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
她推開竹籬笆制成的院門走了進去。 云妃知曉外邊那些人擔心葉卿的安危,沒領著她進屋,只在院中執了她的手,借著月光打量葉卿,笑得分外慈祥:“你莫怕,這些年,我清明了些許,不會再傷人了?!?/br> 葉卿聽蕭玨將過那段往事,哪怕云妃沒說,但她約莫能猜到,她當年約莫是受了刺激,才瘋瘋癲癲的。 她愧疚道:“那時我年幼貪食,吃了您種的曼羅果,才叫您和陛下苦了這么些年?!?/br> “傻孩子,莫說胡話?!痹棋呐乃氖郑骸袄咸鞝敯阉惺露及才藕昧说?,我當年把事情做絕了,本是想一心求死,卻沒想到被一位云游的僧人從大火中救了回來。神志不清的那些年,我都不知自己做了些什么,后來才從一些僧人口中聽說,我一直在種樹藤,還為了藤果險些害了一個小姑娘……” 這些曾經不敢觸及的東西,現在也能當故事一般講出來了,云妃笑里多了幾分釋然的意味。 當年她被仇恨沖昏了頭腦,一心要報復皇帝,連帶有皇帝血脈的自己兒子都不放過。 可是瘋癲以后,她心心念念的依然是自己兒子,哪怕神志不清,她也記著要研制出解藥來。 南疆的曼羅藤都被她燒毀,她身上僅存的那一瓶曼羅種子被她瘋癲的時候全種下了,最后只活了一株。 后來神志清明,再想起往事,無不痛苦萬分。她是巫醫,從小學的卻是治病救人的蠱術,那場瘋狂的報復,殺人無數,她過不去自己心中那道坎,也放不下當年自己虧欠的那個孩子。 她只愿制出解藥后死了一了百了,曼羅藤卻經年不再結果。她求人尋過南疆曼羅藤,但得到的答案無一不是那樹藤早在幾年前一把大火給燒沒了。 她知曉,大昭寺這株,怕是世間僅存的曼羅藤了。 民間有句古話叫“人挪活,樹挪死”。大翰京都距離南疆千里之遙,她不敢冒險把這唯一的曼羅藤移回南疆去。 為了讓曼羅藤再結果,只得用養蠱的法子來養這藤。 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歸是趕在這最后一年,叫她種出了這最后一顆曼羅果。 云妃道:“我年少無知的時候做錯了事,害了許多人,得用這一生來贖罪。罪贖完了,就是我該去的時候?!?/br> 說這些的時候,她臉上的褶子全都展開,仿佛盼望那一天很多年了。 “人活成我這樣,是沒什么盼頭的?!彼壑械臏嫔1饶巧酱羡诌€深,仿佛是一輩子也愈合不了的傷口。 她褪下自己手上的鐲子遞給葉卿:“中原都講究個見面禮,好孩子,這鐲子你拿著。我這輩子,最對不住的便是那孩子,我把他交給你,好好的交給你了,你待我好生照料他?!?/br> 鐲子是鎏金五彩的,不像是中原的樣式。許是打造的年頭有些久了,色澤有些暗淡,但是那精美的花紋和鏤紋,以及嵌在上面的翡翠玉石,都彰顯著鐲子極為貴重。 葉卿只覺得手上有些沉甸甸的。 她心口也沉甸甸的。 蕭玨母妃這一生,實在是太過讓人唏噓,經歷了那么多,她放不下也走不出來,在她心底,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 那蕭玨呢? 他不說,什么都自己扛著,叫人看不見傷口,但并不意味著那些曾經的傷痛就不存在。 她不知自己是怎么說出這句話的:“您見見陛下吧?!?/br> 云妃半響沒有說話,許久,她才道:“孩子,你叫我如何見他?” 月光下,云妃蒼老的臉上淚痕斑駁:“有些東西,忘了才是最好的?!?/br> 葉卿一時間也靜默了下來。 回到禪房,墨竹她們送了熱水過來讓葉卿洗漱,葉卿先給蕭玨簡單擦了手腳,才收拾自己。 先前神經繃得太緊,她都沒察覺到自己腳上的水泡破了,泡腳的時候,沾到熱水,才痛得她直抽氣。 洗漱完了,她知曉蕭玨睡著了也習慣留一盞燈,就沒熄燭火,躡手躡腳爬上床。不小心蹭到水泡破掉的地方,痛得她一張臉又皺成了包子,苦哈哈把自己裹進被子里。 已是午夜,禪房外能聽見蛙鳴和蛐蛐的叫聲,還有鐘樓那邊僧人撞鐘的鐘聲,悠遠而渾厚,帶著些古老的韻律,聽得人心情莫名就平靜了下來。 方神醫先前開的那碗湯藥許是有安神的效果,蕭玨睡得很熟。 她平躺了一會兒,側頭盯著蕭玨的側臉看了片刻,突然翻過身抱住了躺在身側的人,把腦袋埋在他胸前,兩行清淚浸入蕭玨里衣。 她啞聲說了一句:“蕭玨,我喜歡你?!?/br> 呼吸綿長的人睫羽輕顫了一下。 待葉卿呼吸平穩之后,黑暗里傳出一聲輕嘆,一雙大手攬上她腰肢。 * 葉卿昨夜睡得很晚,第二日醒的倒是早。 寺中只有齋飯,紫竹有一手好廚藝,變著花樣做齋宴,哪怕沒有一點葷腥也看得人食指大動。 葉卿起身的時候蕭玨還在睡,她閑來無事邊去廚房那邊幫忙燉了個湯。 期間旁敲側擊跟一個小沙彌打聽了一下蕭玨母妃在山上飲食起居。 小沙彌答以前是僧人們輪流給那瘋婆婆送飯去,后來瘋婆婆自己好像開始煮飯了,他們就沒再送飯。只有下雪天的時候,怕瘋婆婆不便做飯,才又送去。 葉卿聽了,做好齋飯后,便讓墨竹用食盒給蕭玨母妃送了一份過去。 飯后方神醫又過來給蕭玨把脈,說大昭寺清凈,適合養病,讓他在寺中多住幾日。 在安福聲淚俱下的勸說下,蕭玨不耐煩把每年冬至來大昭寺靜修半旬的時間改成了現在。 每日他去大殿聽住持講經禮佛,葉卿便抽空去山上看看云妃。 十天一晃就過去了,葉卿不知蕭玨是不是已經發現了什么,畢竟以他的聰明,不可能沒發現她們這些人拙劣的騙局。 但他一直都表現得很平靜,像是什么都不知曉一般,這反而讓葉卿更揣揣不安。每次鼓起勇氣告訴他寫什么,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 在第十一天清晨的時候,葉卿特意起了個大早,卻發現蕭玨比她更早起身。 他負手立在院中,目光落在遠處的山巒間,不知在看些什么。 葉卿走到院中的時候,他只問了一句:“她還好嗎?” 葉卿怔了片刻,反應過來他問的是云妃。 原來他一早就知道了。 昨夜方神醫醉了又悲慟大哭一場,說那娉娉婷婷的閨女,怎么就被歲月折磨成了這般模樣。 一個四十不到的人蒼老如同古稀老者,葉卿說不出那個“好”字。 她一雙明凈清冽的眸子靜靜望著蕭玨,搖頭說:“不好?!?/br> 他“哦”了一聲,再沒了下文。 葉卿問:“陛下要去山上看看嗎?” 蕭玨背在身后的手倏的捏緊,語氣也瞬間冷硬了下來:“不去?!?/br> 他心中這個坎兒,終是過不去的。 葉卿道:“臣妾待您去多看幾眼?!?/br> 言罷她屈膝行了個禮,帶上墨竹她們上山去。 葉卿到小院的時候,那顆曼羅果已經摘下來了,看樣子方神醫跟云妃已經說了一會兒話,兩人眼眶都有些發紅。 見她過去了,方神醫借口煉藥離開了。 這段時間相處,葉卿知曉老頭兒是個別扭性子,昨夜大哭一場他覺得已經丟盡了面子,更不愿在云妃面前淚眼婆娑。 真像個別扭的老父親。 葉卿在心底輕嘆,不知怎的想起葉尚書,又有些自嘲。 云妃跟往日一樣,拉著她說許多話,葉卿想起云妃之前說的贖完罪就想尋解脫,心中有些擔憂,她私心里是希望云妃能一直活著的。 或許蕭玨永遠都放不下,但是知曉親娘還在這世間,心中或多或少都能有幾分慰藉。 “馬上就要到中秋了,屆時我和陛下還來看您?!比~卿想給云妃一個念想,故意這般說。 那一刻云妃眼中似乎有幾分期許的,她笑著應了聲好。 葉卿瞧著小院落敗得很,想讓云妃換個地方住,云妃說什么都不肯,她說人習慣了一個地方,就不愿意挪窩的。 考慮到云妃一條腿不方便走路,她想給她找個伺候的人也被回絕。 “我知曉你是個好孩子,但我這一生,就是要在佛前贖罪的,這樣我心里才能安穩?!痹棋缡堑?。 葉卿離開的時候,云妃又叮囑了一句:“孩子,你待我好生照顧他?!?/br> 葉卿鄭重點頭,這才繼續往山下去。 轉過一片菜畦時,卻發現蕭玨站在那里。 她回頭望了望,發現這個角度恰好能看到云妃院中。 不管如何,他終是來見了云妃一面。 蕭玨神情依舊淡淡的,無論悲喜,都藏在那副冰冷的面具背后。 誰都沒有說話,蕭玨牽住了葉卿的手,帶著她往山下走。 頗著足追出來送葉卿的云妃恰好看到這一幕,只一眼,她便認出了蕭玨。她捂住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眼中淚落連珠。 * 萬物都有個克星,服下解藥后,蕭玨體內的蠱毒已得到很好的控制。 他身上有了藥性,狼荼蠱待在他身上就是尋死,都在瘋狂的找突破口。蕭玨手臂上當年被種下蠱蟲的那條疤周圍,蠱蟲異動明顯。 方神醫瞅準時機,割開那層皮rou,用一碗生血引出了蕭玨體內所有的蠱蟲。 葉卿沒瞧見,不過光是聽人轉述就頭皮發麻。那碗蠱蟲被方神醫扔進火堆里燒死。 威脅了蕭氏皇族十多年的蠱毒,就這么解了。 蕭玨離朝已久,再不回去,朝中怕是得大亂。 離開大昭寺那天,葉卿去蕭玨給自己立的長生牌位前看了看。 回宮的路上,她在馬車里問蕭玨:“為何要給我立這長生牌?” 蕭玨手捧一卷書,眼都沒抬的道:“我克妻克子,怕你不測,在佛前許愿立下的?!?/br> 馬車空間格外小,只容得下兩人,墨竹她們在后一輛馬車上,葉卿膽子便大起來,她蹭過去,把下巴擱在蕭玨膝上:“你那時候不是不喜歡我么?” “不喜歡,但也不想你死?!彼K于把目光從書卷上離開,落到了葉卿身上,目光沉沉,帶著太多不可言說。 葉卿心中一觸。 蕭玨道:“我欠了你許多?!?/br> 她厚著臉皮道:“你知道就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