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蘇霽思量再三,道:“下個月的燕窩、人參,一應藥膳,先都提前發給各宮妃嬪,騰出些位置來。實在不行,就拿出些不值錢的藥材,熬成粥啊藥湯啊什么的,發給宮女太監喝了。最近南邊兒不是鬧時疫么,就連京中都有三三兩兩的病患,王尚宮問起來,你就說是為了宮中安全,強健宮人體質,提前防范著?!?/br> “這名頭倒是巧,王尚宮也沒甚么可說的?!毙觾旱?,“可是jiejie何必巧立名目,只為了給樓女史的一堆東西騰地兒呢?” 因為她惹不起啊——蘇霽沉沉地嘆氣。 蘇霽正嘆息著,卻聽外面又有人來報:“蘇司藥,樓女史說需要幾個人清點,便臨時調了幾個宮女過去幫襯著,您看……” 蘇霽扶額,樓女史真可謂得寸進尺啊。 “只許調三個人,不許再多了?!碧K霽強調著,“司藥局的人手也不是那么寬裕的?!?/br> 那人稱是正欲走,卻聞身后傳來一個慵懶柔媚的聲音:“我宮里人手倒是充裕得很,若是樓女史想要調,就往我咸福宮調人罷?!?/br> 蘇霽一瞧,趙嘉柔一身青煙綠的絲綢裾裙,腳下一雙蜀錦的繡球鞋,扶著宮女,便緩緩走了過來。 “嘉柔?你怎么來了?”蘇霽問,復又嘆氣,“你不省得,這樓女史與我有嫌隙,此番是刻意刁難我的?,F下她背后有人,得罪不起的。你又何必出頭,討這個嫌?” 趙嘉柔捏住了蘇霽桌上的筆,信筆寫了幾個字,道:“我正是知道這些,才來的?!?/br> 自趙嘉柔給樓女史調了十二個宮人去,樓女史便再未缺過什么,蘇霽這里倒是清閑了許多。 只是世道卻不大太平,南邊兒的時疫愈演愈烈,蘇霽聽外頭的太監說,時不時便有逃荒來京城的流民,不過幾日便斷氣而亡。而宮廷內也增加了灑掃的次數,每日用石灰,陳醋撒在皇宮角落,一時間,宮內人心惶惶。 蘇霽一聽那形容,寒戰、高熱、乏力、頭痛,還有最典型的皰疹結痂,形成痘疤——這不就是天花嗎? 這種烈性傳染病,在古代可謂大殺器,根本就沒有任何治愈的辦法。 蘇霽嘖嘖,在古代,命如草芥。 “那群官吏真是喂不飽的狗?!碧訑R下筆,看著眼前八百里加急送來的奏折,連連嘆氣,“他們連這賑濟時役的款子都不肯讓讓步,不能缺了他們一塊rou?!?/br> “這都是慣例了,誰管這款子是做什么的?!笔呕首印皣W啦”一聲打開折扇,斜倚在貴妃椅上,“何況他們之所以敢這么放肆,終歸是背后有人,得罪不起的?!?/br> “本宮是擔心這時役,御醫也未曾見過,又是這樣來勢洶洶。就連南方諸縣,聽說都已有了同樣癥狀的病例?!碧討n心忡忡,“一個不慎,釀成巨禍,殃及國本?!?/br> “皇兄,平素你都是持中庸之道,明哲保身,我倒還奇你這次怎么會主動攬下這費力不討好的事兒,竟是因為這個?!笔呕首踊腥淮笪虻?,“不過,這事最終定讞也不在咱們,上頭是怎么想的?” “圣上也是焦頭爛額地很,他在京都主持大局,我去南方穩定人心?!碧拥?,“不過,天威難測。誰都想將這時役治好,可是又哪里來那么多銀子呢?” “銀子,銀子……”十九皇子將折扇闔上,不住地拍打著自己的腦門,道,“銀子是個好東西,可是也并非最要緊的。糧食、藥物,若是真的鬧大了,可就不是錢能買來的?!?/br> “本宮已向父皇稟報過了,只盯著那幾大商賈,絕不許他們哄抬物價。幽州幾隊人馬也接到了消息,直奔疫區,以防有小人趁機生亂?!碧右贿叺?,一邊翻著面前高高摞起的折子。 第56章 “京中時疫漸有抬頭之勢,就連宮里都有個太監染了病,張貴嬪來問我,如今我便將原話問你們!”一大早,王尚宮便召集了六司之人,如今她雙足并立,口舌生瘡,一副急得不得了的樣子,呵斥道,“時疫早便有了消息,你們可曾想過什么應對之策?可曾身體力行地做過什么?都是一群沒眼力價的,非得上頭提醒了才知道著急?!?/br> 蘇霽站在頭里,低垂著頭,與十幾位六司領事一同挨訓。 “你們全都學學蘇司藥,人家早十日前,便來我這里稟告,開了強身健體的方子,熬成湯藥給宮人們服下?!蓖跎袑m道,“若不是蘇司藥做了這個,張貴嬪問話,我都無法回復她?!?/br> 蘇霽恍然抬頭——自己為了騰地兒才出此下策,沒成想竟歪打正著,在王尚宮那里記了一功。 不過,那些湯藥全是她隨意開的,倒是吃不死人,但對于預防天花,可是沒什么療效。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藥能治愈天花,所有的“靈丹妙藥”都只不過是安慰劑罷了。 “既如此,就由蘇司藥帶領著,將那個染了時疫的小太監的尸首料理了罷?!蓖跎袑m微微一笑,靜默地瞧著蘇霽,言語中滿是不可拒絕。 果然,王尚宮無緣無故夸她,背后肯定是有問題! 蘇霽不得已應了一聲,等女官四散而去,便去了那小太監的居所。其間堆滿了時鮮蔬果,只是這幾日沒人敢進來,蔬果都蔫蔫的。 “你們幾個出過痘的,進去將那太監的一應衣被、用具,全都燒個干凈,什么也不許留?!碧K霽一面吩咐著,一面又道,“而你們幾個身強力壯些的,抬著那太監的尸首,待到深夜,悄悄從小門放出去,早葬下?!?/br> 吩咐完這些,蘇霽便給他們一人一件厚密的麻袍,又用絹布捂住口鼻,只露一雙眼睛,道:“你們做完這些,便將穿的衣服全燒了,我會讓王尚宮給你們一旬的假,隔離在單獨的院子里,絕不許出去?!?/br> 那幾名出過痘的應了,便匆匆進了屋子,去料理這些。 蘇霽在遠處支起了個篷子,尋了個白瓷杯子,一邊喝著茶水,一邊在那里監工。此次情況著實危險,是以蘇霽未帶其他宮人,就連平常貼在她身邊的杏兒,這時候也不在她的身邊。 直到夜深了,那幾個人才料理好了,兩個人分別抬著尸體的一頭一尾,卷著的草席露出一條青白的臂膀來,上面密密麻麻排布著小拇指大的白色皰疹。 蘇霽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便覺快要吐了,這副場景對密集恐懼癥患者真是不友好啊。 只一個人,便是這番景象;蘇霽不敢想象,在天花肆虐的南方,數不勝數的人染上天花,該是何種人間煉獄——這也是第一次,蘇霽直面恐怖的疾病。它勝過世間所有人力,比帝王之怒更加威儀可怖,不分貧賤地攻擊著每個人的性命,讓所有人束手無策。 蘇霽看著那個小太監,心中卻有個聲音在提醒自己,并不是所有人束手無策。天花雖難以治愈,卻可以預防,也因此,在現代社會,這種疾病已經絕跡,天花種苗只有在實驗室里才能看到。 她在書中讀到過人痘法如何接種,可是現實和理論的差距,差不多有大西洋那么大,在實驗的過程中,不免會遇到傷害,甚至死亡。 如果只有一個人,她冒生命危險自然是不值得的,可當天平的另一側是千萬條生命的時候,蘇霽猶豫了。 “蘇司藥,奴才們處理好了,里頭所有東西,能燒的都燒了。墻上、地上都已鋪了厚厚一層生石灰?!蹦菐讉€人向蘇霽稟報。 蘇霽回過神來,道:“做得好?!彼q豫了許久,終究道,“我還有一事,你們替我去取痘瘡漿回后所結的痂皮來,天亮前我就要見到?!?/br> 幾個人俱是一驚,問:“蘇司藥,您要這些東西做什么?這些可是要人命的東西,可不能亂使的?!?/br> “我就是醫師,難道不懂得其中利害?”蘇霽心意已決。 這看似是最危險的辦法,卻是目前最有效的辦法。天花已經蔓延開來,如果自己現在不狠下心來、冒著風險種痘,那么等到人均感染一次天花時,自己死亡的幾率說不定會更高。 那幾人雖是奇怪,但是他們都是得了天花僥幸活下來的人,更清楚天花摧毀了多少人,若真的有醫治之法,自然是人神共喜之事。 料理完了小太監,蘇霽也被單獨隔離在了個小屋中,每日由人定時送飯,放在門口。 蘇霽拿著收集來的痘痂,將其研磨成細末,用清水調和,攤在棉花上,再將這些棉花團塞入自己鼻孔中,靜默地躺在床上。 若是她死了,在這世界的游戲便宣告game over,若是她僥幸活了下來,那么她所面臨的一切困境,都會因此解開。 第三日,蘇霽感到自己渾身發熱,便摸了摸自己的臂膀,果真出了些痘,只是那痘只有米粒大小,再過了幾日,那痘逐漸萎縮結痂。 在這場瘟疫中,起碼她蘇霽的性命算是保住了。 蘇霽收集好那痘痂,放在一盞玻璃瓶中,隨身帶在懷中。待十日過去,蘇霽見到久未的太陽時,只覺艷陽高照,沒來由地心情好。 在隔離期間,成帝已經下令誅殺了幾批有可能感染的流民,可是仍阻擋不住這疫病的蔓延。而南方幾個城鎮,已如蘇霽所料,已經十室九空,染病的尸骨倒在路上,由于數量太多,竟無充足人手收尸。而攜帶病菌的尸體,又加速了疾病的蔓延,形成了惡性循環。 成帝很急,太子很急,就連梁王也是心急如焚——不論朝臣、布衣,都急切地躲避著這場災難,迫切地想要做點什么。 于是向來對神半信半疑的成帝,也虔誠地跪在泰山下,與群臣一同祈福。路上百姓、群臣跪作一團,向上清諸神祈禱著,求這場災殃早些過去罷。 不過冷酷的上清諸神不以為意,這場浩劫仍在不斷蔓延著。死神不分貧賤地召喚著每個未曾感染的人,除了蘇霽。 京師近郊的河堤上,秋草斜斜細細地癱軟在泥土地上,在夕陽的照耀下,閃著淡金色的光。 一行人忙忙碌碌,只有一位男子長身玉立,凝視著碼頭對岸。 “太子殿下,船要開了,您看……”船家是經年的河上老手,古銅色皮膚上流淌著幾滴汗。 “她來了么?”太子仍舊望著遠方,心中期待的人影卻一直都不曾到來。 明明他給蘇霽留了書信,叫她來送行,可是這個時辰了,她怎么還沒來? “奴才沒見到蘇姑娘,可能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擱了罷?!币慌越塘r安慰道。 “也罷?!碧酉蚝髶]了揮手,示意船家將錨解開,道,“其實,她不來見本宮,便少了一分危險?!?/br> 只是,此去山高路遠,又有兇惡的疫病,或許這是最后一次見她了。 太子的目光中滿是堅毅,不舍地望了一眼岸上,道:“開!” “等等!” 第57章 只見遠處出現一個模糊的小點兒,極速向船艙奔去,那小點兒逐漸變得清晰,顯露出一個窈窕的身影。 太子不自覺一笑,示意船家且先停下,等那女子到了他身邊,才發覺她不是蘇霽,卻眼生得很。 那宮女年紀不大,身上背著個包袱,她大咧咧地一笑,對太子道:“奴婢是司藥局的杏兒,蘇司藥托奴婢給太子送行?!?/br> 太子不由得蹙眉,杏兒這名字他是聽蘇霽說過的,只問:“你們蘇司藥呢?她可是有什么要緊事?” 從未聽說送行還能讓宮女替代的,太子心中微微惱怒,只是積在心中不發。 何況是這么重要的送行。 杏兒回道:“蘇司藥今日好容易得閑,玩了一上午雙陸棋,猶未興盡,便索性命奴婢來送行,倒是沒甚么要緊事?!?/br> 太子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氣不打一出來。 “這是蘇司藥命奴婢交托給太子的,說是給太子的驚喜,待船行至海面上,再打開這包袱,必有奇效?!毙觾褐粚⑸砩系陌みf給太子,道,“奴婢將包袱交給您,這任務便算完成了,奴婢先行告退了?!?/br> 說罷,杏兒不卑不亢地行禮退下。 太子聞言接過包袱,揣在懷中,一步一回頭地走進船艙,最終站在甲板前,遙望著對岸。 可對岸終究沒有任何人影,只有一個貨夫賣著力氣裝卸貨物。太子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示意船家開錨。 船帆漸漸落下,像是一道灰暗的云朵,在汪洋的大海中,肆意前行著。 太子自回到屋中,打開那包袱,卻見是幾件半舊的女子衣裳,并幾本常用的醫書,太子思忖半刻,仍是不解其意。 “莫不是蘇霽貪玩,一時將包袱錯送了出來?!碧营q自自言自語,又看到那幾條貼身的褻褲旁,有一張字條。 太子紅了臉,小心避開蘇霽的貼身衣物,雙指輕輕捏住了字條,去瞧上面的內容:“我就在你身后!” 太子一愣,下一刻,仿佛有一雙柔軟細膩的手緊貼在太子的眼前,太子一下子什么也看不到了。 蘇霽見自己計謀得逞,不由得笑出聲來,轉過身來,面向太子道:“太子殿下!我在這兒呢!” 太子胡亂撥開了蘇霽的手,不由得站了起來,道:“蘇霽?你是怎么進來的?” “我可不是溜進來的?!碧K霽提前聲明,“我可是正兒八經得到了皇上的旨意,才進來的。只是我請旨請得晚,遞給你的人員名單上還來不及寫我的名字?!?/br> “你可知此行有多危險?”太子俊眉緊皺,滿是嚴肅地道,“南方諸縣的疫病,已經到了極為嚴峻的程度。而這病,俗名天花,三十年前也曾爆發過,那次以后,十室九空。登記在冊的人口三有其一死在了這場災禍中?!?/br> 蘇霽聽太子介紹三十年前的事,直感嘆這天花實在厲害。在現代死亡率大概在五分之一左右,而在這缺醫少藥的古代,死亡率竟高達三分之一。 蘇霽正欲回答,接過那包袱時手朝上,寬袖立刻下垂,無意間露出一段藕臂來,只是皮膚上多了些紅色的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