/br>
    幼清皺起了臉，有點兒轉醒的征兆了，卻還是掙扎著賴床。

    趙氏摸了幾下他鼓起來的肚腹，笑吟吟地說：“你爹找山上的獵人給你獵了只麂子，打算給你吃黃燜麂子rou?！?/br>
    幼清立即睜開了眼睛，一骨碌床上坐起來，眼巴巴地瞄著趙氏。

    “你呀，成日就曉得吃?！壁w氏點了點他的額頭，幫著幼清穿好衣衫，又給他挑了一只同衣色相近的小荷包，慢悠悠地說：“不過得等你和你阿姊回來以后，才吃得上這紅燒麂子rou?！?/br>
    幼清捏著癟癟的小荷包，壓根兒沒在聽趙氏說了些什么，只顧著向趙氏討要零花錢，他眨巴著眼睛，討好地說：“娘親，你看我的荷包，一捏就癟下去了?！?/br>
    趙氏眉頭一挑，回身從桌上的果碟里抓了一把葡萄干，塞進他的荷包里，這才笑吟吟地說：“你再捏一下，它已經不癟了?！?/br>
    “……”

    幼清的嘴癟了。

    少年氣呼呼地吃了幾顆葡萄干，一想到自己和薛白一樣，淪為了一個窮光蛋，就不太開心，他嘀咕道：“娘親和爹爹一樣摳門！”

    趙氏給他收拾衣物，好笑地問他：“你說什么？”

    幼清縮了縮脖子，和幼老爺是一脈相承的慫，抱怨完就跑。

    結果沒一會兒，他又跑回屋，滿臉的不情愿，“娘親，我不要去吃齋念經！”

    幼清想當然地說：“你讓阿姊再做一個夢，給觀音菩薩說她那滴、那滴……”

    趙氏提醒道：“甘露水?！?/br>
    幼清恍然大悟，脆生生地說：“給她說那甘露水露我們不要了，讓她收回去，這樣我也不用去行宮里吃齋念經了?！?/br>
    趙氏瞟他一眼，“胡說?！?/br>
    “要吃那么多天的草?！庇浊蹇旎柽^去了，他委屈巴巴地說：“我乖乖地跟沈棲鶴學念書，給他提前沾一點墨水還不行嗎？”

    趙氏讓他這小模樣兒給逗樂了，“哪有那么多天？也就住個十來天?！?/br>
    幼清更要哭了，“十來天還不多？”

    “好了?！壁w氏安撫他道：“有你阿姊在，還能真把你餓著了？實在不行，你就當自個兒是去玩的，過幾日玩膩了，再換王爺去那邊替你待著，反正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兒子，我和你爹接你回來?！?/br>
    幼清立即答應下來，“那好?！?/br>
    趙氏便接著給他收拾行李，不過她的嘴上是這樣哄幼清的，卻仍舊給幼清裝了小半月的衣物，又給他找了幾只荷包。

    無意之間，趙氏的手指摸到什么硬物，不用看她就知道準是幼清又胡亂往荷包里裝了什么，趙氏搖了搖頭，數落幼清道：“你呀，手上摸到什么，就往荷包里塞什么的壞毛病總是改不掉?！?/br>
    說完，她順手把一個伏虎狀的小玩意兒從荷包里拿出來，“走?！?/br>
    幼清扒拉著趙氏的衣袖，苦著臉和她念叨著說：“娘親和爹爹一定要早點把薛白騙過來，接我回來吃黃燜麂子rou?！?/br>
    趙氏又是一陣失笑。

    她把幼清送上馬車，走前忽而打量宮女幾眼，“你怎么瞧著有些面生？”

    宮女不卑不亢地答道：“奴婢會些推拿術，陛下才將奴婢賞給貴妃娘娘的，夫人應當沒有見過奴婢?！?/br>
    “點翠呢？”

    “貴妃娘娘也要去行宮暫住幾日，點翠jiejie忙著收拾行裝，抽不開身，是以遣了奴婢過來?！?/br>
    趙氏點了點頭，向她交待幾句，終于放行了。

    南郊行宮毗鄰紫竹寺，蓋因太祖素來推崇佛道，特意修繕而成，連年來此祈福。宮女把幼清請下馬車，他四處張望一番，只見得竹林一片青黃相交，掃地僧默不作響地掃去落在殿前的枯葉，偌大的行宮里，毫無生氣。

    “阿姊什么時候才會來？”

    幼清推開門，能坐著就不樂意站起來，他揉著自己在路上扯下來的竹枝，心不在焉地說：“這里好無聊?！?/br>
    宮女稍有猶豫，“王妃稍等?！?/br>
    過了一會兒，幼清又仰起臉對她說：“我餓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