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他無端有些煩躁,即將失去耐性。 時間沒多過去一分,林淼就更危險一分。 林家的修行之術到底不算正統,沒了自己飼養的陰物,她本身的實力并不算非常強。 而被飼養的陰物是很難進地府的——那些東西多半都是逃在人世間,若有人飼養不去作妖,地府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懶的怪;但若是帶到地府里來,想必甫一照面就會被鬼差押走。 他越想就越不安,幾乎立刻想將地府翻一遍。 誰料這時,判官再次開口了:“但是……這件事,我倒是可以給修士行個方便?!?/br> 謝長寒抬眸:“什么?” “地府最近的確有人在搞些小動作,敢在地府門口作妖,那當然也要做好心理準備?!贝夼泄訇帎艕乓恍?,“我這便借你一塊令牌,除十八層地獄外,修士皆可自由行走。只要事后記得將令牌還給我便可?!?/br> 謝長寒頓時喜笑顏開:“多謝崔判官了?!?/br> “至于十八層地獄嘛……”崔判官道,“十八層地獄,恕我不方便讓修士進入,正巧今日無事,我就親自幫修士查一查吧?!?/br> 第52章 清凈派祖上出過大羅金仙,但不代表謝長寒本人是大羅金仙,雖在偶爾來到地府的幾次里仗著門派出身受過禮遇,但禮遇有限,還是第一次這么光明正大地在地府橫行。 只可惜這會兒事情緊急,他并沒有欣賞人文風貌的閑情。 自古以來,誰也說不清楚地府究竟有多大,鬼門關、黃泉路、十座閻王殿,不知多長的忘川河,十八層地獄,輪回池……每一個具體的地方之外,是分辨不清距離的道路。 更有神奇之處是,每年輪值在黃泉路上的閻王殿都是不同的,但大殿永遠在同一個位置,因此謝長寒始終懷疑地府并不是一個平坦的“界”,這里的空間可能是折疊的,甚至可能是交錯的。 判官給了他令牌,卻不可能憑空造一張“地府全圖”給他,只能自行尋找。 他疊了一只黃符紙鶴放出去,讓紙鶴替自己尋人。 紙鶴撲棱了兩下翅膀,就對著一個方向飛了出去。 飛過了三生路,紙鶴往左前方一路飛去,很快來到了一處搖曳著的槐樹林,謝長寒跟著紙鶴穿過去,不小心磕碰到了其中一棵的枝椏上,正要做被樹葉掃臉的準備,卻見樹葉從他臉上穿了過去。 竟是幻影。 是幻影,卻不會輕易消失,也沒法讓謝長寒橫沖直撞地從林子里穿過去——那幻影里竟然還夾著些真實的樹干,不仔細辨認無法輕易通過,反而比一般的林子更花時間。 好不容易從林子里出來,這一只黃符紙鶴也已經燃燒盡了自己,化作一點符灰輕飄飄地落在地上,融進黑色的土壤之中。 永穢土,色烏黑,氣味惡臭,經陰氣經年洗刷而成。 謝長寒很快就找到了陰氣來源——越過槐樹林之后,不遠處竟然有條河。 整個地府,就只有一條河,據說流經地府的每一個角落,謝長寒不作他想。他重新疊了一只黃符紙鶴,就看見這只新鮮出爐的紙鶴撲騰了兩下翅膀,消化完謝長寒給它的命令之后,就圍繞著忘川河面飛舞了起來。 河面上十分平靜,時不時會有一顆虛幻的頭顱冒泡,很快又沉下去,而多數時間,冒出來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一如一團黑色的霧氣,再比如一只獸爪什么的,場景看著有些觸目驚心。 不知天高地厚的黃符紙鶴在河面上飛行了一圈,兩圈……冷不防從河面以下跳起來一團空氣,倏地將它卷入霧中,而后落在河面上,“撲通”一聲,失去了蹤影。 謝長寒一怔,趕緊摸出黃符來如法炮制重新疊了一只,然而又是同樣的結果——紙鶴追蹤到河面上便開始繞圈,很快就被河中出現的什么詭異玩意兒給拖到河下去了。 兩只黃符紙鶴不是什么大損失,謝長寒絲毫不介意,但他卻對著忘川河蹙了眉——傳說中,忘川乃是地府的“垃圾桶”,什么被天雷劈裂了的元神、支離破碎的死魂、凝不成形的怨氣、投胎前一碗孟婆湯灌出來的記憶……一股腦地全匯在忘川里,經年累月之下,河中的生態環境已經是普通人無法估量的危險了,就連過路的鬼差都不會下水,一般都得小心翼翼地從奈何橋過河。 而且奈何橋每隔幾十年就得重新加固一次,不然會被河底涌出的怨念反噬斷裂。 這么兇險的一條河……為什么放出去追蹤林淼氣息的紙鶴竟然停留在河面上? “難道要我跳下去找人?”謝長寒既費解又覺得心焦,“不說別的,這條河不知多長多深,下方還有其他陰物存在……該如何找到一個人的魂魄?” 而且搞不好…… 謝長寒不愿去想,若是林淼的魂魄真被卷到忘川之下,或許此時已經魂飛魄散了。 這份念頭甫一冒泡,就讓他忍不住將俊秀的雙眉擰成毫無頭緒的一團,心中無數次地懊悔:“早知道她要做這么危險的事情,當時我說什么都該留下的!” “年輕人……” 驀地,忘川之上響起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她嗓音喑啞,因此聽起來有些吃力,說話時不染情緒,因其聲線的緣故,聽著有點慈祥。 “離那條河遠一點……” 謝長寒的目光陡然上抬,朝四面八方不動聲色地戒備起來:“誰?” 細散的碎片忽然在他面前的半空中凝成一道虛幻的佝僂身影,人影現形,竟然孟婆。 孟婆滿臉皺紋,形容蒼老,手中還拄著根拐杖,長得實在不太像個有修為的鬼差,反倒跟那些吹燈拔蠟兩腳一蹬壽終正寢后被鬼差帶回來投胎的新死鬼差不多。 不過,謝長寒并不會因此小瞧了她。 因為孟婆乃是地府中一個十分神奇的存在,她隸屬于地府,卻不怎么需要看十殿閻羅的臉色,日日搬一張板凳坐在奈何橋頭,只管給前去投胎的鬼魂們煮湯。 單獨摘出來看,她毫無法力,但在忘川河邊上,她無所不能。 有鬼差上人間界辦事,閑來跟謝長寒閑聊,一副嗑瓜子看戲的口吻悄悄跟他說,好些鬼差都懷疑孟婆其實是個地縛靈。 總之,無論想不想和孟婆說話,在忘川邊上的時候最好還是對她恭敬些,再說,也正好向她打聽打聽忘川的情況。 畢竟要說整個地府誰對這條河最了解,天天守在奈何橋頭的孟婆絕對榜上有名。 他作了個揖:“不知孟婆可否指點一二?!?/br> 孟婆的幻影落了地,站在不遠處看他:“年輕人,你給老婆子說說,剛剛是想做什么?” 謝長寒微一猶豫,道:“我想下河?!?/br> “忘川不能下,”孟婆用那種特有的、喑啞而舒緩的語調緩緩說著,“老婆子守了奈何橋三千年,只做兩件事,一是給那些哭天搶地的死鬼們燉湯,第二就是……防著有誰放著命不要,下忘川?!?/br> “忘川里究竟有什么?” “怨念,還能是什么?自古,無論是人生在世,還是修行論道,大小劫難只多不少,誰能沒點怨氣呢?要說三界中有什么地方怨念最重,那便是忘川吧……你不過一介元神為成的修道之人,拿什么去跟這河下幾千年積攢的怨念抗衡。說白了,下河,就是自投羅網罷了?!?/br> “可是……”謝長寒重新疊了一張黃符紙鶴放飛,等著它再次被河中的陰物拖下水,這才重新看向孟婆,“我來此處,為的是尋找一位朋友,可我的紙鶴仿佛是在告訴我,我的朋友在水下?!?/br> 孟婆那渾濁的雙眼緊緊地盯著謝長寒,開口道:“先不論你那朋友下了忘川,還能不能全身而退……老婆子只問你一句話,你那朋友的命,可值得你拿命去換?” “我……”謝長寒怔住了。 突然間,林淼的眉眼、神態、動作,說過的話……一幕幕展現在謝長寒眼前。 “我能為她放棄自己的命么?”他捫心自問。 能么? 他不知道。 可若是就此扭頭走人,從此就當天地之間沒有林淼這個人存在,他卻又做不到。 “我總覺得……”謝長寒的臉上不知何時帶上了一層迷茫之色,“我一見到她,就覺得心軟,好像上輩子欠過她什么一樣……總想著,若是有事能幫上她的忙,就盡量多幫一些。能不能拿命去換這事,我也沒有答案,想必等真死到臨頭了才能知曉,在那之前,我不該停下找她的腳步?!?/br> 孟婆蒼老的眸子一錯不錯地盯著他瞧,心道:“也是一段孽債?!?/br> “再說,”謝長寒垂下眸,聲線低沉,自嘲地笑了笑,“不怕您笑話,我也是死過一回的人了?!?/br> 說罷,他撩起單邊衣袖,一道金光自小臂上閃過,那白皙的肌膚立刻變成了其他的樣子。 孟婆眸光一閃:“原來當年你也……” “什么?”謝長寒問道。這孟婆說話的聲音本就喑啞,大聲說話也很難聽清楚內容,更別說這句話她還壓了嗓子。 “沒事?!泵掀艙u了搖頭,“你既這樣說,老婆子我也不想再攔你,忘川上有兩棵樹,從那里下河能安全一些?!?/br> 說完,她身影驟然消散,瞬間出現在二十米之外,回頭看向謝長寒,招了下手,似乎是要帶路的意思。 此時,最重要的事莫過于找到林淼的蹤跡,確保她的安全,即使直覺告訴他孟婆剛才那句他沒能聽清的話很重要,謝長寒卻也來不及多問,只能立刻跟著孟婆匆匆前行。 穿越迷霧,孟婆帶著他沿忘川一路往前,不知走了多遠,直到空無一物的河面上出現了一棵虬枝盤曲卻無葉的老樹才停了下來。 “有位故人曾經告訴過我……”孟婆看著那棵樹,那雙古井無波的眼里終于涌起了一絲懷念的情緒,“借由那棵樹,能夠一直到達忘川河底……可惜老婆子我不能離開奈何橋,始終沒有親自下去看過,你若真要下河,不妨從這兒試試?!?/br> 謝長寒拱手施禮:“多謝孟婆?!?/br> “不用客氣?!泵掀抛詈罂戳怂谎?,視線在他帶著的小木牌上流連,嘆了口氣,“若不是你出自清凈派,老婆子也懶得管這閑事,都是孽債啊……唉……” “孟婆這是什么意思?”謝長寒一愣,“和我清凈派有何關系?” “此事,說來話長,只能說‘冥冥之中皆有定數’。老婆子不耽誤你救人,這便先走了?!?/br> “誒——”謝長寒還沒來得及追問,原地已經沒有了孟婆的身影。 的確,至少在忘川的范圍內,孟婆是來去自如的,諒謝長寒有心去追也追不上。 “這是擺明了不想說啊……”謝長寒嘆了口氣,“看來是打聽不到什么了……不過,有這棵樹在,總比貿然下河好?!?/br> 他視線投向那棵老樹,深呼吸一口氣,便心念一動,整個人幾乎化作一道流光,向著那棵樹沖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更 第53章 黑暗瞬間沒頂,下一刻,無形的壓力自四面八方而來,像萬只手,提著萬柄劍,毫無鋪陳、平鋪直敘地刺向他的周身。 自謝長寒修行以來,或者說,自他這一段記憶伊始直到現在,從未受過如此百骸俱焚的苦楚,當時便下意識地想要發出一聲悶哼。 而那些仿佛無處不在的疼痛卻連這點自由都不愿給他,他的口鼻被什么柔軟的東西——像是忘川的水——包裹住了,無法發出哪怕一絲半點的聲響,甚至連呼吸都變得十分困難。 窒息以及疼痛帶給他未曾體會過的痛苦,整個人像是要從中間裂開。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黑暗,他分不清那究竟是因為他閉著眼睛,還是因為忘川河水下,生機斷絕。 下落著……下落著…… 無盡的黑暗中,出現了一點光。 那光很微弱,通體潔白,卻叫人看著就生出了一點點希望似的。 有光,就有方向;有了方向,人便不至于迷惘。 這話似乎聽誰說過…… 謝長寒的意識被疼痛刺得清醒,同時又有一種麻木的渾渾噩噩,他腦海中倏地冒出了許多別的念頭,或是畫面,或是聲音。 “沿著那光的方向走,就快到了?!?/br> “別氣餒,我們一定能找到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