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那不過是她一句戲言,不過就是逗他玩玩罷了,何必當真呢? 蘇霽這樣想著,神思飛到了九天外,卻見太子終是嘆了口氣,道:“你既愿意,便跟在本宮后頭,不許亂走?!?/br> 蘇霽驚異地看了太子一眼,這就是同意了?于是立即殷勤地跟在太子身后,道:“我絕不會添亂的?!?/br> 太子無聲地嘆了口氣,心中卻委實不安。南方疫病竟已到了如此嚴重的地步,可是京中收到的奏章皆是虛浮之言,避重就輕,此行可謂兇多吉少。 一行人便走了一日一夜沒有停歇,直奔赤水縣城內。只見里頭人群熙熙攘攘,只是偶有幾個衙役站在縣衙的二樓,從高處拋了一簸箕的粗面窩窩頭,底下的人蜂擁而至,互相搶奪著。 那群饑民面黃肌瘦,身上掛不住半分多余的rou,瘦得露出了肋骨來,頭在骨瘦如柴的身體反襯下,顯得不合比例地大。 “縣衙已經被堵得水泄不通,我們可怎么進去?”蘇霽一邊從包袱中拿了自制的口罩,一邊問太子。 “走后門?!碧又倍⒅侨吼嚸?,眸中閃過難以察覺的復雜神色。 蘇霽自戴上了口罩,又給太子與隨行侍衛一人拿了一個。幾個人匆匆地繞著縣衙轉了一圈兒,終于找到了縣衙的后門,直敲了許久,可是守門的絕不開門。 太子便將自己的令牌放在門縫處,遞到了里面,冷冷地道:“你們家老爺見此物必會開門的?!?/br> 直等了許久,蘇霽環顧四周,只覺得不時有流民用打量的眼神看著他們幾個,只是因為他們人多勢眾,才不敢出手。 門終是顫巍巍地開了,來迎的人正是赤水縣丞,他身長不過五寸,一身整潔而又破舊的九品官府,烏靴上還用同色的布打了幾個補丁。 “微臣迎遲?!背嗨h丞連忙將幾位接進了府內,一邊領著他們往堂內走,一邊嘆息道,“城中瘟疫漸有抬頭之勢,微臣實是無法,只得封鎖了碼頭。而太子船駕只不過來此地補給,五日水程,想是不妨事的,微臣便自作主張……” “無事,本宮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碧硬铰拇掖业叵蚯?,又道,“城中瘟疫如何了?” “月前,便有商賈來我赤水,只聽人中有帶著花子的,微臣便將染了病的扣下,可誰料這瘟疫還是防不勝防……”赤水縣丞道,“如今,染了花子的人數激增,城中米糧價錢更是一日翻了數倍,微臣便去本地米商那里賒了些,發給城中百姓?!?/br> 太子呵斥道:“發糧本是好意,只是用這種方式,未免會造成哄搶?!?/br> “是啊,而且人與人這樣密切接觸,難保不會染上時疫?!碧K霽插了一句。 只見那縣丞好奇地抬眼看了蘇霽,便又莫不作聲了,只是首先邁入了堂內的門檻,右手向后,道了一聲:“請!” 太子進了堂內,便摘下了口罩,坐在了最上首,看著赤水縣丞處理到一半的奏折,道:“這都過了多少日,你請求開倉與調糧的信件,還沒送出去?” 赤水縣丞立即跪在了地上,道:“殿下容稟,微臣這封信一日前便寫好了,只是外頭實在太亂,光是維持秩序的人手都不夠?!?/br> “直接開倉罷?!碧优e起了手中的令牌,道,“見本宮,如同見我父皇,一應糧草藥材,皆可略過直批?!?/br> 赤水縣丞遲疑了下,見那令牌,終是放心下來,欣喜地道了個是,便自去開糧了。 第63章 不多時,太子與縣丞一行人便來到了糧倉處,只見二十幾個漢子嚴防死守,見了太子的令,才終于開了倉。 “城中糧食還能維系幾日?”太子見漢子將糧倉中的米面一缸一缸搬出來,放到日頭底下數著。 “米倉內共是四千二百石,算上微臣從富商處賒來的糧食,足夠全城百姓閉戶個把月?!背嗨h丞答道,“赤水自古富庶,糧食之事不成問題。為今之計,重要的是如何阻止這疫病蔓延?!?/br> “本宮亦知此事艱難,人平白無故,便頭暈驚厥,再兩日遍身火瘡,不過五六日日便暴斃而亡?!碧映脸恋貒@息,“父皇在京中處死了幾批病患,可是仍有源源不斷的新添病患,他們患病來源無從查起?!?/br> “這不是平白無故,是在之前就接觸了傳染源?!碧K霽在太子身后忍不住插話,道,“潛伏期大概是十日,所以不光要隔離病患,更要隔離與他們密切接觸的人。而且,天花以飛沫傳播或直接接觸傳播,所以要掩住口鼻?!?/br> 赤水縣丞疑惑地看了眼蘇霽,不由得問太子:“殿下,這個姑娘在說什么?微臣怎么一句話都聽不懂?” 太子睨了眼蘇霽,淡淡地道:“本宮也聽不懂?!?/br> “就是……”蘇霽想要解釋,卻發現給他們科普現代五六十年的醫學知識實在是太難了,更何況時間這么緊迫,“人有氣則生,那我們假設這個疫病也有‘氣’,這種病氣隱藏在每個患病之人的身上,只要跟別人交流、接觸,甚至觸碰了病人觸碰過的東西,就會沾染上病氣,一開始病氣微弱,逐漸發展壯大,人們才會察覺??傻鹊饺藗儾煊X的時候,這個這個病癥已經發展到了末期,病人已經快死了?!?/br> 二人聽此,這才明白,于是太子問:“你又是如何知道這許多的?消息來源可有把握?” “我自然是有把握的。殿下面前,我怎敢虛言?”蘇霽拍著胸脯保證,道,“現在,一是要騰出足夠的房舍來,將出了天花的、接觸過出天花的人都隔離起來;二是,要將他們曾經接觸過的衣物用具全都燒了;三是,閉市不出,嚴禁人員上街,由人挨家挨戶去送糧食?!?/br> “這……反正也無別的辦法了,若是姑娘篤定,我們不如試試?”赤水縣丞遲疑了下,向太子請示,又道,“送糧食倒不算大事,只是如今疫病盛行,微臣縣衙內的衙役恐是不夠用。而如果臨時召人來發放糧食,可沒人愿意攬這差事,這弄不好,可是會死人的?!?/br> “先去城內尋幾個患過天花的,他們不會再染上病,稍用銀錢利誘,便可讓他們送糧?!碧映烈鞯?。 “可太子殿下,這人手還是不夠,染了天花挺過來的,撐死了也就一二十人?!背嗨h丞不無擔憂,“這十幾人夠做什么?糧食可是要壯漢一缸一缸搬去才行?!?/br> “城中之所以無人敢應,是因為百姓恐懼、無序,而想建立秩序,必須從新樹立威信?!碧佑挠牡氐?,“只要撐過了第一天,之后自愿報名送糧的壯士只會越來越多。而第一天,本宮會隨行,與衙役門一同去發放糧食,讓赤水縣的百姓知道,這疫病沒甚么可怕?!?/br> 赤水縣丞愣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地看著太子,許久才顫顫巍巍地道:“太子殿下身份尊貴,怎可將玉體置于險境呢?不若讓微臣代殿下……” “本宮心意已決,你不必再勸?!碧用嫔蠞M是堅毅之色,鄭重地對縣丞道,“愛護每個臣民,是本宮作為太子的責任,若本宮遭遇不測,望縣丞延續本宮的遺志,守護一方臣民?!?/br> 太子說了這許多煽情的話,赤水縣丞已是目中通紅,含著淚珠給太子殿下跪了下:“大成得如此賢名的太子,是百姓之福,微臣定會為太子祈禱?!?/br> 蘇霽亦不由得感動,道:“我也去!” “你去作甚?”太子微微蹙眉,道,“你手不能挑,肩不能抗,還是先保護好自己,莫要給本宮添亂了?!?/br> “方才太子所言,第一日的象征意義大過實際意義,那我這樣的去湊個數也行啊?!碧K霽道,“何況,我其實是出過天花的,只不過身上沒有留下疤痕罷了?!?/br> “原來姑娘竟出過花子了?大難不死,必有后福?!背嗨h丞恭維道,對蘇霽的方法不由得多了分篤定。 太子疑惑地瞧著蘇霽,卻不知她何時出過天花。 難道是那日? 太子不禁陷入了思索,卻見蘇霽說完這些,便回到了縣丞安排的下榻之處。她今日走了一天的路,腿腳酸痛無比,收拾了自己包袱中的東西,便睡下了。 待到月下下沉,蘇霽正好睡醒,精神上好多了,只是兩雙腿仍舊酸痛,她艱難地起身。 “召喚系統——”蘇霽在心中默念,手中便恍然多了一打醫用外科口罩。這還是她做實驗時帶的呢,對于飛沫的防護作用比普通布料好上許多。 她抽出了其中一個,走出了安排給自己的下榻之處,轉而去木質閣樓的上層,敲了幾下門。 “太子殿下,您睡了嗎?”蘇霽見木頭屈曲產生的縫隙中隱隱攝出幾分光亮來,便推測著太子并未睡下。 “你來做什么?”許久,里頭才應了一聲,木門發出刺耳的聲音,終于打開,里頭太子半披著外衫,左手提著一盞燈,問。 “這是特制的口罩,對疫病的防護作用更好,你明天要去送糧,可要保重自己啊?!碧K霽道。 太子本處理了一日疫病之事,接了這口罩,眉間才有了半分喜色,他用手細細摩挲了那醫用外科口罩,道:“這材質,本宮倒是從未見過,好似紗,卻比紗細密很多?!?/br> “這可是很珍貴的喲,多謝你那幾日給我送吃的?!碧K霽微微一笑,心里實在是舒暢——這筆賬,她算是還清了。 欠著人家人情的滋味,可真是不好受。 太子輕輕捏著她的袖子,示意她進屋來。那木門又發出了刺耳的聲音,沉沉地關閉了。 “不過,本宮有個事情,也就不瞞你了?!碧屿o默地走近蘇霽,海棠色的薄唇微微輕啟,道,“本宮以前也是出過天花的,也無須這口罩?!?/br> “那你……”蘇霽一愣,茫然地看向太子,道,“你今日同赤水縣丞講的那番話……” “那只不過是本宮籠絡人心的手段。不這樣做,赤水縣丞又怎會對本宮感激涕零?現如今,父皇大權在握,若本宮不如此收買人心,早便被人架空了?!碧訙惖酶o,將她按在了木墻上,定定地看著蘇霽,道,“而你,永遠欠著本宮的,永遠也休想還清?!?/br> 蘇霽無奈,看來自己這點小心思,還是被太子殿下識破了。 太子看蘇霽神色,才調笑道:“知道怕了?”于是遠離了蘇霽的身體,看著皓月當空,才沉沉地道:“本宮甫一出生,便被封為太子。到十幾歲時,父皇也曾有過易儲的想法,只是一則,本宮乃是皇后所出的嫡長子,未有大錯;二則,便是因為本宮曾出過天花,而且是二十幾位皇子中唯一出過的?!?/br> “那你身上怎么沒有……”蘇霽想了想,道,“你自己給自己用了紫凝露,是不是?” 太子道:“本宮當年身體不好,拜當時御劍山莊的莊主,魏海為師。天花病愈后,便送到了御劍山莊處療養了許久,是師父為本宮涂了紫凝露?!?/br> 御劍山莊? 蘇霽每當聽到這四個字,身子就忍不住地顫抖,心里就忍不住地發慌。 “那你可認識御劍山莊的魏東陵?”蘇霽試探地問道。 “自然是認識?!碧友凵衩噪x地看著窗外,眸中攝出了淡淡的憂愁,嘆息道,“我們曾一起練劍,一同食宿。只是……只是現如今,本宮在宮內,而他是江湖中人,本宮再難見到他了?!?/br> 蘇霽可是被唬了一跳——太子的好兄弟被蘇霽害得這么慘,那她如何自處? 蘇霽期期艾艾地道:“這個……太子殿下……” “所以本宮一開始對你疾言厲色,都是有原因的?!碧佑朴频氐?。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碧K霽欲哭無淚,她為什么要穿書到這幅身體上?為什么這副身體造了這么多孽,躲到哪兒都有催債的呢? “你無須道歉,因為你根本不是蘇霽?!碧游⑽⒁恍?,道,“本宮之前便說了,你什么時候想要告訴本宮,再告訴不遲?!?/br> 第64章 蘇霽怔怔地瞧著太子,不由得笑問:“你如何覺得我不是蘇霽?” “以前的蘇霽,最愛惜她這一身皮子,是絕不會為了救治別人,讓自己身上滿是疤痕的?!碧屿o默地望著蘇霽,眸間閃著細碎的光。 蘇霽不像之前那般反駁,也沒將實情和盤托出,行了禮,便轉身離去。 翌日,天色剛剛蒙蒙亮,太子一行人便雇了三輛馬車,每輛車廂內都有滿滿幾十袋子未剝殼的谷子,便從城東的一角開始發糧。 蘇霽敲了敲門上的銅環,過不一會兒便有人開門。 “誰?”一位漢子粗聲粗氣地問。 “發米糧的?!碧邮种胁粫r翻閱著戶籍冊,“崔四,家中母、弟、妻,共四人?!?/br> 一位漢子立即用銅盆舀了一盆稻米,往門庭中撒去,如此循環四次。 “走!”馬車上的人牽著馬,便迅速走到了下一門庭。 獨留那漢子不明所以地望著那隊伍,看著地上散亂著的稻谷不知所措。 “爹爹,爹爹,我們有米糧吃了?”庭中一位總角年紀的小姑娘好奇地探出了頭,十分珍惜地拾起了一粒粒稻谷,問,“這是誰給我們的米糧?” “看衣服是官家的人?!贝匏谋鹆撕?,道,“等一會兒叫你娘將谷物去了殼,給你煮碗粥喝?!?/br> 女孩兒蘋果一樣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而另一頭,蘇霽與太子正迅速地沿街發糧,按照計劃,不敢耽擱一點兒,就這樣一直發到了深夜,幾十個人都累得精疲力竭,才將這米糧全都發完。 “這活兒也太累了,光靠咱們幾個,也沒個休替輪班的,也不能支撐幾日?!逼渲幸晃粷h子抱怨道。 “你且看著,明日邊發糧,邊招新人,定會有人來報名?!碧雍V定地道,“而你們幾個,分成三隊,每三日值一次,盯著報名的人里頭有沒有手腳不干凈的?!?/br> 眼看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要破曉,太子一行人立即趕去了糧倉處,又取了兩車米,往城東開始新一天的發糧行程。 蘇霽打了個哈欠,輕輕拍了拍那銅環,卻見門立時從里打開。 崔四早便等候著,只等送糧的來。 “四人?!碧右姷酱匏?,也不必翻那名冊,直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