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天子大步走進寢殿,喚了一聲楚王的小名。 楚王懶洋洋起身,面上滿是笑意,道:“皇兄讓我好等?!?/br> 剛才與楚王說笑的宮女,見天子突然前來,嚇得魂不附體,伏在地上磕頭,身體不住地顫抖著。 天子瞥了一眼小宮女,問楚王道:“你喜歡?” 楚王笑了笑,道:“自然是喜歡的,就是不知皇兄是否肯割愛?!?/br> “那便送你了?!?/br> 天子揮手,讓老黃門帶小宮女下去梳洗換衣。 小內侍捧來茶。 天子抿了一口茶,道:“說起來,這是這月你從朕這要的第四個宮女了?!?/br> “美色雖好,你也要節制一些?!?/br> 天子上下打量著楚王,說道。 “皇兄,我正值壯年,荒唐風流些也沒甚么?!?/br> 楚王渾然不講天子的話放在心上,陪著天子喝了兩盞茶,拿著身下的軟墊,往天子身邊挪了挪,笑瞇瞇道:“皇兄,我近日得知一個秘密,不知真假,想來討皇兄一個示下?!?/br> “甚么秘密?” 天子抿著茶,神色如常。 窗外又起了風,卷起枝頭上不愿墜下的黃葉。 楚王道:“我聽聞,那個商戶何晏,是太子妃的幼子?!?/br> 對他而言,太子妃只有一位,溫柔端淑,圣潔高雅,如天上的仙人一般。 “不錯?!?/br> 天子頷首道。 楚王便笑了起來,道:“皇兄既然知道他的身份,為何還讓他繼續做北??ず渭业淖訉O?” 天子眉頭微皺。 “皇兄仍放不下先太子做下的蠢事?” 楚王放下茶杯,手指輕扣著矮桌,言笑晏晏道:“皇兄是聰明人,先太子謀逆之事,只怕是受了旁人教唆所致,并非發自本心?!?/br> “更何況,小皇孫實在太小,心思稚嫩,皇兄為帝時,他尚且壓不住我那幾位兄長,一朝皇兄去了,那幾位兄長能做出甚么事情來,我縱然不說,皇兄也能猜得到?!?/br> 天子垂眸,眼底一片深沉。 楚王的聲音仍在繼續:“我今日既然過來,便知曉皇兄為何將他扣下?!?/br> “他年輕氣盛,行事難免莽撞,言差語錯間沖撞了皇兄,皇兄心中又對先太子有著怨氣,自然對他沒甚么好臉色,可是皇兄,你氣歸氣,他終歸是太子妃的幼子,您現在最好的選擇——” “怎么就是朕最好的選擇了?” 天子突然開口,打斷了楚王的話,看著面前倜儻風流的楚王,語氣不明道:“先帝在世時,曾最屬意你為帝?!?/br> 楚王一怔,沒說完的話盡數咽回了肚子里。 天子笑了笑,繼續道:“咱們大夏,不講究長子繼承那一套,朕能位尊九五,不過是手下的臣子得用罷了。而今朕膝下皇子盡喪,只剩一位對朕懷恨在心的公主,未嘗不是上天對朕的報應?!?/br> “皇兄——” 楚王張了張口,想說甚么,然而不等他開口,天子便抬手制止了他的話,笑得一臉的慈祥,說道:“朕已經過了五十知天命的年齡,權利對于朕來說,早已沒有年輕時那般重要?!?/br> “朕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最后這段時光里,朕想過得痛快些。朕思來想去,燕王看似莽撞心直口快,,實則頗有心計,蜀王八面玲瓏,居心叵測,寶兒那孩子又太小,唯有你,正當壯年,是父皇最鐘愛的,曾有意將天下交托的子嗣?!?/br> 楚王呼吸微頓。 “你雖行事荒唐些,但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是甚么大毛病,且這些年來,將楚地治理得井井有條,你的才干,朕都看在心里?!?/br> 天子聲音溫和,然而楚王聽著,卻像是催命的符紙一般——晉王的前車之鑒,他還記著呢。 這個節骨眼,誰是皇儲,誰便是眾矢之的。 “皇兄,我不就是問你要了幾個宮女么?” 楚王穩了穩心緒,笑著說道:“你至于這般嚇我么?” “你若是舍不得,我將那些宮女還回來便是了?!?/br> 說話間,楚王便讓老黃門喚自己隨從進殿,讓隨從將天子賞賜他的宮女盡數送回皇城。 老黃門看了一眼天子臉色,笑容可掬道:“王爺,天子送給您的東西,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這哪成呢?你沒見皇兄生氣了么?” 楚王皺眉說道,起身便要往殿外走,準備自己親自去囑咐侍從。 天子揮手,讓老黃門退下,對楚王道:“你坐下?!?/br> 楚王停下腳步,看了看神色如舊的天子,有些拿不定主意。 天子扶著矮榻,慢慢站起身,走到楚王身邊,拍了拍楚王的肩膀,聲音蒼老:“朕是真的想將天下傳給你?!?/br> “阿晏那孩子對朕滿腔恨意,將大夏交給他,朕不放心?!?/br> 楚王劍眉微動,看著面前的天子,不知如何接話。 他這位長兄,似乎已經很老了,以前他需要仰著頭才能與他對視,現在他需要低著頭——年齡越大,身量便越小,甚至還隱隱有些駝背,看上去與普通老人沒甚么兩樣。 可盡管如此,他對這位長兄依舊充滿敬畏。 長兄是逼宮奪的位,將父皇幽禁在皇城的三清殿。 聽人講,父皇初到三清殿時,曾氣得日夜嘔血。 長兄得知了,打發御醫來瞧,讓父皇放寬心,說他會將大夏治理得很好。 簡短的幾句話,險些將父皇氣死。 父皇掙扎著從床榻上起身,將御醫與傳話的小內侍全部罵走。 長兄手段果決,父皇在三清殿的日子并不好過,后來他出生了,略懂事,便常來長兄的紫宸殿走動,想緩和父皇與長兄劍拔弩張的關系——他才不要在三清殿跟著父皇當道士。 或許是年齡大了,又或許是旁的原因,父皇終于向長兄低了頭,互相恨了大半輩子的人,竟也能心平氣和地喝茶聊天了。 他終于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也能過上一段好日子。 然而沒過多久,宮中不脛而走的流言卻又讓他繃緊了心思——有人道,父皇與長兄關系和緩,不過是為了麻痹長兄罷了。父皇真正的用意,是立他為天子,推翻長兄的帝位。 得知這個消息后,他惶惶不可終日,父皇亦為之病倒。 長兄來看父皇,父皇的頭發全白了,拉著長兄的手,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 小小的他立在一旁,看長兄漫不經心點頭。 父皇終究沒有熬過這個冬日。 大雪紛飛中,父皇崩天了。 父皇彌留之際,不住嘆息,說:“將天下交于他,孤該安心的,他會是一個好皇帝?!?/br> 他會一個好皇帝。 父皇不住重復著這句話。 父皇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他趴在床榻上,方能聽清父皇的話。 父皇最后一句話,是:“可他不是一個——” 父皇的話并沒有說完,眼睛大睜著,像是不甘心一般。 他顫著手,慢慢替父皇合上眼。 父皇崩天后,長兄為他選了楚地作為封地,他就藩楚地,離開皇城。 楚地很大,也很繁榮,他很喜歡,沖淡了父皇去世的悲傷。 然而他的歡喜并沒有持續多久,長兄又說他年幼,恐被臣子欺瞞,讓他來京生活。 他又回到華京城,被人監視著過日子。 他不喜歡這種生活,性格越發暴虐。 在他崩潰邊緣,太子妃出現在他面前,向他伸出手。 他的母妃去的太早,他早已不記得母妃的模樣,可當他看到太子妃時,他恍惚有種感覺,母妃又回到他身邊。 盡管太子妃比他矮一輩,需要喚他一聲皇叔。 太子妃身著宮裝,手里拿著一個繡球,笑著對只到她腰間的他道:“小叔叔,我這里有一個繡球,送給你,你看在繡球的份兒上,便饒了那個惹你生氣的宮人罷?!?/br> 他點頭,接了繡球。 暗無天日的生活因太子妃的出現而有了陽光,他不再去想母妃與父皇的死,更不再深究父皇未說完的話。 長兄不是一個好兒子,不是一個好兄長,那又有甚么關系? 可他是一個好皇帝,一個好父親,這便足夠了。 人活一世,不可能面面俱到,對得起每一人。 他這般想著,性子越發豁達。 然而皇兄,又一次讓他失望了。 大抵是年齡大了,皇兄越發多疑猜忌,皇兄膝下二十多個子女,或死或瘋,只剩下可憐巴巴的三五個。 太子惶惶不可終日,其他皇子公主更是寢食難安。 終于,太子兵指皇城,發出了壓抑在心頭數十年的怒吼。 他對太子的兵變并不意外,他只是趁亂找到太子妃,要帶太子妃走。 太子妃一臉恬淡,笑得溫柔,對他道:“小叔叔,我今日是躲不過去了,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br> 太子妃還是死了。 他救不了母妃,救不了父皇,也救不了待他極其深厚的太子妃。 他甚么都做不了。 翻手云覆手為雨的那個男人并不是他,而是他的長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