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節
向未央道別后,他走至窗戶下,手指微撐著窗臺,縱身一躍,悄無聲息落地。 鏤空窗戶處,只剩下他的半邊身影。 他走在長廊,大步離去。 剛走出兩步,似乎是又想起了甚么,微側身,看向準備收起窗戶的未央。 四目相對,未央歪了歪頭,眼底洋溢著暢快笑意,能將人的眼睛灼傷。 何晏移開視線。 “怎么啦?” 未央問道。 廊下掛的有宮燈。 宮燈之下,未央看到何晏的耳尖微微泛著紅。 未央蹙了蹙眉。 怪事。 九月的天氣,這般熱嗎? 何晏聲音清冷,與微紅耳尖極不相配:“若有事,只管讓暗衛尋我?!?/br> 未央頷首,說道:“這是自然的?!?/br> 有事不去尋何晏,難道去尋對她不懷好意的晉王? 她雖知道何晏關心她,但這般交代,還是有些畫蛇添足,極不符合何晏往日的寡言少語。 未央腹誹著,耳畔又響起何晏漠然聲音:“若無事,也可尋我?!?/br> 此時月色當空,萬籟皆寂。 何晏說完那句話后,未央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一下更比一下快。 而隔著一度宮墻的何晏,面容俊美如神,疏離冷冽也如神,可眉眼間的瀲滟眸光,卻不是九天之上的神祇所擁有的。 那是生而為人獨有的七情六欲。 明明是九月秋高氣爽的季節,未央卻仿佛看到仲春二月,草長鶯飛,春風卷過,撩起一池綠水。 未央斂眉,說道:“好?!?/br> “我尋你?!?/br> 秋老虎的天,委實有些厲害,讓她的心,也跟著熱了起來。 何晏點頭,轉身離開。 發冠上的瓔珞垂在他的肩頭,隨著他的步伐微微晃著。 未央目送他身影漸行漸遠,忽而發現,她以前總覺得太過陰柔的小內侍的衣服,在微弱宮燈與朦朧月色的映照下,變得格外好看起來。 就連那礙事的瓔珞流蘇,也分外順眼精致起來。 何晏的身影徹底消失在夜幕之中,未央收回目光,放下窗戶,脫去外衫,對著菱花鏡卸著釵環。 菱花鏡中清楚地映著她的面容,不施粉黛,顏色卻如朝霞映雪——此時的她,臉上并沒有比剛才何晏的耳尖好上多少。 未央雙手蓋在臉上,臉上微微發著燙。 屏風一旁是小宮人之前打的水,未央走至水盆處,手指撩起水,潑灑在臉上。 夜里的水有些涼,沖淡著臉上的熱度,好一會兒,未央方覺臉上退了溫。 都怪今夜的月色太美,才讓她有如此反應。 洗漱之后,未央熄了宮燈,躺在床榻上,閉上雙眼,腦海里何晏的身影卻揮之不去。 清冷的,疏離的,矜貴的,冷傲的,一幕一幕攪著她的心思。 未央翻來覆去,想何晏的臉從自己腦海里驅除,可總是徒勞無功。 何晏的臉,越發清晰,而他臨走之前的那句話,也一遍遍響在她的耳畔——若無事,也可尋我。 這句話似乎有著一種神奇的魔力,讓未央燥熱的心慢慢平靜下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未央終于睡著。 未央做了一個夢。 一個大婚當日的夢。 夢中的自己緊張地坐在新房中,手指緊緊地捏著團扇。 熱鬧的聲音伴著嘈雜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長身如玉的男子被人推了進來。 未央抬眸,直直地撞入男子幽深眼眸中。 男子向她走來,身上略帶幾分酒氣,身后起哄聲不斷,男子耳尖微微泛著紅。 他來到未央身邊,聲音深情而又克制:“夫人?!?/br> 他將合巹酒的另一半遞給未央,瀲滟眸色如喝了十壇桃花釀。 他抬頭將酒一飲而盡,目光卻一直不曾離開未央。 未央握著合巹酒,夢醒了。 醒來后,她有些分不清夢境與現實。 這似乎是在她身上發生過的事情,那時的她放下合巹酒,冷聲求何晏放她一條生路。 何晏靜靜看著她,目光隱忍而克制。 她沉浸在被迫嫁人的煩躁中,根本不曾讀懂何晏那時的心情,只覺得何晏是對她無意的,所以才道了一聲好,放下自己喝完的合巹酒,轉身離開,關上房門。 往事涌上心頭,未央長吸一口氣。 那夜的何晏,大抵是傷心的罷,欣喜若狂,換來一盆冷水澆在身上,偏又不是多話的性子,解釋也無從開口,只能任由誤會加深,鬧到最后,一紙和離書,結束她與他的一切。 而今她終于明白他的情意,方知他的不易與苦心。 未央裹著柔軟錦被,在床榻上滾來滾去,只覺得自己昨夜被冷水降溫的臉,此時又燙了起來。 好惱。 她這是怎么了? 仔細想來,大抵是病了。 一種被美色所惑的病。 門外傳來小宮人低聲呼喚的聲音,未央不再去想自己與和何晏的事情,穿上衣服與鞋襪,讓小宮人進來伺候她梳洗。 ——來日方長,她與何晏有的時間。 她已讀懂何晏克制背后的深情。 梳洗之后,未央坐在菱花鏡面前,任由手巧的小宮人將自己的長發挽成靈蛇鬢。 小宮人性子活潑,一邊挑選著素凈的珠釵,一邊向未央道:“今日四更的時候,天子終于醒了,把公主高興得跟甚么似的,重賞了殿里伺候的宮人?!?/br> “既是如此,咱們便去見天子罷?!?/br> 未央拂了拂梳好的鬢發,挑眉說道。 木槿給她藥粉還是很有效果的,不過五日時間,便讓“昏迷多日”的天子終于愿意醒來。 未央出了宮殿,一路向紫宸殿而行,剛走進紫宸正殿,便見長寧公主紅著眼睛從里面出來。 未央向長寧公主見禮。 長寧公主微微頷首,說道:“你來得正好,父皇要見你?!?/br> 未央便向寢殿而去。 看來與她想象的一樣,天子掌權多年,習慣了將一切控制在自己手中,當事情的發展脫離他的預想后,他還是想要撥亂反正的。 未央繞過屏風,向床榻上的天子見禮。 “起來罷?!?/br> 天子聲音蒼老,但不失威嚴,略帶幾分數日不曾醒來的沙啞。 未央起身侍立一旁,小黃門送來軟墊,未央正坐在軟墊上。 小內侍捧來茶,未央接過,輕啜一口茶,余光向天子瞧去。 天子在老黃門的攙扶下靠著引枕,晦暗不明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 未央斂眉,收回視線。 天子揮手遣退殿內伺候的宮人,只留老黃門一人。 “朕夢到了伯信?!?/br> 天子飲了一口老黃門捧來的參湯,開門見山說道:“朕對他不住?!?/br> 未央眼觀鼻,鼻觀心,一臉恭謹之色。 終于來了。 她冒著被晉王報復的危險來到皇城,為的是要天子的一個態度——徹查外祖父所乘船只遇難的事情,借此牽出晉王,利用眾多藩王不滿晉王的心理,對晉王落井下石,讓晉王自此再也翻不得身。 晉王到底是一朝儲君,尋常事情根本扳不倒他,只有這件事,才能徹底讓晉王消失在朝堂之上。 昨夜不曾休息好,未央無需偽裝,此時眼角也是微紅的,只將聲音微微放低,垂眸哽咽說道:“外祖父為大夏而生,縱為大夏而死,也是百死無悔。只是他應死在戰場上,而非朝堂上的風起云涌?!?/br> “陛下,外祖父他……是被人害死的!” 殿內檀香繚繞,云霧似的堆在床榻旁。 天子視線掠過裊裊檀香,落在未央身上。 他的目光明明暗暗,如古井一般,探究似的看著未央,問道:“伯信當真死了么?” 未央抿唇,起身拜下。 都道天家無情,每次與天子相處,她便越發明白這個道理。 天子眼中,只有有用與無用之人,若是外祖父身死,便是無用之人,以天子的薄涼,自然不會為了一個外祖父,便打破自己好不容易平衡下來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