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岳昭知道他快要死了,外面跪著的他的門生們也知道他快要死了,他們求著想要見他最后一面,新帝站在那些門生的面前,一句不發靜靜的看著他緊閉的屋門。 岳昭深呼吸一口氣,看向了床對面的鏡子。 他眼睛已經不太好使了,只看到鏡子里有個模模糊糊的人影,但是他知道里面倒映的他是什么樣子。 滿頭白發,眼睛混濁滄桑,衰老的面容像是樹干的枯皮,完全看不出年輕時的俊美模樣。 岳昭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了下,隨即重重的咳了下,身體往前傾,血噴在素白的被子上。 外面的門生聽到聲音,驚聲道:“老師!” 旁邊的奴才連忙扶著他,哭聲哽咽。 岳昭仿若未聞,他吩咐扶著自己的奴才,“取紙筆來?!?/br> 對方抹掉眼淚去拿了過來。 岳昭擦干凈嘴上的血跡,讓奴才將紙筆放在桌上,淡淡道:“出去吧,不要讓人進來?!?/br> “大人……” “出去?!?/br> 奴才出去了。 房間里真正的清凈下來,門外的世界仿佛和他隔絕了一樣,那些聲音,全部傳不進他的耳朵里。 岳昭掀開被子,起身。 他的身體從一年前開始便急劇敗壞,太醫說好好休息還能活幾年,他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仿佛解脫了一般。 然后開始不斷處理事務,協助新帝整肅朝臣,新帝屢屢讓他休息,他卻置若罔聞,只想著這樣也好,這樣……他就能去陪斐斐,去求她的原諒。 岳昭換了一套青衫,將自己整理得干干凈凈,隨即緩步走到書桌面前,坐在椅子上,拿起了筆。 他一生給她畫過太多的畫,不計其數的,被他一封又一封藏了起來,藏到別人尋不到的地方,與塵土歲月腐爛。 他想他快要死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點盡頭,他總得做點什么。 握著筆的手微微顫抖,他用另外一只手,扶住它,然后俯身,睜大了眼睛,這樣才好看清自己寫的是什么。 吾妻……斐斐…… 歪歪扭扭的字落在紙上,岳昭還記得斐斐夸過他的字,說矯若游龍,翩若驚鴻。 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妻。 吾與妻于念安樓見,驚為天人,別離后,輾轉反側,多次妄念。 得汝為妻實乃天幸,心悅而喜,誓之約永不背棄。 為名利所迷,終不得行諾。 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原諒吾,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誓言已違,今報應至,吾孤身一人,凄凄慘慘戚戚。 大限將至,常念往事,醒來空覺一人,入夜臥榻悱惻,不得入睡,吾妻,吾甚悔之。 聞人有來世,愿來世遇你,不背棄之。 一陣寒風吹開槅窗,他口中吐出血來,落在紙上,將那些字跡淹沒,岳昭伸手想要去擦干凈,卻越擦越模糊。 “斐……斐?!?/br> “斐斐……” 淚珠從混濁的眼中流了出來,他怔怔看著那污了的紙頁,然后癡癡笑了起來。 原來,斐斐從未原諒過他,連這與妻書,都不愿給他留下。 外面的雪下得更大了,順風飄落進來,落在他的頭發上,衣服上。 風更盛,床幔隨著寒風飛舞,點著的燈火被吹翻,落在了床幔上,很快燃了起來。 岳昭回頭,恍惚中,那些火光倒映在他的眼中,變成了高高佇立在護城河邊的花樓。 羅紅的燈籠高高懸掛,來往的女子頭戴點了金的簪。抹了朱的唇,在夜色下悄然綻放出花一樣的姿態。 行走間銷魂蝕骨的香,隨著清風明月消散在夜色之中。 美人芙蓉,嬌聲笑靨。 “小書生,來呀?!彼齻冊诮兴?,朝她揮著手,“她在這里等著你呢!快來呀!” 岳昭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她們紛紛讓開了一條道,捂著唇笑著說,“她就在前面等你,快去吧!去了你就能見到她了?!?/br> 他踉踉蹌蹌的走過去,眼神越來越明亮。 近了,近了…… 他看見了。 那站在木梯盡頭的人,手指搭在木欄上,眉梢眼角都是萬般的風情。她在看他,朝他伸出了手。 岳昭露出喜極而泣的笑容來,他狼狽爬上木梯,正要和她相握。 轟——! 火焰映紅了天邊,橫梁斷裂。 “老師!” “大人!” …… 新艾歷六年。 坐丞相之位長達四十七年的岳相,辭世。 新帝大為悲慟,命人將之厚葬,并親自題寫碑文。 “岳相對衛鳶公主果然愛到了骨子里,衛鳶公主瘋了想要殺他,刺殺不成自殺而死,他此后一直未曾娶妻續弦,連個小妾都沒有,真是癡情之人!” “可不是嘛!岳相一生,忠了衛鳶公主,忠了君,我倒是有些好奇,他有沒有……” 忽然一聲清脆的茶杯碎裂的聲音,討論的倆人側頭看去。 年邁的老人拾起茶杯碎片,朝他們溫和的笑笑,隨即賠了錢后,轉身離開。 風有些大。 老人的手塞進袖子里,路過一株發了綠芽的柳樹,他頓下足,抬頭看去。 春天就快要來了。 他笑了笑。 可笑啊,連這唯一的深情,都是不被別人知道的一段故事。 埋藏在悠悠歲月里,成為無法見世的埃塵。 …… …… “長頃將軍!春天快要來了??!” “此次討伐蠻族,長頃將軍可是立了大功,等到班師回朝,陛下定會重重嘉獎你!” “要我說啊還是岳相慧眼識英雄,若不是岳相三十年前向陛下舉薦長頃將軍……” “可惜岳相……” 大漠冬末的風總是很寒冷的。 刮過的地方,人的寒毛直立立的豎起來,腦袋一個激靈,滿臉都是風沙和冰渣子。 穿著盔甲的男人坐在石頭上,旁邊長矛深深插在石沙中,他撐著下顎,看著大漠的遠方,目光深邃而悠遠。 “你在看什么???長頃將軍。來!喝酒!” 男人抬手,接過了丟來的酒壺,打開酒塞,仰頭灌了一口,低下頭來時,滿臉刀劍的風霜。 “我在……” “找人?!?/br> “找人?找誰?大家伙不都在這里嗎?難不成有人脫隊了?” 抱著酒壺,男人調整了坐姿,往后一靠,靠在了長矛上,從這里看去,天是無垠的,灰暗的,風沙呼嘯在耳邊,他閉了眼眸。 “再休整一會兒,啟程吧?!?/br> …… …… 聞人有來世……人真的有來世嗎?岳昭不清楚,但他知道的是,在他死去之后,他活了過來。 他趴在船上,朝水里的自己看去。 背著書箱的少年,眉眼雋秀,容顏俊美,透著青澀的氣息,唯獨不同的是,那雙眼睛里,裝了太多看不透的東西。 船夫撐著漿,道:“你這小書生倒有點意思,一醒來就呆呆的樣子,又看手又看衣服,還往水里瞧……” 岳昭側頭問他,“到哪里去?” “當然是到念安城了,明日就到,小書生你別急?!?/br> 岳昭猛的攥緊手, 他重生了,重生回在他到念安城的前一天。 震驚,狂喜,迫不及待,這些情緒都被他很好的掩藏進了眸里,他長長的呼吸一口氣。 是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嗎?給他一次是選擇斐斐……還是選擇權勢的機會。 他露出了笑容。 這一次,他不會再拋棄斐斐。 他要留在念安城,陪著斐斐,沒有人能再將他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