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須臾間,連喬的腦海里閃過無數的念頭。 難道有人忙亂間拿錯琴了?把她的私人琴盒當成了樂團公用的琴? 不可能啊,她的琴盒上貼了自己的名字標簽兒,而且她的小提琴和樂團的那些琴長相還是有本質區別的,且不說新舊程度吧,她的琴是私人訂制的,花紋顏色包括拿上手的手感都跟樂團里的那些便宜貨截然不同。 要么是個真真正正對小提琴一竅不通的睜眼瞎門外漢拿錯了琴,要么就是有人故意的。 但是那邊兒演出在即,容不得連喬多想,她只好先挨個兒翻那邊并排安置的琴盒,從里面找到一把舊琴,一邊走一邊匆匆的校音,趕往后臺。 層層幕布遮住了臺上的燈光,在晦暗的等候區,俞浩淼東張西望,急的滿頭冒汗,當看到連喬的時候,他急聲道:“你怎么才來啊,嚇死我了?!?/br> 連喬沒說話,沉著臉被俞浩淼拉進隊伍里,不同聲部按照站位前后分成了若干個列,在幕布與幕布的隔道里站罷,連喬的前面就是羅莎,羅莎是這一列第一個出場的。 隨后,連喬就看見了羅莎手上的那把小提琴。 她倏地瞪大了眼,一口氣頂在了喉嚨口,差點兒就要撲上去掐羅莎的脖子。 主持人報幕結束,臺上燈光熄滅,明暗交錯的短促的一瞬間,連喬看到了羅莎得意的表情, 她深吸一口氣,硬生生的忍住了,漫步跟在羅莎的身后走上臺去。 這場音樂會的主題是“紀念貝多芬”,所有的表演曲目都是貝多芬所創,而他們漢林交響樂團選擇的是貝多芬的降e大調第三交響曲《英雄》。 由于表演時間的限制,他們演出只能節選其中一段,而為了使得開頭結尾不那么突兀,連喬和俞浩淼把銜接的部分進行了刪改,在最開始的部分加了一段兒小提琴的領奏旋律,用以引入正曲。 這段兒領奏也是一段個人獨奏,連喬禮節性的讓給了羅莎,本想讓羅莎安分一點,可現在看來,羅莎并不是一個安分知足的人。 連喬在黑暗中冷笑了一聲。 燈光打亮,作為指揮的俞浩淼穿著一襲燕尾服走上臺。 他沖臺下鞠了一躬,轉身,沖著整個樂團緩緩的舉起一臂。 他的手腕還未降下,連喬卻毫無征兆的、突然站了起來。 這跟之前的若干次排練都不一樣。 按照排練,此時應該是羅莎在俞浩淼的手勢指引下先單獨拉一段兒。 連喬的這個動作讓俞浩淼呆了呆,露出了震驚而迷茫的神色。 與此同時,羅莎也有點僵住,她似乎很想回頭看一眼連喬,可奈何她坐在前頭,這是舞臺,容不得她造次。 連喬卻沒有看任何人。 她低垂著眼簾,舉臂,搭弓上弦,手腕一振,一連串急促的旋律如清泉迸濺般流瀉出來。 俞浩淼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這是之前安排給羅莎的那段兒領奏,連喬將它做了些處理,變成了一段兒即興演奏。 這段兒旋律乍一聽簡直某種自創的新的旋律,跟原譜毫無干系,以至于羅莎幾次想要強行動手演奏插進去都找不到切入點,連喬的神色肅殺而冷冽,身體隨著時急時緩的節奏而律動,她將一小段兒領奏生生拉出了個人獨奏會的氣勢。 她將最后一個音綿長抖動,隨后抬眸看向俞浩淼。 俞浩淼明白了,他振臂一壓,在連喬一音收尾的瞬間,調動了整個樂團合奏切入。 在恢弘的協奏樂響起時,連喬不動聲色的坐回了位置上,自然而然的加入了協奏的隊伍,她的余光瞥見羅莎拉琴的手臂在細微的顫抖,一連錯了好幾個音。 連喬不再管她,這把舊琴她用著不太順手,為了保證演出效果,她還得多集中些精神。 她忽然覺得報復這件事執行起來相當的爽,看著羅莎這副心心念念想要的東西突然飛走,她就覺得渾身上下的氣兒都順了。 對了,她在心里想,開場的那段freestyle她自覺的表現的不錯,也不知道沈瑜在臺下看到了沒有。 一想到這個,她心底就涌起一股暖流,化作難以名狀的悸動,沖撞著胸膛。 她記得她特意給沈瑜申請了一個靠前靠中間的位置,好像是第四排。 念及此,她便在間歇期悄悄的橫目看向觀眾席。 目光定格的瞬間,她猛然怔住。 第四排的正中央的那個位置,是空的。 短短一場演奏,連喬的心態經歷了大起大落。 謝幕后,臺下掌聲雷動,經久不衰,眾人都按捺著心底的激動之情,意猶未盡的討論著連喬方才的即興演奏。 俞浩淼雖然不明白連喬為什么突然變卦,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兒拂了羅莎的面子,但是演出效果擺在那兒,他還是發自內心的想要為連喬喝彩。 他跟場務人員溝通完,將人員安排了前往休息室,忽然看見連喬提著小提琴,步履匆匆的從身畔走過。 俞浩淼剛想叫住她,便見連喬倏地舉起琴弓,指著前方的羅莎道:“羅莎你給我站??!” 這是連喬第一次當著外人的面兒發難。 她的嗓音不復往日的清甜軟綿,每個字都狠狠地咬著,擲地有聲,俞浩淼被嚇了一跳,忍不住看了看連喬,又看向前方的羅莎。 羅莎的步伐頓住,她緩緩的扭過臉來,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扭曲的很。 “你有何見教?”她陰陽怪氣道:“搶了我的風頭你很得意我知道,你不用特意告訴我?!?/br> “我跟你說的是這件事么?”連喬冷著面孔,她慢慢的走上前,挑了一下眉跟羅莎對視。 羅莎往常都比連喬高一些,可連喬今天踩著一雙五六厘米的細跟兒高跟鞋,兩人一下子就平齊了。 羅莎踩兩三厘米的粗跟兒都不能站太久,她看著連喬如履平地的走到跟前,微抬下頜。 明明只是一身兒其貌不揚的黑裙子,裹在連喬身上,卻將她襯的像個睥睨天下的女王。 “這是我的琴?!边B喬垂了垂眼說:“你為什么拿我的琴?” 羅莎似乎料到她會這么問,不以為然道:“哦,不好意思,當時上場走得急,一不小心拿錯了?!?/br> “你是瞎么?”連喬冷冷道。 自連喬加入樂團以來,統共也只跟羅莎嗆過一句話,還就是針對第一次演出前修改譜子的問題,大部分時候連喬都在刻意的避讓跟羅莎的正面沖突,她表現的極為寬容厚道,以至于許多人包括俞浩淼在內都覺得是羅莎在針對和欺負連喬。 羅莎不止一次的在心里將連喬和心機白蓮花畫上等號,覺得連喬的寬容無辜都是以退為進的策略,是為了用這種姿態來博取別人的同情。 連喬懟她懟的毫無預兆,和她往日里表現出來的模樣大相徑庭。 “瞎的話建議你不要拉什么小提琴了,先回家去治病?!边B喬倏地拔高了音調:“順便把做人也學一學,別人的東西固然好,但拿而不問視為偷,我希望你克制一下自己?!?/br> “你——”羅莎被她說的面上無光,有路過的工作人員似乎被連喬的話吸引了注意力,紛紛朝她投來異樣的目光,她微微咬牙,冷笑道:“瞧你那小氣樣兒,不就錯拿了你一把琴嘛,我用著也不是怎么順手啊,還不如學校里的那些破琴?!?/br> 連喬沒說話,眼角皺縮,眸光愈發冷冽。 俞浩淼在不遠處觀望了一會兒連喬與羅莎的對峙,只覺得事情發展不太妙。 “喂,你們兩個!”他嗅到了劍拔弩張的味道,有些震驚:“做什么呢?” 羅莎當即惡人先告狀:“團長,我上臺的時候太急,一不小心拿錯了連喬的琴,就為這事兒她罵我呢?!?/br> 這里是公眾場合,人多眼雜,保不齊還有什么自媒體人員會亂竄,俞浩淼不太愿意這種時候鬧出糾紛來,不禁皺眉道:“行了連喬,不是什么大事,羅莎有可能就是太急了不小心,現在演出結束了你也別太計較了?!?/br> “就是說?!绷_莎道:“不就一把琴么?搞得我多稀罕似的,還給你好了?!闭f罷,她抓著小提琴的一頭,將琴朝連喬遞還過去。 連喬憋著一股氣,冷冷的伸手去接,誰料她才剛觸著琴尾,羅莎突然中途一松手,“哐啷”一聲,她的琴便重重的落在了地上。 長廊的地板是瓷磚的,沒有鋪任何毯子之類的東西,這一聲砸的蕩氣回腸,甚至出了回聲,讓俞浩淼也忍不住縮了一下脖子,好半天沒說出話來。 宛如被一根重錘捶在腦袋上,連喬呆住了,她慢慢的蹲下身,顫著手,小心翼翼的去摸她的琴,她扶著琴首想將琴托起來,“啪嗒”一聲裂響,把位的部分居然斷了。 羅莎輕輕的“哎呀”了一聲。 “連喬啊,你怎么不接穩一點??!”她故作懊惱:“不是很珍貴的自帶的琴嗎?你怎么可以這么不慎重??!哎呀真的是可惜死了!” 連喬沒說話。 而事實上,她也已經有些聽不清羅莎又在絮絮的說了些什么。 她覺得身體里的負面情緒在急速的膨脹,亂七八糟的記憶在腦海里飛梭般的馳行著。 …… “你別小瞧了這把琴,雖然看起來很舊,但是是我老師傳給我的,音色一流,不是一般的琴能比的?!?/br> “純手工打造的,木頭都是老師傅親手一點兒一點兒磨出來的,很可惜那個老師傅已經過世了,所以他同期做的三把琴彌足珍貴,現在市價已經沒法估計了?!?/br> “為什么送給你?因為你聰明啊,我喜歡聰明的學生?!?/br> “說真的,你不考慮跟我一起去維也納嗎?音樂不能拘束的,是自由的,你只有見過個更大的舞臺才能有向上的動力?!?/br> “不去也沒關系,琴送給你了,等你哪一天想通了,來維也納找我,我就算那時候老的已經不認得你這個小丫頭了,也一定會認得這把琴的?!?/br> “到時候我會把你介紹給所有的人,告訴他們你有多么的天賦異稟?!?/br> …… “學什么小提琴,你還真當自己能成為小提琴家嗎?” “我們家培養一個小提琴家有什么用?你當高雅藝術在國內真的有市場嗎?” “你也就頂多在路邊當當流浪藝人,我警告你連喬,你不要給我本末倒置?!?/br> “學到這里就可以了,不就圖個把式樣子糊弄人嗎,你的精力有限,還得學別的?!?/br> “我不會同意你去維也納的,你給我死了這條心,老老實實上學去聽到沒有?” “還想給我跑出去,你不嫁人啦?真想當個鳥兒飛走啊,看把你美得,連家養你這么多年,你得學會感恩,你得用下半輩子回饋懂嗎?” …… “我知道,這么多年,你學過那么多東西,真心喜歡的也就只有小提琴了,對吧?” …… 俞浩淼一把抓住了羅莎的手臂,震驚道:“喂,你為什么不等她抓牢了再松手??!” 羅莎無辜道:“我也沒想到她手勁兒差那么多啊連個琴都托不住,而且她不是很討厭我碰她的琴么?那我只好趕緊撒手了呀!”頓了頓她道:“連喬,你也別太難過,大不了就讓沈瑜再給你買一把咯?” 沈瑜…… 這兩個字就像是在干柴烈火上澆了一把柴油。 連喬的呼吸漸漸急促。 羅莎尚且不自知,無視俞浩淼瘋狂遞來的顏色,譏誚道:“怎么?沈瑜他買不起???那怎么辦呢?你沒了沈瑜就這么沒用???” 沈瑜沈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