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宋晉庭給他倒茶遞過去,老人一把推開:“你、你……不喝!喝了一會你再語出驚人,我這條老命今兒就交代在你手上了!” “——你這是念著她,還是不忿當年謝家行事?要乘機磋磨人家?” 實在不怪揚憲清震驚,宋晉庭帶著明確目的直奔女學,誰能不多想! 把人嚇著,宋晉庭依舊是笑:“先生覺得呢?” 他輕聲慢語的再溫潤不過,一個呢字用出幾分繾綣的味道,實在不像是要報復謝家。揚憲清卻還是忍不住瞎琢磨。 昔日意氣風發的少年受盡白眼和人心冷漠,即便此時和煦得像春日拂過湖面的風,可春風掃尾過,還會有冬日遺留未散的涼意。 揚憲清把想法一收,瞪眼警告他道:“我的地方,不許胡來!” 不管是余情未了,還是惡意傾扎,這里是女學,都不允許鬧出幺娥子。 “先生這是疑我了,我心里難受?!彼螘x庭手掌撫上心口。 揚憲清看到昔日頑劣少年的影子,更琢磨不透,不客氣下逐客令:“走走走,回你的屋子呆著去!給我把院規讀熟,不,背熟!” 宋晉庭乖巧告退,那讓人省心的樣子實在看不出別的來。 揚憲清對著還在咕咚咕咚作響的銅壺出神片刻,嘴角一動,胡子翹了翹,揉著額頭呻|吟:“哎喲,頭疼?!?/br> 臭小子還不如隨便找個借口糊弄自己呢。 明白地知道帶著心思來,這鬧得他要怎么去面對人小姑娘。 揚憲清還在偏向于宋晉庭是來者不善,巧不巧,人小姑娘后腳就來到了。 外頭的書童朗聲通報,讓他忙斂起思緒請人進來。 謝幼怡被請入內,恭敬朝揚憲清見禮喊先生。 “回來了,回來就好?!睋P憲清點點頭,因為宋晉庭剛才那些話,一時再見到謝幼怡莫名不自在。 像極了助紂為虐,見到苦主的心虛。 先生素來有威儀,今日比往日話少,謝幼怡并未察覺有異,而是雙手捧著一盒子送上,垂眸道:“這是學生從江南尋得的好茶,茶到手上就一直密封存好,好帶回給先生嘗嘗?!?/br> 揚憲清看看她手里的盒子,再看看五官精致的小姑娘,瞧見那副冷清都蓋不住的國色天香,內心越發五味陳雜了。 他伸手接過,讓她坐下說話。 謝幼怡心里存著事,搖搖頭謝過,頗難為情道:“學生冒昧,其實還有一私事相求?!?/br> 揚憲清愣了愣:“是又要告假?” 她道不是,把父親被斥責禁足的事說來,楊憲清被她驚得險些失態。 眼前的小姑娘并沒有提宋晉庭一句,可他剛見過人啊,還就沖她來的。他自然把謝家平白被參的事,與宋晉庭連系到一塊。 謝幼怡在暗中打量,見先生臉色不佳,以為是讓他難做了。 她雖著急,卻不會無理強求,忙道:“可是讓先生為難了,是學生思慮不周,先生莫怪?!闭f罷朝他恭敬一禮要告退。 不想這片刻低頭,恰好見到桌面有把折扇,扇墜是個雕猛禽的精巧白玉佩。 佩面仰頭長嘯的雄鷹,鷹眼銳利,正勾勾對著她,讓她錯覺自己要成為它盯上的獵物。 她眨眼,視線從兇戾的玉鷹上離開。 這氣勢洶洶的物件,一看便知不是揚憲清的東西,何況扇子邊上還有杯熱氣氤氳的清茶。 可能是先生剛才會客,客人落下的。 謝幼怡收回視線,轉身要退出去。楊憲清回神,喊停她道:“此事我幫你問問?!彪y道真是那小子給下絆子了! 事情有回旋,謝幼怡面上無法表達,心中卻再感激不過,朝他再次蹲身福禮。 繪雪在外頭庭院候著,見到她出來,連忙跟上,說織墨已經先去打掃她住的學舍。 學院里規定不能帶丫鬟,吃食洗衣都由宮里撥過來的宮人負責,織墨繪雪不能久留,自是要盡快為自家姑娘打理好一切。 繪雪說著幫她把披風穿上,兩人相攜往學舍方向去,沒發現相反方向的游廊拐角此時暗藏了人。 宋晉庭在走出許遠才發現自己扇子落下,折回要去取,就見到兩個姑娘家從揚憲清院子出來。雖然隔著距離,他還是一眼認出人。 回京來,他又懷著心思有意到女學,兩人能碰上是必然,只是未預料會那么快。 意外相遇,還讓他想起在謝幼怡及笄那日一時沖動做下的事。 他守著她及笄的日子暗中回京,還借酒狀膽才來到她跟前。 等見到人,舊事叫他一時失態,將人攔在偏僻處。 他把人困于胸膛與院墻間,她被迫陷在逼仄的空間與自己對視。多年不見,小姑娘昔日幼嫩的五官已經長開,與他想象中的模樣無二,即便神色冷淡,亦美好得勾得人不想挪開眼。 沖動讓他思緒滯后。待他回神,他已經傾身,唇邊是她染香的鬢角,而眼角余光是她微紅的雙眸……宋晉庭在回憶中眸光微幽,瞳孔深處似有什么在盤恒,顯出更沉的暗色來。 他停在原地,就那么目送謝幼怡漸行漸遠。 少女走動間水色的裙擺在披風下搖曳,身姿輕盈窈窕,恍若是大家筆下踏水而行的仙子,翩然動人。 ……她身量似乎又高了一些。 “公子,這里到底是女學。您對謝姑娘喜愛也好,怨也罷,都別學外頭那些市井潑皮,做出擄人的事?!?/br> 宋晉庭邊上跟著的小扈從忽然開口。 他被打斷思緒,回頭睨過去,曬道:“你可真是公子我肚子里的蛔蟲?!?/br> 小扈從回于一笑,不在意地把暗諷當夸贊:“可不是?!币晦D眼,又見他還朝人姑娘離去的地方看。 “公子,人都走遠了?!蹦彀涯且獜姄屆衽谋砬槭樟税?。 宋晉庭再脧了眼這多嘴多舌的家伙,邁開步子離開游廊,扇子也不拿了。 扈從見狀問道:“公子的扇子不要了?那不是您最喜歡的嗎,跟了您不短時間?!?/br> 青年嗤笑:“我喜歡一件死物作甚?!痹诮稚蠒r還沾了別的東西,更不能提喜歡了,不過那扇墜有別的意義,便吩咐,“你把扇墜摘來?!?/br> 扈從對他表面端方溫潤,實則乖戾的性子早已習慣,拉長聲音噯一聲,折回跑腿去了。 ** 學舍與女學先生們住的地方隔了甚遠,跟前有一片假山,后方種著排排的銀杏樹,內里景致半掩。人站在外邊無法窺探,若有人站到假山上,又會醒目的被發現,這處建的屋舍再私密不過。 謝幼怡穿過銀杏樹,慢悠悠往自己住的屋舍走。 屋舍都是一排列開,每個學生都有單獨一間小廂房,從敞闊的庭院過,居然就恰好聽到議論自己的。 “將將我從謝家那個屋子過,發現支起窗了。她倒是會捏時機,正正好就這么個當口趕回來,平時還一副清高的樣子,有瑞王出現的地方,她就躲躲藏藏各種不出現,如今就迫不及待露出狐貍尾巴了吧!看來她之前使的都是欲擒故縱,不知哪里學來的下作手段!” “她居然趕回來了?不過回來也不礙婉婉的事吧,宮里的貴人向來喜歡婉婉,真要替皇子們選妃,難道還能撇過婉婉去?” 一個姑娘恨她宛如仇人,聲聲帶著討伐,一位姑娘倒是在安慰旁人。 至于兩個姑娘跟前的余婉,絞著帕子半天沒吭聲,心里極認同小姐妹嘴里那句謝幼怡假清高! 兩日前,皇后給一應大臣和勛貴家送去帖子,定下七日后在宮中舉辦賞花宴。 此時宮中夏花早敗,秋菊未開,哪有什么花可賞,不過是皇帝要為幾位到年齡的皇子選王妃罷了。 而余婉討厭謝幼怡,都是年少慕艾惹的禍。 她們口中的瑞王,在皇子們中排行第三,是當今太子的嫡親弟弟。嫡皇子本就尊貴,又長得玉樹臨風,暗中俘虜不少芳心。 余婉就是那其中之一。 可惜瑞王看上的不是余婉,而是安平侯府的謝幼怡,余婉因此不服氣跟謝幼怡結下梁子。 外頭都在傳只要瑞王選妃,正妃必定是謝幼怡。余婉收到請帖時心里就十分不痛快,是真怕和外頭傳的那樣,要被謝幼怡壓一頭。 謝幼怡此際在外頭走過,連腳步都沒停,實在是覺得這些人的心思無趣得很。 小小年紀總愛發臆癥,三天發作一小回,七天發作一大回,想到什么都得往別人腦門上扣。 不過她這次是真回來得巧了。 “究竟是誰下作!愛在背后嚼舌根,也不怕爛嘴嗎?!”繪雪素來脾氣沖,見她們說得難聽,嘀咕兩句就想要沖過去理論。 謝幼怡伸手,把她拽住了。 繪雪氣呼呼轉頭:“姑娘,你讓奴婢去罵她們!” 謝幼怡沒有說話,往自己住處去的腳步反倒更快了。 繪雪只能氣悶跟上,進了屋,面無表情的謝幼怡卻一手指從侯府帶來的攢盒說:“說我送給她們嘗嘗鮮的?!?/br> 在打掃的織墨奇怪看著兩人,不知發生了什么。繪雪聞言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就反應過來了,拎著攢盒跑得飛快。 很快,她就出現在余婉的屋舍前,里頭還在嘰嘰嘎嘎地說她們姑娘,繪雪直接把們敲響。 余婉和幾個人都被嚇一跳,緩了好一會才問是誰。 繪雪可就不客氣了,推開門把東西放地上,陰陽怪氣笑道:“我們姑娘剛剛走過,知道眾位姑娘都在呢,就命我送來點心,給姑娘們都嘗嘗?!?/br> 余婉幾人被她一句話呲打得面紅耳赤,知道自己背后說人,反倒叫原主聽去了! 這哪里是送點心來,是明白給她們巴掌看。 繪雪放下點心,見幾個人漲紅臉,又羞又惱,心里痛快地走了。 嘖,欺負她們姑娘。她們姑娘是不愛計較和多說話,但也不是面團做的,就該讓知道什么叫沒臉的滋味。 待繪雪回來,織墨已經把屋里都擦拭過一遍,謝幼怡把兩人喊到桌前一塊兒吃午飯。 飯后,兩個丫鬟再齊力把從家來帶來的被褥鋪好,便沒什么事兒了。 “姑娘喝茶潤潤嗓子?!笨椖o她換了杯新茶端茶,一并說,“屋子都妥當了,您晚些讓送熱水沐浴的小丫頭把窗子關上既可,從家帶的糕點還有一攢盒,我放到柜子里了。您夜里餓了可別犯懶不愿意走兩步,仔細明兒起身要頭暈?!?/br> 丫鬟嘮嘮叨叨,盡是不放心。 謝幼怡早習慣了,這個時候只要點頭即可。 兩個丫鬟又仔細四處檢查一遍,終于依依不舍離開。 書院的生活是枯燥的。謝幼怡又不愛走動,呆在屋子里拿本雜記看著看著,天色就暗下來了。 書院里的小丫鬟們按時送上晚飯和沐浴的熱水,她洗漱后就早早上床歇息。 夜漸深,她耳邊安靜,又毫無睡意,就躺著胡思。 首先想起的便是宋晉庭。但她一念起這個名字,他唇壓著她鬢角的畫面就總隨之閃現在眼前。 謝幼怡在黑暗中伸手,小尾指勾過鬢邊散發,輕輕捋了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