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蘇霽差點沒站穩,好在她會些輕功,足尖一點,便平衡著站了起來。 幸好這是輛矮馬拉著的車,若是高頭大馬拉著的,非得把她的身體摔碎。蘇霽剛轉過身來,將擲在一邊的賬簿撿拾起來,而此時十九皇子的車馬已經漸漸駛遠,車廂內的簾子掀開了一角,露出十九皇子欠揍的臉,他笑著向蘇霽揮了揮手,便闔上了簾子。 這算什么?臨陣脫逃么?蘇霽怒瞪了一眼十九皇子,連忙翻開那賬簿,可千萬別是一筆糊涂賬。 “蘇霽,你怎么來了?”身后,縱是急切也難掩其中柔情語調,這聲音一聽就是太子的。 蘇霽連忙轉過身來,將賬冊闔上,看向太子——有些日子沒見了,他神情疲憊,下巴上多了些胡茬,眉宇間可見若隱若現的憂愁。 “太子殿下,這是藥材的賬簿?!碧K霽將賬簿遞給太子,看向身后,道,“后面十幾輛藥材是用牛車拉的,故而慢些,再等個把時辰他們就來了。我還帶了十幾名……” 太子神情晦暗難明,艱澀地聽蘇霽講著,打斷了蘇霽,接過那賬簿,看也不看,便沉沉地道:“本宮知道了?!?/br> 蘇霽微微蹙眉,感覺太子的神情有些古怪啊。 “陪本宮去城樓上走走罷?!碧訉⑸砩系亩放衩摿讼聛?,疊在蘇霽身上,為她系了頸上的結,輕輕地道,“城樓上風大?!?/br> 蘇霽愣愣地望著太子,總覺得他心事重重地,再瞧周圍的禁衛,都沉郁肅穆地立著,從只露兩只眼睛的面具中,也看不清他們的情緒。 一切都是如此的靜默,不由得讓人心上惴惴。 蘇霽跟在太子身后,走過銅鐵制成的橋,缺見那剛銅制的橋下,有許許多多復雜的機關,一根又一根粗鋼條緊緊地拉著那鋼橋。 走過銅鐵制成的橋,蘇霽從大門側翼進了城樓,一步一階地向上,只見身后一聲響亮的聲音,穿透力十足。 “封鎖城樓!” 銅制的橋緩緩地向上抬起,下面復雜的機關發出沉悶的聲響,最終那座橋完全垂直于地面,掩住了大開的城門。 那座橋原來就是閔城的大門! “城門關了,那一會兒送過來的藥材怎么辦?”蘇霽看向太子,不由得一問。 太子定定地看著緊閉的城門,不發一言。 “太子殿下,你快叫他們停下啊,城門關閉了,與外邊的往來就斷了?!碧K霽急忙道,“我聽十九皇子說,城里頭缺醫少藥不說,就連糧食都緊俏得很?!?/br> “是本宮命令他們關的城門?!碧愚D眸,看向蘇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閔城內,已然無力回天,不中用了?!?/br> “不中用了?”暮色下沉,城門每二十步便燃起一簇火把,將蘇霽的臉照得黃亮,蘇霽看著刺眼的火光,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子,道,“可是,能送進去藥材,總比沒有強。城門一關,他們就只能等死了?!?/br> “本宮何嘗不知道?!碧拥拿纨嬶@出棱角,沉痛而又堅毅地道,“城內染了天花的人實在太多了,天花傳染的速度,比隔離處置的速度還要快。再不閉上城門,病情蔓延到成國三十二州,只會死更多人?!?/br> “我們就看著他們去死么?”蘇霽怔怔地看向城內,寂寥的街上,不時可見裹著草席的乞丐瑟縮著身子,去另一邊的墻沿下避風,而還有一些衣著單薄的身體橫躺在街邊,一動不動。 蘇霽不敢去想,那究竟是一個睡著的人,還是一具冰冷的尸體。 “沒有上策,我們便只能在幾個下策中,權衡出一個不那么壞的?!碧油葱募彩椎亻]上了眼,道,“我們沒有根治天花的方法,如若再優柔寡斷,只會造成更多的損失?!?/br> 在這生產力不發達的古代,沒有抗生素,沒有疫苗,人在死神面前如此渺小,性命在命運的擺弄下如此無力…… 但或許…… 蘇霽從袖口中拿出了自己這幾日搜集的痘痂,道:“太子殿下,我覺得閔地還可以搶救一下?!?/br> 既然已經到了最壞的境地,那么冒險試他一下,能救一個人便是一個人。 “我有一方法,雖然不可以治愈天花,卻能讓沒染過天花的不再染上?!碧K霽拿起城門上懸掛的鐵鏈,將一頭固定在城墻上,另一頭拋到了城內,道,“或許可以讓我進去試試?!?/br> 太子聽此,急忙抱住蘇霽,將她緊緊地鎖在懷中,一張俊臉貼近蘇霽,極為嚴肅地道:“蘇霽,不許去送死!進了里頭,便再也出不來了?!?/br> “我明明知道如何去救他們,難道連試一下都不肯,直接讓他們去死么?”蘇霽拼命地地掙扎著,道,“我想去試一試,左右命是我自己的,如果有成效的話,太子殿下可以讓那十幾個染過天花的入閔地,來幫我?!?/br> 太子一個不留神,蘇霽便掙脫了他的懷抱,迅速地奔向鐵鏈,順著鐵鏈滑了下去。 第67章 漆黑的閔城內,磚道上坑坑洼洼,幾塊碎磚浸在渾濁發臭的淺淺一灘污水中,在月光的映襯下,反射出細碎的光來。 這里早已混亂失秩,施行了幾百年的宵禁制度也沒人去管理,是以蘇霽在街上走著,也沒人來制止。 蘇霽一步一頓,小心翼翼地避開城道上的污水,艱難地踩在碎磚上,走到最近的屋舍下,坐在了屋檐下。蘇霽在心中默念——召喚系統,手中便多了件厚實的棉被。 時不時能見人影攢動,蘇霽警惕地望著周圍,卻見一個身長不過五尺、滿身賴皮疙瘩的乞丐悄悄移了過來,他一雙如枯木樹枝的手緩緩地伸向蘇霽,貪婪地看向蘇霽,嘴角掛著一副意味不明的笑。 蘇霽早有防備,用腿往后登了一腳,正中他的胸口,只見他一個身形不穩,便倒在了污水中。蘇霽轉過身去,見那乞丐掙扎著起身,想要推倒蘇霽。 一副長期營養不良、浮腫的身體,力量微弱至此,蘇霽只是抬了抬腿,他便動彈不得。 那乞丐落荒而逃,卻見房檐上的片瓦發出陣陣聲響,蘇霽疑惑地抬頭去看,只見那房檐上立著一位矯健的身影,黑色的夜行衣緊襯地裹住了他的肌rou,他見蘇霽注意到了自己,便欲飛向另一個屋檐,濃黑的頭發隨風飄蕩,其中有一縷被挑染成了金色。 蘇霽立時道:“鳳鳴!鳴鳴!” 在這個世上,也只有鳳鳴這個精致boy能緊跟現代潮流,費時費力地挑染一縷頭發。 那身影果然遲疑了一下,終究停下了腳步,落在了蘇霽身邊,一雙狹長的鳳目中毫無喜色,只是冷冷地道:“蘇霽,好久不見?!?/br> “鳴鳴,你近來如何?”蘇霽從貼身的香囊中抽出了那張布帛,顧傾城欲殺我六個大字仍然清晰可見,“你的信鴿入了宮里,給我傳了這個消息,我還以為你遭遇不測了呢。如今還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br> 鳳鳴只瞧了一眼那布帛,便道:“我的信鴿在你走后不久便丟了,再也找尋不回來;況且,這布帛上的字跡粗看倒是與我有幾分相似,但我們可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是師父親自教給咱們倆寫字,難道是時間過得久了,連我的字跡都不認得了?” 鳳鳴的眸間盡是恨意,微微瞇著雙眼,危險地注視著蘇霽。 蘇霽有些愣住了,她本就不是原來的蘇霽,甚至根本不知道原來的蘇霽會寫字,如何能分辨鳳鳴的字跡呢? “是我輕信了?!碧K霽道,“我看到那只鴿子,便急得不行?!?/br> 鳳鳴凄愴地看了眼蘇霽,緊緊地攥住了那布帛,將那布帛一拋,那布帛輕飄飄地下落,最終落到了地上。 “你背叛了師父,甚至設計謀害他?!兵P鳴眼眶通紅,唇角卻是微微一笑,道,“蘇霽,你好狠的心吶!如今你得信于成國太子,還來閔城做什么?以你現在的地位,還需要來閔城冒險,救治敵國的百姓,用以討好太子么?” “我來閔城冒險不假,來尋求救治之法也是真的?!碧K霽坦然承認道,“可是,這些‘敵國的百姓’也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家,他們正像當初的你們家一樣,承受著毀家紓難的苦痛,我救治他們,有什么不對嗎?” 鳳鳴不由得怔了一下,恨恨地道:“可他們是成國人,是他們毀滅了我的故國。這場瘟疫,不過是他們的報應!” “如果你真的這般想,就不會給乞丐們分發茅草席了?!碧K霽輕輕指著另一邊的乞丐,幽幽地道,“那茅草席子簇新,一眼就能看出來不是他們的東西,而你剛才恰好經過?!?/br> 書中的鳳鳴心靈手巧,蘇霽和他相處的一年時光中,打毛毯、編茅草席子,他什么都會。 鳳鳴冷哼了一聲,不再言語。 “其實你本性善良,只是仇恨一直在牽引著你,使你做出許多極端的事?!碧K霽勸道,“鳳鳴……” “毋須再言!”鳳鳴轉過神去,神情痛苦地飛上了屋檐,“蘇霽,你走你的陽關路,我走我的獨木橋。以后,我們只當不認識!” 轉眼,鳳鳴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黑暗中。 蘇霽不禁嘖嘖嘆息了一番,心中卻也擂起驚鼓,鳳鳴在此,說明殺手堂的勢力也在附近。閔地的形勢或許比她想象中更為復雜。 蘇霽蓋著棉被,和衣睡了一晚,第二天天不亮,蘇霽便站在路中央,從路邊的商鋪門外隨手拿起了個鑼,拿著木槌用力敲打著,一路沿街叫賣著。 “能治愈天花的靈丹妙藥啦!先到先得!” 街上三三兩兩的行人見了蘇霽,不由得好奇地掃了一眼,便又匆匆走了。 蘇霽瞧瞧看著她的行人,再瞧瞧自己這身行頭,恍然大悟——這身衣服太平常了,自己得換一身奇裝異服、貌似神棍才行??! 蘇霽在心中默念——召喚系統,便將自己宿舍床上那身大紅的棉襖拿了來,穿在身上,十分醒目。 蘇霽繼續敲著鑼,吆喝著:“能治愈天花的靈丹妙藥!治不好,不要錢吶!” 卻見一位婦人從屋中走了出來,在門檻上猶豫著。 蘇霽轉了轉眼珠,早就察覺到了那女子,仍是緩緩的轉身,上街溜了一圈兒,才貌似不經意地經過那婦人的宅院,抬眼看了那婦人一眼。 “姑娘……”那婦人一開口,便泣不成聲。 蘇霽立時過了去,見那婦人衣裳樸素,面料卻是制作難度極高的云綢,手腕上還帶了個成色一般的銀鐲子,于是蘇霽出聲問道:“這位嬸嬸,你可是要治病么?” “我家老爺他……”那婦人拿起手絹拭淚,斷斷續續地道,“我實在沒有法子了……” 蘇霽連忙將她扶起,攙進了院內,將門關上,問道:“你家老爺在哪里?” 那婦人連忙領著蘇霽去了當中那間屋子,輕輕推開了門,蘇霽連忙戴上了口罩,脫下自己的紅棉襖,又堅持著給那婦人也戴上,才進了去。 屋內仿佛許久未曾照見過陽光,傳來一股腐朽難聞的氣息,蘇霽微微屏氣,走到屏風后的床榻前,上頭躺著位中年男子,蘇霽輕輕掀開了被子,褪去他胳膊上的衣袖,只見上頭已經顯現了天花的痘印。 蘇霽搖了搖頭,道:“病入膏肓,我也無能為力。只是,你可曾有兒女?” 那婦人聽此,終是絕望,許久才堪堪說道:“有四個女兒,五個兒子,前幾日病死了一個,還剩下八個?!?/br> 蘇霽又問:“那剩下八個可發熱出疹?” 那婦人搖了搖頭,道:“不曾,只是也不遠了,我聽人家說,一人感染了那花子,全家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br> “我雖然不能醫治你丈夫,卻可以讓你的兒女盡量不得?!碧K霽道,“他們還小,一得這病便是一個死字。更何況,若是孩子們全都死了,你這后半生可如何是好?” 那婦人泣道:“我的五個兒子若是都死了,宗族定會收回宅院和土地,那時候,我也沒法活了?!?/br> 蘇霽不由得嘆息,道:“你領我去看看那幾個孩子?!?/br> 蘇霽與那婦人換了一身衣服,復進入另一所宅院,看了孩子。 蘇霽一邊將瓶蓋打開,將收集的痘痂研碎,一邊用清水調勻,一邊問:“嬸嬸,你可知道這周圍還有多少家是這種情況,大人感染了天花,還剩下孩子?” “我知道的就有兩三戶?!蹦菋D人答道。 蘇霽將沾滿痘痂的棉花團兒塞進孩兒鼻孔中,道:“不瞞你說,我最擅兒科,若是你覺得我靠得住,不妨告訴那幾位,讓他們帶著孩子來城墻根底下尋我,那里四下通風,不容易傳染?!?/br> 那婦人默不作聲。 蘇霽假裝不在意,只是用同樣的方法給另外七個孩子種上了痘,又對那婦人道:“我也為你種一個罷?!?/br> 那婦人連忙推辭,蘇霽卻給她順手塞上了,道:“種痘下去,三兩日便會發熱出疹,不過這都是一時的,過幾日便會有所消退,不必害怕?!?/br> 那婦人見蘇霽欲走,連忙將約定好的銀子交給她,蘇霽卻擺擺手,道:“等到了藥效,我再來取這銀子不遲?!?/br> 說罷,蘇霽便穿上了自己的紅棉襖,又串了幾戶人家,每次都是如此說辭,等到晌午后,自去城墻根下,坐在一塊石頭上,守株待兔。 可這么一等,就等了半個時辰,終于有一位男子走了過來,他右手中抱著一個半歲大的嬰兒,左手挽著兩個身量未長的孩童,直走過來,四處張望著,才看到蘇霽。 蘇霽用同樣的辦法給三位孩子治療了一番,心里卻在想著:按照這樣的速度,等到疫病結束了,她都不能讓全城的孩子種上痘。 正在此時,黃昏已至,一直緊閉著的城門卻緩緩打開,一輛又一輛的馬車駛入城內。 “這不是十九皇子送藥材的那一批車馬么?”蘇霽瞧著那車馬十分熟悉,不禁脫口而出,而最后一架馬車,卻陌生得很。 那馬膘肥體壯,棗紅色的鬃毛閃著亮澤,馬蹄上鑲嵌著形制復雜的蹄鐵,馬上承載著一頂寬敞的車廂,明黃色的豪華頂蓋側面,畫著的是八爪的金龍,蘇霽不由得一驚,只愣愣地盯著那馬車看。 車廂側面的簾子微微掀開,露出一雙纖長的手,太子一雙桃花眼,直直地盯著眼前的蘇霽。 “太子殿下?”蘇霽用手揉了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