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何晏抬手,對著未央伸出手,一個頗為精致的小錢袋,安靜地躺在他的掌心。 斑駁細碎的月光勾著錢袋的輪廓,未央蹙了蹙眉。 她想不起與何晏的過往,可何晏掌心的錢袋她卻是極為熟悉的。 那是她的錢袋,還繡著她最為喜歡的子午花,精精巧巧的,頗具小女兒家的心思。 然錢袋上的子午花雖然鮮艷,但略微褪色的口袋上,還是被歲月留下了痕跡。 這是一個上了年齡的錢袋。 未央伸手拿過錢袋,提在面前看了看,有些不解,問道:“我的錢袋怎么在你手里?” 她的聲音剛落,耳畔便響起蕭飛白的聲音。 蕭飛白道:“未未,幼年的事情,你當真一點不記得了?” 不止是何晏,他也是見過未未小時候的。 可是未未對他,對何晏,卻是一點印象也無。 蕭飛白看了一眼何晏,劍眉微蹙。 何晏嘴角微抿,神情若有所思。 未央攥著手里的小錢袋,看了又看,遲疑問道:“你們以前都見過我?” “可是我一點印象也沒有?!?/br> 蕭飛白的描金折扇輕敲著掌心,道:“或許是那年的你太小了?!?/br> 未央道:“或許是吧?!?/br> 她對幼年的記憶很模糊,只記得母親溫柔的淺笑,母親講起外祖父時的顧盼神飛,母親去世時她撕心裂肺的哭聲,以及,那段黑暗時光里,小小的顧明軒曾給了她小小的她一方錦帕,讓她不要哭。 那方錦帕,讓她記了多年,長大后,非顧明軒不嫁。 關于顧明軒的往事涌上心頭,未央眼底閃過一抹不耐——現在的她對顧明軒深惡痛絕,連帶著對小時候的顧明軒也沒了好感。 沒有同年濾鏡的顧明軒,當年的舉動不過是世家子弟慣有的君子之風,但在那年的她看來,卻是對懸崖中的她伸出了手。 未央閉了閉眼,想將顧明軒趕出她的腦海,然而下一刻,她忽而想起何晏剛才說過的話——何晏對她的喜歡,亦是源自于小時候。 微風襲來,未央慢慢抬起眉,看著面前身著雪原灰色衣裳的何晏,輕聲問道:“我和你的相遇,是怎樣的?” 何晏看了一眼未央,有些不解未央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 雖是不解,但何晏仍將往事娓娓道來。 何晏道:“那天下了很大的雪?!?/br> 何晏的語速并不快,與蕭飛白輕快的聲音相比,他的聲音更為清冷疏離。 或許是因為那段記憶是他一生中頗為珍貴的,他面上的陰鷙之氣都淡了幾分,在皎皎月色下,他容貌昳麗,略帶柔和,恍如神仙中人。 未央看著何晏清雋面容,靜靜聽著何晏低沉聲音,握著錢袋的手指,卻越來越緊。 ——何晏對她,如當年的她對待顧明軒一樣。 同樣是陷入絕境時的旁人隨意的小動作,卻叫她與何晏牽掛了半生。 原本書中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在這一刻豁然開朗。 何晏明明與顧明軒沒甚深仇大恨,卻在掌權之后恨不得置顧明軒于死地,是因為顧明軒負了她,而何晏對嚴家人的報復,并不是因為顧明軒,而是因為嚴家人害死了她。 何晏素來睚眥必報,若真如他話里所說的那般愛她,必然是要報復顧明軒與嚴家人的。 未央垂眸,心里說不出來是甚么滋味。 可是那時候的她,已經死了啊,再多的報復,又能有甚么用呢? 想到此處,她又有些不解,何晏既然愛她如斯,為何她從未感覺到何晏對她的喜歡? 她喜歡顧明軒的時候,恨不得讓天下人知道顧明軒是她一個人的所有物,顧明軒與旁的貴女多說一句話,她便能醋上一天,可當顧明軒略微哄她一哄,她又能將這些小事拋在腦后,滿心滿眼都是顧明軒。 而不是像何晏對她這般,她無論做甚么事情,似乎都勾不起何晏的情緒。 何晏對待她,如老僧入定一般。 未央心中疑惑,便問道:“你既然這般喜歡我,為何從不與我說?” 她的聲音剛落,一旁的蕭飛白便笑了起來。 蕭飛白刷地一下打開這扇,笑道:“我的傻未未,你莫是忘了你以前的性情?” “以往的你,盛氣凌人不說,眼里除卻顧家那小子,便再也容不得其他人,何晏縱是想對你說他的喜歡,但你會給他機會讓他站在你面前說話嘛?” 未央一怔。 這話說得似乎有些道理。 以前她喜歡顧明軒的時候,眼睛的確是再瞧不見任何人的。 可她與何晏大婚之后呢? 大婚之夜,何晏明明有機會對她說出喜歡的,但何晏甚么也沒說,只是深深地看著她,后來還在她的哭鬧之下,給了她一紙和離書。 再后來,她被陷害毒殺嚴老夫人,嚴睿派人去請何晏,卻被何晏的門房打了出來,說她的生死與何晏無關,讓嚴家人自行處置。 這一句話,讓嚴睿再無顧忌,將她送回鄉下莊子里,顧明軒對半路中的她派出劫匪。 上一世她絕望跳崖,這一世若不是她重生后得知自己的下場,立刻著手安排從霜應對嚴家人與顧明軒的迫害,只怕她與上一世的結果沒甚兩樣。 前塵往事涌上心頭,未央輕嘆一聲,道:“何世子,你的喜歡,委實讓人很難發覺呢?!?/br> 未央的聲音極輕,像羽毛一般輕飄飄拂過人的心口。 然而夜風中立著的何晏,卻因她的這句話,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起來。 “夫人?!?/br> 何晏艱難開口:“你走后,我并不在華京城——” “我沒有責備你的意思?!?/br> 未央打斷何晏的話,輕輕一笑,道:“我信你對我的喜歡,我只是不信你護得住我?!?/br> 她經歷過絕望中顧明軒對她伸出手,她便愛顧明軒愛了一輩子的事情,所以她相信何晏因一件小事,而對她牽腸掛肚的心思,可相信,并不意味著她敢將自己的未來交托在何晏手中。 無端枉死的事情,發生一次便夠了。 重生之后,她只信自己。 未央迎著何晏深邃眸光,看著何晏漂亮的眼睛,慢慢道:“何世子,每個人都有一條自己要走的路,你是廢太子之后,你的路是奪嫡,問鼎九五?!?/br> “天子膝下原本有二十多位皇子公主,而今只剩下長寧公主一人,奪嫡之路的兇險,想來無需我多說,你自己也能明白。且不論你能否在剩下的手握重兵的藩王中勝出,縱然你勝了,可你為天子,后宮佳麗三千人,那時的你,是否還記得起數年前的小小的我?” “你的目標是天下,是帝位,我想要的是安穩,是暢快一生。你身邊的位置太危險,恕我不敢奉陪?!?/br> 夜風襲來,未央鬂間的發隨之飛舞。 何晏抿了抿唇,眼底似有千山暮雪。 未央垂眸輕笑,道:“很抱歉,我本就是這般現實的一個人?!?/br> 說完這句話,她便不在樹林久留,她轉過身,準備回到車隊。 然而她剛剛走出沒幾步,身后便又響起何晏的聲音:“若我能肅清朝野,讓諸侯王們俯首稱臣,你是否愿意來到我身邊?” 天邊冷月孤零零,將未央的身影拉得極長。 她的影子后,是何晏的影子。 兩個影子一前一后,像極了親密的戀人。 未央笑了笑,沒有回頭,只是道:“何世子,待你走到那一步,待那時候的你仍對我念念不忘,到那時,何世子再來找我談你我之事仍是不遲?!?/br> ——她曾經也對顧明軒要死要活,如今再見顧明軒,只覺得自己瞎了眼。 或許多年后,何晏也是這種心態。 她不過是一個汲汲營營滿心算計的人,委實擔不起何晏的喜歡。 就如顧明軒剝開世家子弟的外衣,內里是忘恩負義恩將仇報,配不上她的喜歡一般。 說完這句話,未央繼續往前走,然而身后再度響起何晏的聲音:“既是如此,你我不妨做個約定?!?/br> 何晏的聲音一貫是冷靜克制的,在說這種事情時,與舊日沒甚兩樣,只是多了幾分不已察覺的隱忍著的瘋狂。 何晏道:“我們給彼此三年時間,這三年內,你不要另嫁他人,我亦不會娶她人為妻?!?/br> “三年后,我會三媒六聘,十里紅妝再度迎你進門?!?/br> 未央秀眉微動,終于有些明白,為何書中對大反派何晏的評價是偏執。 她已經把話說得這般明白了,何晏仍是固執地將自己與她牽扯在一起,大有不死不休的態度。 未央轉過身,看著不遠處的何晏,忍不住道:“何世子,你很不必這般行事?!?/br> “你既是喜歡了我很久,想來也留意過我的生活,了解我的性情,你既這般了解,又何必在我身上白白浪費心思?” 夜幕中,何晏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靜:“因為那人是你,便不算白費心思?!?/br> 夜風撩起未央鬂間的發,鬢發有一下沒一下地掃過未央的臉頰。 未央忽而感覺,臉上有些燙。 未央攏了攏發,轉身道:“隨你?!?/br> 拒絕的話她已經說過了,何晏還是不死心,便不是她能控制的了。 至于何晏所說的三年后再度迎娶她的事情,她只覺得何晏太過自負——晉王雖然目光短淺,好大喜功,可晉王世子卻是一個狠角色。 除卻晉王世子,還有能征善戰的燕王,富得流油的楚王,以及掌天府之國的蜀王,這么多的藩王,哪有一個是好相與的角色? 莫說三年內除去所有人了,何晏花費三年時間除去一人,便是何晏天縱奇才算無遺策了。 未央沒太將何晏的話放在心上,只想快步走出樹林,盡快回到車隊。 然而尚未走出樹林,便看到不遠處秦青羨雙手環胸倚在樹枝上,抬著下巴看著天邊冷月。 聽到她的腳步聲,秦青羨向她看來,漫不經心問道:“蕭飛白沒難為你罷?” “沒有?!?/br> 未央笑了笑,道:“他到底是我舅舅,怎會難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