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邵猷搓了兩下手指,也并沒被燙著,只是有些措不及防罷了。他伸手試了下那食盒里擺著的各式膳食的溫度,問,“這食盒是剛從侯府里拿來的不成?” 車夫點頭,“之前府里遣人來問您在何處,知道您還在宮里后,就又送了這食盒過來。正巧與您前后腳,這會兒應該都還熱乎著?!?/br> 邵猷忍不住就笑彎了眼。 往常不是沒有過這種情況,也沒見他能有這等待遇。 余管家知道他不在意這些,自然不會幫他想得這么妥帖,今天突然來的這么一出,府里是誰在掛念著他,不用多想也知道。 原來被她全心全意記掛著,是這樣的感覺。 邵猷低著頭,一口一口嘗著龍肝鳳髓般把這頓不過溫熱些的早膳給吃得干干凈凈,馬車到了官署都還在門口停了一會兒等他吃完,可公文卻沒看過一個字。 好在之后的行程確然如他所謀劃好的那般,官署里那些人一聽他問話的那口風,立即就恨不得拍著胸脯保證他們會將事情辦得面面俱到,以求這位近段時日動不動就沉著臉一身殺氣的侯爺早些回家歇息。 那位家中有只胭脂虎的侍郎更是在他前腳出門后便撫著胸口長嘆了一口氣,像是一頭栽進了鬼門關又被人綁著腰撈了回來,“不得了,不得了,侯爺今日笑得我瘆得慌,簡直比我那婆娘半夜等著我上床還令人驚懼些?!?/br> 邵猷腳步頓在門口,有那么一瞬間,很想回頭再去瞧他一眼。 好在他還記得家里有人惦念,這腳步還是往外走了。 回了府直奔望潮閣而去,正巧看見珈以伏在桌上皺著眉頭寫著什么。 許是面前那張紙很是令她為難,邵猷隔著窗看見她將毛筆的一端湊在了唇邊,微微皺著眉頭無意識地思考時,那粉色的唇就在黑灰的筆桿上碾來碾去。 邵猷隔著窗輕咳了聲。 珈以張皇抬起頭來,手也一抖,那狼毫筆就轉了個向,濃墨在她臉上劃了一道烏黑,她那雙同色的眸子卻還看著他,散去驚懼,慢慢露出幾分嬌嗔,“你嚇我作甚?我還以為是誰過來了,這紙可不能……” 之后的話便沒能說完。 邵猷兩根手指捏著她的下巴,力道不重地將她的頭抬起來朝向自己,珈以那句“我還小”都還沒出口,就看見他含著笑抬手,一點點抹掉了她臉上的墨跡,全蹭到了自己那身官袍上,“連我的聲音都分辨不清嗎?” 珈以沒答這話,等他擦完扭回臉,拿起了桌上那張紙遞給他,“這是我按著上一世的情況記起來的人,最左邊那些是自動來找我的,中間那些是被我拉攏過的,最右的那幾個,倒是怎么說也不肯站我這邊兒的?!?/br> 這名字的長度就跟個階梯似的,從左到右,越來越短。 邵猷盯著那張紙,左邊最頂頭那個,就是他最信任的那副將,如今還掌著北境軍的大半軍權,他收到的好些軍報,都先過了他的手。 下面那些個,也多是他熟識且頗為信任的人,反倒最右邊那些,有幾個他連聽都未曾聽過。 他忽然就笑了下。 珈以知道他在笑什么,她站起身來,伸手點了點那張紙,“這上面,你那不近人情又威嚴持重的性子大概只能占個兩成,主要還是如今那位圣人的功勞。便如蒼南那一戰,在旁人看來,你是干了一件事,卻拿了兩份的功勞,而人家辛辛苦苦戰場里走一遭,卻依舊無功無爵,你想讓人心服口服也難?!?/br> 簡而言之,便是邵猷在圣人面前太惹眼。圣人就好似打定了主意站在他這邊,非要當他親爹似的,偏寵他不說,還非要搶了旁人的功勞扣他腦袋上,這事兒便是換個心胸寬廣的人來,也經受不住再一再二再三。 所以偏是邵猷身側的人,就偏要背叛他。 因為他們經歷得太多,怨恨堆積,誰還記得當初那點堅持。 反倒是站在局外的人,看得清楚明白,不想淌進這一趟渾水里。 他們不像旁人那般,切切實實地忘了,邵猷在北境守著的那八年,一點一點的軍功,全是他自己用命和真本領拼出來的。而他之所以留在鎬城,也不過是為了讓那多疑的圣人放心,為北境軍尋一個安寧的后方。 珈以上一世籌謀這事時,就覺得如今這位圣人手段可真是高超。這一手捧殺玩的,還給自己留了個愛護忠良的名頭,真真是愛臣如子。 邵猷的臉上雖帶著笑,卻笑得沉郁。 珈以看著有些煩,從他手里奪了那紙,撕碎里浸到筆洗里親眼見著濃墨化開再看不清字跡,才伸手做了個“要抱”的姿勢,“咱們該去用午膳了?!?/br> 作者有話要說: 怎么樣?牙膏牙刷用上了嗎? 不要急,我們還要用幾章。 我就想問,最近沒有榜單,連我的小可愛們都拋棄我了嗎? 絕不相信,我的小可愛就只有這么幾個~~~ 請舉起你們評論的小手手~~ 第41章 背叛他的愛人(12) 原本阿芙隔著窗子讓他抱出來的那一下,邵猷覺得是因為自己那會兒實在有些壓抑不住的垂頭喪氣,所以阿芙才難得拋開了女兒家的嬌羞,讓自己占個便宜。 人一入懷他就忘了什么失意不失意的,壞心思跟雪山上的雪似的一點點堆起來,臉上卻仍舊是一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樣,將人放下時還似是而非地嘆了口氣。 珈以偏頭看他一眼,忍住笑意,將自己的手塞進了他的手掌里,一根根和他握著,與十指相扣也沒甚區別,“走吧?!?/br> 這是邵猷今日收到的不知第幾個驚喜。 實在是有幾分高興,他努力繃著的臉終于在珈以給他夾了一筷子菜放到他碗里,對著他略有幾分疑惑的眸子說了句“你喜歡吃這個”時達到了頂峰,臉上的笑意霎時劃開,猶如禁不住被春風吹出褶皺的湖。 “你居然知道?!?/br> 珈以看著他那張笑臉,慢吞吞地說了句,“我知道很多?!?/br> 于是,邵猷的“壯志難酬”氣焰被滅得連絲灰都找不見。 好在他的確是個會得寸進尺的性子,表現在戰事上就是對敵人的窮追不舍,表現在政事上就是對認定策略的窮追猛打,而表現在□□上,就是死不要臉。 淮陽侯上一世對著心尖尖時什么丟臉的事都干盡了,他也的確不差這一遭,用過了午膳就拿著“你等會兒要去見我情敵”的幌子,纏著珈以要陪她午睡,最后搶得了個外側巴掌大的地方的名額,喜滋滋地連覺都睡不著。 他隱約知道珈以對視線敏感,不敢就盯著她瞧,怕打擾了她午歇,就朝著她的方向側著身,閉著眼睛,一點點在腦海里去描繪她如今的模樣。 縱是沒睡著,也歇得神清氣爽。 難得在見到許郎時沒有瞬間黑了臉,堅持到他說完感謝之詞,想要帶著珈以回去,珈以卻說還有幾句話要說,把他獨自打發回馬車上時才黑了臉。 可最后還是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在珈以的目光中走出大門走向馬車,卻在她收回目光的那一瞬間,腳下一轉,飛快地貼到了門里瞧不見的死角,將耳朵貼在了土墻上。 門里許郎問了一句,“方才那位侯爺,是姑娘的?” 邵猷一爪子下去給那土墻撓出了三道劃痕,心里想著:這賊心不死的小崽子問這么多,是想著讓本侯給他遞個婚帖,提醒他上門祝酒不成? 珈以聽見了那邊墻上“沙沙”的動靜,她笑了下,之后說出口的話不知是因她的笑還是因她話里的情意,變得格外悅耳,“侯爺是我的夫婿?!?/br> 連“未來”兩個字都沒往上加。 邵猷停頓了一瞬,差點仰天大笑。 許郎下意識點了點頭,反應過來又覺得有些不對,“可你……你還這么小,怎么可能……” “緣分要看早晚,可遇見了又認定了,也就沒有早與晚的區別了?!?/br> 珈以笑了笑,她的目光落在了院子一側擺著的回禮上,那些都是出門前邵猷執意要帶來的,看這快把小半個院子都堆滿的架勢,真是恨不得用錢財讓她與許郎從此兩不相欠,再沒一星半點的緣分。 莫名地,她那笑又真誠了些,瞧著便像是一湖的芙蕖在一夜之間都開了似的,清晨早起的人一出門,先被花香清風拂面,又被美景陶醉心神。 “雖這話,許公子如今或許還聽不懂,不過我想,這個了結,還是我親自來說出口,才最合適?!?/br> 許郎“恩”了一聲,滿腹疑惑,卻還是禮貌地等珈以先說完。 “我在他身邊,過得很好,你不用為我擔心?!辩煲砸蛔忠痪湔f得很慢,按前塵往事算起來,其實原身與這許郎應是很有幾分緣分的,她斷了這姻緣,卻欠著一個收尾,“你日后也找一個你心悅的姑娘,好好與她過一輩子?!?/br> 許郎眨眨眼,一瞬間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些想笑,甚至還覺得心里有那么一口郁氣全然吐盡了,又一眨眼,他卻覺得莫名其妙。 而不等他對此作出什么回應,門口便傳來了一聲輕咳,不再黑臉的淮陽侯從角落里站到了門口,霸道地擋住了大半個,倒是很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好似他不如愿,旁人也別想如意。 可偏偏對上珈以轉過去的目光,他開口的嗓音就和那身氣勢不相符了,倒像是被丈夫壓制住的小媳婦,頗有那么幾分小心翼翼的味道,“我們要走了嗎?” 急急追著補充了一句,“天熱,曬,車夫快受不住了?!?/br> 珈以懶得提醒他,眼下還是乍暖還寒的四月天,這會兒又是傍晚,受不住曬的那除了冬日里堆出來的雪人兒也沒誰了。 她只是看了邵猷一眼,成功地將在戰場上被十萬敵軍壓陣都絲毫不慫的淮陽侯逼得后退了小半步,才和許郎告辭,緩緩地走過去,伸手一抬,就和老佛爺要小李子擺駕那樣,說了一句,“走啊?!?/br> 邵猷扶著她的手,又垂下來握住,走得眉開眼笑。 一高興,他就忍不住要做些什么,看著半靠在他身上悠閑喝蜜水的珈以,有賊心卻沒那個賊膽去惹惱了她,只能摸著邊兒,先去把她哄好了,“我瞧著你眼下沒什么新衣裳,不如今日先帶你去逛逛?” 早前這是珈以最愛干的事,他自認為這個“哄”,哄得十分妥帖。 誰料珈以抬眼看了眼他,笑得溫和,“侯爺是忘了自個要籌謀些什么吧?” 邵猷,“……” 他是真有些忘了。 說起來,他還真不太是造反的那塊料,旁人野心勃勃,抓到點機會恨不得削尖了腦袋往上爬,偏他,一步登天的梯子就擺在腳下了,他也要考慮這腳抬起來會不會累人,這上去以后的椅子坐起來硌不硌屁股。 那死守北境八年,嚇得韃靼人聞風喪膽的淮陽侯,好似就是他一生的高峰了。 確切來說,是勤奮的最高峰。 可惜眼下這高峰上站了個人,她揮手一身令下,邵猷這座想休眠的火山就不得不醒過來,醞釀點巖漿,繼續些力氣,將自己噴發得更高些。 所以,傍晚時分的攜手共行活動被取消,邵猷坐在了書桌前。 他處理那些今天沒看完的卷宗,珈以趴在他旁邊,和他擠在一張桌子上,拿著他的筆,沾著他的墨,撕了他的紙,在上面努力地寫著什么。 而邵猷忙里偷閑想低下頭去,卻總被她一眼看穿,徒留他一個黑乎乎的后腦勺,還有一句比上一世還薄情的話,“你再拖著,我便回去了?!?/br> 邵猷只能偃旗息鼓,假裝自己是在官署里,發奮將那些卷宗都處理了。 他大松一口氣,覺得這自十三歲后就再沒體驗過的被人逼著讀書練功的酷刑也該停止了,卻見珈以推過來那張紙,臉上完全就是要說正事的專用神情。 “我想了下,北境軍那邊不好輕易動,只能先從我們在的鎬城下手。圣人這會兒不正要捧殺你嘛,咱們正好打蛇隨棍上,先借他的手,除去幾個人……” 珈以在這邊絮絮叨叨,就剛才邵猷處理宗卷的一個時辰多點的功夫,她紙上沒寫多少字,心里卻將事情算得門門清了,連什么時候扯出誰,誰有和誰拔出蘿卜帶出泥,誰家后院里埋了引子,誰家有哪些見不得人的致命口,她都在心里整理得一清二楚,排在了一條筆直的線上,就等著一把火下去點了引子,挨個爆炸。 邵猷的心神就這么一會兒集中在她說的話上,一會兒又集中在她身上。 他心里也有那么一股火,不停地上躥下跳又被他摁下去,偏她還在旁邊添油加柴,一馬車的柴火就這么一股腦得倒進去,半點不考慮他會被著成什么樣。 邵猷忽地就伸手,將她死死地抱在了懷里。 那力道有一瞬間真是勒得珈以不能呼吸。 她剛要開始掙扎,猛地就感覺到臉頰一熱,像是一滴雨突然落到了她臉上,告訴她天下了雨,該打傘了,然后在她還沒來得及掏兜拿傘的時候,噼里啪啦的雨都全砸了下來,將她砸懵了不說,還一嘴兒的咸味。 邵猷話音里帶著哭腔又帶著笑,像是在喟嘆,“阿芙,原來你是真舍不得我?!?/br> 他還是那樣死緊地勒著她,好似她下一瞬就會化成煙霧消失了似的,“你若真狠下心來殺我,根本用不了三年吧?我那么信你,喝一口你遞來的茶,也許就不用你廢這么多心思了。你猶豫了這么久,假裝布局那么多,就是舍不得我?!?/br> “你一睜眼回到十年前,撞了頭的那一下,也是怕自己再與我成仇吧?” 人心真是很奇妙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