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
“該走了?!?/br> 天子道。 也不知說自己,還是說皇陵中自己最后的一個兒子。 小黃門手里拿著大氅,披在天子肩頭,柔聲勸道:“陛下仔細身體?!?/br> 天子負手而立,跪在皇陵面前痛哭的宮人與禁衛軍,平靜說道:“知道?!?/br> 他十六歲登基,斗權臣,平外戚,戰蠻夷,終換來大權獨攬,盛世太平。 而今他六十有六,世人都說他老了,糊涂了,該退位讓賢了。 微風起,撥動他冠冕上貫著的十二塊五彩玉的冕旒,他微瞇著眼,將眼前景致盡收眼底,沉聲說道:“朕的這把老骨頭,還能再撐幾年?!?/br> 太子送入皇陵,眾人從皇陵返回皇城。 小皇孫被公主帶走,至今沒有送回來,未央樂得清靜,累了躺在軟轎里休息,養足精神后,便縱馬與蕭飛白秦青羨一起感受五月的風吹在臉上的舒適。 同生共死后,秦青羨與蕭飛白的關系改善許多,秦青羨不再以最初的仇視對待蕭飛白。 秦青羨與蕭飛白同出生在武將世家,所受教導大同小異,又同為未來以戰功立足的武將,二人的興趣也是頗為相似——就連喜華服的小奢靡,都是一模一樣的。 當然,二人審美不大一樣,秦青羨更喜歡熱烈張揚的紅色,一如他一往無前的銳氣。 而蕭飛白,則更喜歡珠光寶氣的東西,穿在身上,只差臉上寫上“我有錢,我很有錢”幾個字。 但這些金燦燦的東西,穿在旁人身上是俗不可耐,一旦著了他的身,便是盡顯世家子弟的風流倜儻。 二人縱馬而行,一個英氣逼人,一個風流繾綣,時常惹得貴女們頻頻看過來,瞧上幾眼,又飛快低下頭,再抬頭,緋色蔓延在她們的臉頰與耳垂。 蕭飛白撞了一下秦青羨的肩膀,笑道:“少將軍,有人在看你?!?/br> 秦青羨目不斜視,道:“無趣?!?/br> 雖說大夏民風開放,儒家學說的三從四德尚未完全推展開來,可這些貴女們的行為,也太不矜持了些。 真正的貴女,就該是未央那樣的—— 想到此處,秦青羨忽又想起,與這些貴女們相比,未央更不矜持。 未央女扮男裝混進行宮,在晉王親衛們的追殺下救下皇孫,后又設計引天雷讓晉王幽禁三清殿,樁樁件件,無不驚世駭俗。 天底下,根本沒有她不敢做的事情。 以女子的行為來約束她,是對她的束縛。 蕭飛白劍眉微動,瞥向一旁的未央。 微風輕揚,撩起未央鬂間的發,未央舒服地微瞇著眼,像極了偷腥后的貓兒在溫暖陽光下曬著柔軟小肚子。 她身上的舒適似乎會傳染,看了她,秦青羨也只覺得渾身懶洋洋起來。 今日的天氣,真好。 然而就在這時,急促的馬蹄聲自身后傳來,讓曬著肚皮的貓兒翻了個身。 未央回眸,是天子身邊的羽林衛。 羽林衛縱馬來到未央身邊,向未央拱手道:“天子傳喚姑娘?!?/br> 未央眉頭微挑。 終于來了。 她就知道天子肯定會傳喚她。 未央跟著羽林衛來到天子鑾駕旁,扶著小宮人的手,上了足足可以容納數人的天子鑾駕。 上來之后,她發覺何晏也在,便向何晏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何晏略微點頭,手上的動作卻并沒有停,焚香弄茶,行云流水,賞心悅目。 不難看出,這是他時常在做的事情。 天子指了指何晏身旁的位置,示意未央坐下。 何晏將一杯茶推到未央面前。 未央輕啜一口茶,頃刻間便明白了明明有小宮人在側,為何何晏在沏茶——何晏送至她面前的茶,是她兩世中喝得最為可口的一杯茶。 茶委實太好喝,未央捧著茶杯,又抿了一口。 天子便笑了笑,道:“阿晏極善弄茶?!?/br> “只可惜,從不輕易示人。朕還是沾了你的光,才有機會飲上兩口他的茶?!?/br> 情緒極度內斂的何晏竟在天子面前如此放肆? 未央微微一怔,看向一旁的何晏。 何晏面色如舊,好看的眉峰下壓,略帶幾分不容于世的厭世感。 眼前的這個人,哪怕身上有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疏離,依舊好看到讓人為之驚嘆。 第40章 似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何晏微微抬眉,瀲滟眸光映著裊裊升騰著的熏香,讓人瞧上一眼便能在里面迷了路。 未央連忙收回視線。 這個何晏,眼睛里不止有勾子,還有深不見底的旋渦,太容易讓人沉溺其中。 未央道:“陛下又在打趣民女了?!?/br> ——還別說,她覺得,何晏的確像能做出這種事情的人,盡管他的情緒極其內斂。 他有不擇手段,也有屬于自己的寧折不彎。 那種寧折不彎,是與他商戶身份格格不入的東西——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 他就是這么矛盾的一個人,不擇手段向上爬,卻又有著自己的堅持。 一個讓人永遠看不透的人。 未央纖細手指捧著茶杯,笑著與天子說話。 天子聽未央不信他的話,發白的眉毛翹了翹,道:“你別不信,阿晏這小子,被朕寵壞了?!?/br> 話里話外,滿是長輩對待晚輩的舔犢之心。 未央心中有些詫異。 天子這般對待何晏,想來是知曉何晏的身份的,可既然知曉,為何不給何晏恢復身份呢?只是任由何晏頂著商戶的身份,被世人瞧不起,也無法進入權利中心。 未央看了一眼何晏,回道:“那是何世子投了陛下的緣?!?/br> “若是旁人這般行事,只怕陛下早就讓人亂棍打出去了?!?/br> “阿晏此人,確實合朕的眼緣?!?/br> 天子莞爾,將杯中一飲而盡。 老黃門送來熬得nongnong的參湯,他就著老黃門的手,喝了幾口參湯,隨手接過老黃門手中的帕子,按了按嘴角,看了看未央,突然說道:“這幾日,你受委屈了?!?/br> 未央心知天子說的是晉王刁難她的事情,忙道:“得少將軍與何世子庇佑,民女不曾委屈?!?/br> 天子笑了笑,道:“阿羨太莽,阿晏又太悶,他們兩個能護住你甚么?說到底,還是你自己精細?!?/br> 說道最后,天子的聲音帶了幾分唏噓之意:“到底是鎮遠侯的后人?!?/br> 聽天子提起外祖父,未央眉頭動了動,斟酌著如何開口,請辭皇孫身邊的教引姑姑之責,去找外祖父的下落。 未央正在思索間,耳畔又響起天子的聲音:“晉王的事情,你做的很好?!?/br> 未央回神,眸光閃了閃。 終于來了。 天子與她話了這么久的家常,為的便是晉王的事情。 天子掌權五十余年,何等精明的一個人,怎會瞧不出她弄的那些小把戲? 不過是借著她的手,除去讓自己頗為頭疼的晉王罷了。 或許是她替天子除去晉王的緣故,天子對她并不隱瞞,毫無顧忌在她面前說起晉王。 天子道:“晉王志大智小,色厲膽薄,且忌克少威,剛愎自用,非仁君之選?!?/br> 說到這,天子聲音微頓,搖頭嘆息,繼續說道:“倒是他那個兒子,倒還有幾分模樣,假以時日,必成大器。只是可惜,他年齡太小,若他為君,只怕鎮不住四方諸侯與藩王?!?/br> 聽天下嫌晉王世子年齡小,未央忍不住看向身旁的何晏。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何晏似乎比晉王世子還有小上一點,晉王世子天子尚且嫌小,那何晏豈不是更沒有機會? 天子的聲音仍在繼續:“至于其他藩王,燕王驍勇善戰,虎踞燕州,麾下數十萬將士,個個都有萬夫不當之勇。楚王經營楚地數年,楚地乃九州之中一等一的富貴繁華之地,他又與朝臣世家們交好,在朝中頗有賢名?!?/br> “至于蜀王,瞧上去倒是個安分的,只是天府之國易守難攻,亦不能讓人掉以輕心?!?/br> 天子揉了揉眉心,看了看一旁神情若有所思的未央,突然問道:“未央以為,這三位藩王之中,哪位藩王堪當大任?” 未央心頭一跳,連忙回神。 天子這是在試探她。 她在晉王的追殺下拼死護住皇孫,幾次三番識破晉王的詭計,又一手策劃了晉王遭遇“天譴”,讓天子有借口對晉王下手,在天子心中,她是皇孫嫡系。 秦青羨勇則勇已,但不擅長勾心斗角,心思靈透的她與秦青羨做搭配,才能護得住皇孫。 她原本也是這樣想的。 小皇孫位尊九五,她也借此權傾天下,過上再無需看人臉色的日子。 可偏偏,讓她知道了外祖父與母親的死。 未央手指微微握著杯子,慢慢說道:“未央只是一介民女,不敢插手儲君之事?!?/br> 天子挑眉,道:“不敢插手儲君之事?” 未央點點頭,說道:“未央之前維護皇孫,是因為皇孫乖巧可愛,未央不忍他遭受晉王的毒手,這才舍命相互?!?/br> “而今經歷晉王百般刁難后,未央深感自己力量的渺小,再不敢越俎代庖,插手儲君之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