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所以絲綢的光澤柔和,手感適中,摩擦時會有絲鳴聲?” 說著,陸廷尉俯身撿起一匹布,細細捻了幾下,余光卻冷冷地瞥向跪地的張員外,驚得張員外慌忙低下頭,怨恨自己的夫人貪那幾百兩銀子的便宜,舍不得買真絲綢,這才出了這么大的紕漏。 “有意思?!边^了許久,陸廷尉開口道:“無論本官怎么看,這都是絲綢?!?/br> 幼老爺張了張口,“大人,這……” 陸廷尉拿起手中的一匹綢緞,轉向擠在四周的百姓,“諸位道這可是絲綢?” 負擔得起絲綢的人家,自然不會在此處湊熱鬧,更何況又有陸廷尉斷言在先。百姓一陣擁擠,紛紛探出手來觸摸,而后七嘴八舌道:“這怎么不是絲綢?滑的喲,摸起來涼絲絲的,怎么比紅袖坊的姑娘都軟?!?/br> “我侄子在孫大人的府上當差,前年穿著一身孫大人賜的衣裳回來,說是絲綢面料,摸起來就是這樣的?!?/br> “這要不是絲綢,真正的絲綢到底是什么樣的?” …… 幼老爺急出一身汗,又不能直說這群人不識貨。 下一刻,陸廷尉陡然回身,冷聲道:“大膽幼有為,如今人證物證俱在,竟還敢胡言亂語、胡攪蠻纏!” “你為脫罪,真當自己說不是絲綢便不是絲綢,說不是出自你們江南布莊,便不是出自你們江南布莊了?”陸廷尉呵斥道:“還不快些認罪!” 幼老爺忍不住了,“大人,我就是做布莊生意,吃這碗飯的,自然分得清是不是絲綢?!?/br> 陸廷尉一頓,“你的意思是本官不分青紅皂白?” 幼老爺這回不敢太囂張,不吭聲了。 “來人!” 饒是如此,陸廷尉還是借題發揮道:“這幼有為不僅販賣私鹽,甚至藐視公堂,對本官無禮,罪加一等,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 劉大人在心里叫苦不迭,他一面焦急地往外望,一面硬著頭皮做和事佬,好言勸道:“陸大人,這絲綢不絲綢的,還是得叫幾個布莊的內行來辨認?!?/br> 陸廷尉冷哼一聲,“難不成劉大人也認為本官這是指鹿為馬?” “下官不敢?!?/br> 劉大人擦了擦汗,用眼神示意幼老爺服個軟,“想來幼有為只是一時情急,無心沖撞了陸大人而已?!?/br> 陸廷尉并不讓步,堅持道:“這幼有為生性狡猾,先拖下去杖打二十大板,否則如何老實得下來!” 劉大人應下不是,不應也不是,一時只覺焦頭爛額。正在他與陸廷尉尚在僵持之際,終于聽得一道淡淡的嗓音,“慢著?!?/br> 幾個侍衛在前開道,薛白一身雪衫,身姿挺拔。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來,瞥了一眼堂上的陸廷尉,又向劉大人微微頷首道:“劉大人?!?/br> 薛白似笑非笑地問道:“陸大人,不先審問清楚,便要杖打二十,可是想屈打成招?” 作者有話要說: 趙氏的認知:清清沒分寸,王爺有分寸。 第55章 “王爺?!?/br> 陸廷尉皺了皺眉, 他本欲趁著薛白不在, 先給幼老爺一個好看,卻不想這么一拖, 人還是趕了過來。陸廷尉立即矢口否認道:“王爺明鑒, 這幼有為在公堂之上, 一派胡言亂語, 下官打這二十大板,只是為了小懲大誡?!?/br> 薛白闔眸問道:“劉大人, 方才本王的岳丈說了什么,才引得陸大人如此怒不可遏?” “他……” 陸廷尉搶先出了聲, 不想讓幼老爺再度說出這十五匹布料已非絲綢之實,然而薛白一個眼神瞥過來, 眸底的寒意讓陸廷尉一怔。 薛白緩緩地說:“本王問的是劉大人, 并非陸大人?!?/br> 陸廷尉勉強一笑,斂了斂心神, 低下頭來不著痕跡地瞪了張員外一眼。 廢物! 劉大人恭恭敬敬地回答:“幼有為捻了捻張員外的這十五匹絲綢,說這十五匹絲綢并非出自他們布莊, 而且這十五匹……其實連絲綢都不是, 然而陸大人親自前來觸摸,卻說這十五匹就是絲綢, 甚至還詢問了堂下的百姓?!?/br> 薛白頷首道:“原來如此?!?/br> 幼老爺見他神色不咸不淡,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連忙補充道:“賢婿,我做這布料生意做了幾十年, 怎么會分不清是不是絲綢?” 薛白倒未立即搭腔。 幼老爺又說:“賢婿,不然你來摸摸看這到底是不是絲綢?!?/br> “讓王爺來判斷這布料可是絲綢,依下官來看,恐怕有所不妥?!标懲⑽倦m然不想招惹薛白,但是見狀只得攔著,畢竟此事是由他出面的。陸廷尉笑了笑,“王爺是幼有為的女婿,到底是一家人,還是該避些嫌的?!?/br> 幼老爺怒道:“避個屁!瞎子都能來公堂斷案,憑什么到我女婿就不行了?” “你!” “王爺,您看見了?!标懲⑽颈挥桌蠣敭敱娯熈R,臉色自然不太好看,他冷笑一聲,對薛白說:“您在這里,您這老丈人有恃無恐,自以為有人給他撐腰,恣意妄為。他究竟將這公堂視為了何地?” 劉大人摸了摸鼻子,退到一旁,不想成為神仙打架,遭殃的那個凡人。 “岳丈,今日主審的大人是劉大人?!?/br> 薛白的語氣沒有什么起伏,狀似只是隨口一提,“定不定你的罪,定什么罪,都是由劉大人親自決斷,陸大人來此,不過是從旁協助?!?/br> 說到這里,他一頓,平靜地問陸廷尉:“陸大人,本王說得可對?” 陸廷尉自然明白,薛白這是在警告自己不要把手伸得太長,他的神色一變,卻又無從辯駁,只得恨恨道:“王爺說得不錯?!?/br> 薛白又問道:“依陸大人的意思,這十五匹的確是絲綢無誤?” “……是?!?/br> “本王前兩日聽岳母說了一樁布莊趣聞?!毖Π椎纳裆蛔?,“江南布莊的生意向來比其他布莊的生意要好,時間久了,有人不免動了一些歪心思,雇人在江南布莊購置大量布匹,而后偷梁換柱,再上門索要賠償?!?/br> “岳丈,可有此事?” 幼老爺不知道薛白好端端的提這個做什么,不過還是配合地點了點頭,“沒錯?!?/br> 張員外忍不住撇清自己,“王爺,小人做的小本買賣,與這布莊八竿子打不著一塊,絕無可能是為了索要賠償?!?/br> 薛白對此不予評價,只是說:“岳母告訴本王,此后由江南布莊所出的布料都會用一種特殊制劑研磨而成的墨,在末端三寸處寫上一個“幼”字,平日不顯,唯有遇水才會顯出,且無法洗滌?!?/br> “岳丈只顧爭辯這十五匹布料是否是絲綢,卻忘記可以直接以此方法來驗證這十五匹布料究竟是不是出自江南布莊?!?/br> 幼老爺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道:“都是讓他們胡攪蠻纏的!” 無論是張員外還是陸廷尉,都不知道江南布莊的布還做的有這樣的印記。張員外悄悄端詳幾眼陸廷尉的神色,不禁額頭直冒冷汗,他不可置信地問道:“你們居然還暗中在布料上做這樣的手腳?” 幼老爺斜睨他一眼,“省得有人心懷不軌?!?/br> 當日張員外特意詢問過江南布莊的學徒,學徒只道江南布莊的布料無論是成色還是質量,都優于其他布莊,他便沒有再多問,給了些賞銀便把人打發走了,夜里輾轉難眠,便又將此事盡數告知于張夫人,張夫人為人潑辣大膽,一心只想從中多撈些油水兒,如今這十五匹以次充好的布料,都是出于她手筆。 張員外悔不當初,若是沒有貪圖這點銀兩,幼老爺也不會輕易發現不對。 這般想著,他畏畏縮縮地望了陸廷尉一眼。 只要證實這夾帶有鹽的十五匹絲綢并非出自江南布莊,便能洗清幼老爺的嫌疑,陸廷尉當然不會坐視不管,他略一思忖,說:“既然如此,王爺,下官這就派人到江南布莊取些布過來,一驗究竟?!?/br> 陸廷尉已經打算好,既然江南布莊的布料都有此印記,那么便吩咐自己的人馬到別的布莊取布,再命令他們私下買通幾個江南布莊的伙計,若是薛白不肯善罷甘休,便讓這幾個伙計出面,表明這幾匹布的確是從江南布莊買來的,便可瞞天過海。 “不必勞煩陸大人?!?/br> 薛白淡淡地說:“本王來此途經春熙街,順陸取來了幾匹江南布莊的布料?!?/br> 說罷,他擊掌幾下,江南布莊的掌柜抱著布匹擠開人群,走入公堂。 薛白意味深長地望向陸廷尉,“陸大人說得不錯,畢竟幼有為是本王的岳丈,本王多少都應避嫌,是以特意請來了江南布莊的掌柜,讓他來向諸位證實這幾匹布是取自江南布莊,以及江南布莊的確會在每一匹布的相同位置,寫上一個“幼”字?!?/br> 薛白的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幾欲堵死陸廷尉,讓他無處發揮,只能恨恨地皺起了眉。 劉大人忙道:“既然如此,來人——上水!” 捕快提來一桶水,掌柜將每一匹布都展開以后,立到一側,劉大人給自己的下屬使了一個眼色,捕快抬手一淋,不多時,所有的布匹被完全浸濕,掌柜抱來的布匹在右下方紛紛顯出一個“幼”字,而張員外帶來的那十五匹布唯有一片濡濕。 幼老爺壓根兒就不意外,“我們布莊的絲綢,最次等的都比這要好?!?/br> 說著,他拽來一匹沒有顯出字跡的布料,存心擠兌陸廷尉,“陸大人,這幾匹布浸了水便褪色,怎么會是絲綢?” “莫不是你們府中女眷用的絲綢,也會褪色?” “想來陸大人鮮少親自購置絲綢,是以辨認不清?!毖Π茁龡l斯理道:“岳丈,不若改日贈予陸大人幾匹江南布莊的上好絲綢,讓陸大人熟悉一下真正的絲綢?!?/br> 幼老爺咧嘴一笑,“好說好說?!?/br> 答應下來以后,幼老爺想了想,又道:“陸大人試一試我們布莊的絲綢,若是喜歡,不必嫌價格太高,到別處買一些以次充好的貨色,你只需報上自己的大名,我們江南布莊,白送都可以?!?/br> 陸廷尉只覺難堪不已,又不得不咽下這口氣,用力地咬了咬后槽牙。 幼老爺還嫌不夠,“陸大人千萬別客氣?!?/br> 陸廷尉陰測測地應聲道:“自然不會客氣?!?/br> “好一個張志,偷梁換柱、瞞天過海!” 瞬息之間,情勢急轉直下,劉大人不再顧忌陸廷尉,他坐回原位,用力一拍撫尺,大聲呵斥道:“還不快老實交代,為何陷害和幼有為?” “大人,草民、草民……” 張員外囁嚅幾下,不敢再看陸廷尉的臉色,只磕著頭結結巴巴地對劉大人說:“草民也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br> 他稍微定了定神,一口咬定道:“這十五匹布,就是當日學徒交予我的那十五匹,草民斷不敢偷梁換柱、瞞天過海?!?/br> “是么?!?/br> 薛白的嗓音低沉,“張員外,本王問你,你當真沒有偷梁換柱?” 張員外低下頭,始終不肯坦白,“沒、沒有!” 薛白便又道:“劉大人,本王有一個疑問?!?/br> 劉大人說:“王爺請講?!?/br> “張員外與張夫人,統共育有三子一女,既然是為令千金籌備婚事,那么應當是這膝下唯一的女兒,張金蓮?!毖Π椎挠喙馄诚虿桓姨痤^的張員外,稍微頓了頓,才又接口道:“只是這張金蓮生來病弱,張員外與張夫人早在她五歲時,便已將人送入寒山觀,帶發修行?!?/br> “張金蓮機緣巧合之下,得了素云居士的點撥,發愿此生不嫁,” 薛白似笑非笑地問道:“張員外,本王頗是好奇,你是張夫人是如何說服她嫁給一個地痞流氓的?!?/br> “你、你胡說八道!” 張員外的身體陡然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