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68.晉江首發~ 大汗宮殿內。 廷帳方休, 大汗便鐵青著臉拂袖而去,留下一眾面面相覷的武將和文臣,不知該不該追上去勸說一番。 自大汗登基以來,還未有如此震怒, 著實讓人心中一驚, 行事不由低調幾分。 今日廷帳, 方開始,自和親之事起, 卻不知為何轉到了立儲之事, 一時間倒好似,所有人都在建議大汗早立儲君,好安民心。 大汗再三拒絕, 仍有長篇大論步步緊逼,最終怒氣騰騰的拂袖而去。 廷帳內便是一靜,吉爾黑部落的權貴們不著痕跡的打量著柱子間他們, 柱子間一眾則好似毫不關心一般,交頭接耳說著什么?;首觽兒ψ谙路? 顯露出幾分氣度來, 倒是有幾分大汗的模樣。 牧地烈部落的叔叔們則收拾著東西, 看似一派輕松,好似剛才在廷帳中最緊逼不舍的不是他們一般, 目光落到柱子間身上,還樂呵呵的招呼他們一同離去。 其余部落的人少些,但皆是目光如電般在這四群人身上掃來掃去, 摸不透他們在想什么。 雖袁三軍未表明態度,但亦未出聲援助大汗,也算是一種態度了。 皇子們看似不在意,但聞聽立儲之事時,突然集中的精神,簡直昭示了他們的野心。更不用說,在大汗連聲拒絕中,添柴加火,倒似恨不得大汗當場立下一個人來。哪怕是立都天祿為儲君呢?立下第一個便能立下第二個,畢竟都天祿可不一定能活著上位,勝負未分,便有一搏之地。 牧奪多臉上怒意仍存,步伐不停,走入殿內,好似還不解氣般,一揮手將桌上的物件掃到地上,只聽得一片脆響,碎得滿地都是,教在一旁候著的仆從身體具一顫,有幾分膽戰心驚之感。 大汗雙目怒瞪,胡須幾乎根根直立,繞著桌子轉了一圈,在靜謐的殿內唯有他的呼吸聲不斷響起,有虎怒之威。 仆從便愈發小心謹慎,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門口突而響起一陣腳步聲,不慌不忙,聞聲便知此人定是一派輕松寫意之姿。 果不其然,郁溫綸搖著把扇子,從門口處飄然而至,見這室內人人畏瑟的模樣,便露出個笑來,也不行禮,邁步跨入殿內,朗聲道:“大汗,不若讓仆從們下去壓壓驚?” 牧奪多停下腳步,怒意未收,抬眼看人,目光中似有無限的壓迫感。 見著來人,他不耐煩的揮了揮手,仆從便如蒙大赦般有序的退出了殿門口,最后一人還細心的幫他們合上殿門。 如此殿內方僅剩他們二人。 郁溫綸搖著扇子,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模樣,似沒有看到大汗憤怒到足以嚇哭人的模樣,有些嫌棄的繞過地上那一堆碎片,自顧自的坐到了大汗下首。 牧奪多喘了會粗氣,見著他這副樣子,臉色驀然一變,露出個笑來,哪還有半分憤怒之色,只余親近之意,伸手招呼他道:“溫綸何以坐的如此之遠,且來坐近些?!?/br> 郁溫綸也不驚訝他這變臉的速度,只是依言坐到了大汗對面,方搖了搖扇子,笑道:“大汗可是不怒了?” 牧奪多從旁翻出個棋盤來,剛好往空蕩蕩的桌子上一擺,卻不接茬只道:“正好你我好久未下了,今日倒可手談一局?!?/br> 郁溫綸便由著他,慢悠悠的捻起棋子,下了一子。 牧奪多下棋的速度卻很快,似無需思索般,幾乎是緊跟著郁溫綸落子瞬間,也落下一子,渾不似他謀定而動的作風。 郁溫綸恰恰相反,便是方開始對弈,也是慢吞吞的模樣,似要想上片刻,才能落子。 一時無聲,待棋盤慢慢展開,牧奪多忽爾道:“如何?” 郁溫綸捏著棋子,看著棋盤邊思索,便嘆道:“臣遠不及矣!”謙虛了一句,他方接著道:“我觀廷帳眾人,皆有意動,大汗此舉妙之?!?/br> 他說著便慢悠悠的放下棋子,牧奪多跟著便落了一子,見他又是一副深思熟慮的模樣,嘴上便露出個笑來:“覬覦汗位也就罷了,居然還想皇位輪流坐?怕是被養的太肥了,想的比天祿都美的多?!?/br> 郁溫綸捻著棋子,猶豫著下一步棋,聞言,便抬眼看了眼大汗,笑道:“人之常情罷了,大汗將他們的野心養得太大了……”他猶豫的下了一子,又道:“殿下那邊?” 牧奪多飛快的落子,方似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若不是有天祿在,我還真有些為難,前些日子,那三個家伙……” 提起皇子們,他便如同提起了莫不相干的人一般,毫無在皇子們面前那邊和藹可親的模樣:“倒是難得用心了,還能將那封信送到辭國人手里,已經不錯了?!彼哉Z間卻毫無夸獎之意:“好歹能在天祿府中安插進人手了,這么多年了……”意猶未盡之下,是對他們深切的不滿。 郁溫綸有些搖擺不定,索性湊近些看棋盤,嘴上不停,尤帶笑意:“畢竟時間不多……”似是為他們開脫了一句,又飛快將話題轉回都天祿身上:“我近日倒未聞,殿下府上有何趣事,莫不是這信沒什么作用?” 大汗見他拿著棋子,緊盯著棋盤的模樣,慢悠悠起身給自己倒了杯茶,方道:“近日天祿府中確實是滴水不漏,可見他是下了狠手來整治了?!彼韧?,還不忘給郁溫綸倒上一杯茶,接著道:“具是風平浪靜,方顯其憤怒昭昭?!?/br> 大汗露出個柔軟的笑來:“那孩子,越生氣反而越沉得住氣,這點像父親?!?/br> 郁溫綸猶豫半晌終于下了一子,方抬頭看大汗道:“如此,大汗便可靜候佳音?!?/br> 牧奪多飛快落子,搖頭道:“這把刀固然鋒利,但亦容易傷到自己。此刻估摸著他在背地里罵我呢?!彼冻鰢@息之意來:“越大越不聽話,只顧著自己的喜怒來,一點不像個上位者?!?/br> 郁溫綸看著棋盤又猶豫上了,手搖擺不定,似在糾結,但話語卻不慢:“大汗是對殿下要求過高了,殿下除去安嘉瑞一事,別無挑剔處,行軍打仗,處理政事,皆是與您一脈相承,像極了您?!彼@次倒沒猶豫太久,落下一子道:“悄無聲息中便是雷霆一擊,一切皆休?!?/br> 這次牧奪多倒沒急著落子,猶豫了片刻,臉色便不好看了,悻悻的將棋子扔到棋盤上,斜眼看他:“我聽著你是夸你自己呢?”他面上浮出不滿來:“以前還記著輸給我,現在倒是分毫不讓了?” 郁溫綸露出驚訝來,看了眼棋盤,拿扇柄敲了敲腦袋,作勢欲收回之前落下的那顆棋子來,嘴上還道:“怪我怪我,沒注意,分神了,重來重來?!?/br> 牧奪多居然還順著梯子就下去了,攪亂棋盤厚著臉皮道:“那便重來?!蹦抗夂苁俏kU的看了眼郁溫綸。 郁溫綸便微微一笑,露出胸有成竹之色來。 再次開始,仍是牧奪多飛快落子,郁溫綸思索極久。 見著他那副樣子,牧奪多喝了口茶,又接上了上一句的話茬道:“便是那個辭國人……”他話音中似極其不滿。 郁溫綸看了半晌,落下一子,拿起旁邊的茶杯喝了一口,勸他道:“大汗,殿下此前懵懂不知情愛,如今方開竅,自是滿腔深情,具亦付之?!?/br> 見著牧奪多的臉色不善,他還極為瀟灑的一甩袖子,風流之態溢于言表:“大汗勿怒,情之一事,大汗還不清楚嗎?” 大汗本來只是臉色不善,這下倒是生生黑了臉,目光微瞇看向郁溫綸,似要在他那尤帶笑意的臉上看出什么東西來。 郁溫綸垂首抿了口茶,似只是無心之言。 牧奪多瞇著眼,殺氣騰騰的落下一子,開口道:“情之一字……”他似是將此字掰開來嚼碎了念出口,帶著諸多情緒,最終隱于未盡之言中。 郁溫綸便不由側目看他,流露出一絲在意。 牧奪多猛的抬眼,雙目相對,兩人皆是一驚,郁溫綸迅速垂首道:“臣逾矩?!?/br> 牧奪多卻細細品味了一番他的表情,若有所思道:“溫綸可是有所顧忌?”他語氣微微緩和了幾分,雖仍有厲色,但看著好接近了幾分:“倒不若說予我?你我二人又何須如此試探?” 郁溫綸聞言,便做出無奈直言的模樣來,開口卻狠厲道:“大汗與汗后……”他微微一頓,見牧奪多表情沉沉,看不出喜怒來,但沒有打斷他,便繼續道:“似感情不合,汗后亦非等閑之輩,兼大汗亦尊之重之,雖膝下無子,但……” 聽著他的話,牧奪多不由手指輕輕敲擊手背,這是他一貫壓制自己情緒的表現。 郁溫綸只做未見般,見大汗仍未出言打斷他的話,便接上句繼續道:“但若有心,吾恐其勢遠勝廷帳中那些宵小?!?/br> 牧奪多有節奏的敲著手背,見他似說完了,便露出個假笑來:“溫綸多慮,清兒與我一體,絕不會行君所言之事?!彼θ莺芗?,但話語力度很大,似毫不懷疑。 郁溫綸便不敢再言,只是復又捻起棋子,猶豫了起來。 倒是牧奪多,神色有些莫名,沉吟片刻方開口道:“溫綸覺得她會……”他斟酌著詞語顯的十分慎重:“不甘心嗎?” 郁溫綸眨了眨眼,慢吞吞的放下棋子,心想,但凡是正常人能生卻不能生,可以有兒子卻不能有,別說不甘心了,怕是生撕了你的心都有了。但面上卻也顯出猶豫來:“我與汗后不熟,亦不清楚汗后如何想的?!?/br> 牧奪多隨手落下一子,若有所思道:“是我對不起她?!?/br> 郁溫綸雖不知陳年往事,但聞聽此言,便察覺出一絲淡淡的悔意來,他心中猜測若干,目光卻絲毫不往那邊看,狀似聚精會神的看著棋盤。 良久,牧奪多嘆了口氣,將手中棋子往棋盤中一扔,落出意興闌珊的模樣來。 郁溫綸在心中松了口氣,這棋要如何輸還真是有難度,尤其是后來,牧奪多漫不經心的下子,難上加難。幸好…… 牧奪多起身,對還在發愣的郁溫綸道:“溫綸且回吧?!钡故菦]顧得上他,先大步走出了殿外。 * 都天祿府邸。 難得幾個謀士共聚一堂,議論紛紛。 都天祿坐在上首,身旁倒無柱子間他們的身影,皆是文人。 桂清與喻子文小聲商討完,方開口道:“殿下,便按此計來如何?” 都天祿未言語,目光掃過眾人,懶洋洋的落到了柳興安身上,他此時恍如局外人一般,在地圖前看個不停,絲毫不關心旁人所說之話。 都天祿便點了他的名:“興安怎么看?” 柳興安表現欲十分強烈的抖了一抖,讓眾人皆看得出他的嫌棄,但沒說出口,只是道:“我覺得桂兄所定之計可謂是毫無紕漏,將軍可有何不滿?” 都天祿便輕輕勾起嘴角,只是道:“桂清素來周全,但我思君自入我營帳,再無謀劃之舉,可是有何難處?” 柳興安恍然大悟,順著梯子就往上爬:“我確有一事不明,還望將軍教我?!彼€像模像樣的行了一禮。 都天祿摸了摸手邊的鞭子,笑容不改:“你且道來?!?/br> 柳興安便言辭懇切的道:“我觀大金局勢,左思右想仍不明白,為何大汗……”他抬眼看都天祿,吐出一言:“要將這些權貴們縱容至此?” 都天祿微微一愣。 倒是桂清看著地圖上代表的不同勢力顏色的劃分若有所思道:“如此說來,大汗若要收拾他們,倒是早就可以下手了?!?/br> 柳興安手落到地圖上,從黑色一路劃到鮮艷的大紅色上,一語中的:“以大汗之能,若有心,十年間這些皆不復存在?!?/br> 都天祿看著他劃過的那一大片礙眼的權貴們,微微瞇眼。 喻子平若有所思道:“莫非是大汗無暇顧及?” 出于禮貌和同事情誼,柳興安沒當場反駁回去,只是笑了笑,恍若未聞道:“又思大汗至今未立儲君……”柳興安抬眼看了眼都天祿卻突然道:“草原男兒,自當一往無前?!彼樕下冻鰩追謿J佩之意來。 桂清微微一愣,也跟著看著都天祿,似有所得。 都天祿沒細思他所言,辭國人嘛,說不清話,也可以理解,心念一動,將注意力移回了剛才所言之計謀上,愈發覺得那群紅點十分礙眼:“敢往我府中伸手,先剁干凈了再說!” 柳興安懶洋洋的瞥了眼地圖,倒有幾分好奇:“殿下這般拿下他們,沒人說什么嗎?” 桂清聽出他真正想問的意思,便替都天祿答道:“若是他們比將軍更強,那也不必說什么,若是他們比將軍弱,那便沒什么好說的?!彼θ輸U大了幾分道:“大汗素來不管這些瑣事?!?/br> 都天祿輕哼一聲,眼中有兇意:“跳的最高的那幾個先給收拾了,剩下的,我再陪他們慢慢玩?!彼Z氣中難得有幾分玩味,似是期待。 柳興安便更疑惑了些:“那不若一路平推了事,何以還要多此一舉?” 桂清在一旁認真道:“袁三軍乃仁義之師,師出必有名!” 都天祿倒不在乎這個,只是不由得摸了摸鞭子道:“要是我那幾個好侄子能跳出來的話……”他停頓片刻,遺憾的道:“便是將他們的叔父殺于他們面前,怕也不敢跳出來找我麻煩。真是……”他不屑之意幾乎噴薄而出。 柳興安若有所思道:“想來大汗卻是不喜如此?!?/br> 見他說了句廢話,都天祿眉毛微揚,還未開口,柳興安已然接著道:“若是他們十年前有三分膽色敢與將軍拼上一拼,倒說不得如今是誰之大金了?!?/br> 都天祿眉毛又緩緩落了下去,聽出一二分意思來:“大兄……”話還未出口,他又停了下來,似有些躊躇。 柳興安卻無此躊躇,直言到:“大汗在等一個比他更有手腕的儲君,或能力壓眾人,解出他留下的難題,或能直接戰勝他。而不是一個靠著寵愛才能勝過旁人的繼承人?!?/br> 似多年疑惑迎刃而解,為何大兄如此寵愛于他,卻仍決口不提立儲之事,在他們中徘徊不斷;為何大兄將他置于烈火烹油之境地中,四面八方皆是敵手,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有希望登上那個位置。 他是一把磨刀石,亦是一把被磨的刀,磨斷了三兄弟的勇氣,磨出了銳利無比的鋒芒,使眾人不敢阻之,朝那個位置一步一步挪近,回首皆是被淘汰的對手。 柳興安搖了搖頭,露出由衷的感慨來:“恨不生逢大汗年輕時,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