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更何況,他的確有錯,的確該罰。 他單膝跪在地上,脊背挺得筆直,唯有腦袋微微向下低著,不敢抬頭看她。 姜泠漫不經心的歪歪頭,總算想起昨晚忘了什么,原來是沒跟他算賬,不過想到昨晚險些撞破穆衍換藥的尷尬,罰他的心思也越發的淡了。 陳高恪和林景曜在宮里大打出手,不管他在其中做了什么,最終結果都是她樂意看到的,所以她根本沒怪他,也不曾生氣,在外頭說回來跟他算賬,也多半是場面話。 “我沒有怪你,”姜泠摩挲著懷里的雪狐,小聲說道,“只是有些時候,穆衍,你應該想著怎樣保全自己,承認這件事對你沒有好處?!?/br> 陳高恪心思深重,對待仇敵幾乎到了睚眥必報的地步,今日他知曉被穆衍算計,定不會善罷甘休,而原本對他便心存惡感的二哥,更是不會輕易改觀。 放在她身上便不一定了。她是大周的公主,算計了陳高恪又如何,他只能吃下悶虧,斷不敢輕易招惹。 穆衍怔了怔,他沒想到公主會這樣為他著想,只是姜堰與陳高恪對他的態度如何并不重要,他在意的,也從來只有她的想法。 “于卑職而言,公主的決定更重要,”穆衍認真的抬起頭,細長的眉眼中滿是堅定,“此事卑職有錯,請公主責罰?!?/br> “責罰?是我上次說過的那種責罰?”姜泠見他露出幾分慌亂,忽而笑了,秀氣的眉毛微微上挑,水眸泛著盈潤的光澤,故意湊過去問道,“穆衍,你的臉怎么紅了?” 穆衍:“……” “好啦好啦,”姜泠安撫他,“放心,最近沒空,不會罰你的?!?/br> 穆衍松了口氣,可沒過一秒,一顆心便又緊張的懸了起來。 “留著吧,看你表現,等日后有機會再說?!苯鲅鄣缀?,慢悠悠的說道,“先跟我去趟上書房?!?/br> 李鴻薪是二皇兄的教諭先生,幾乎每日都在上書房,姜泠想要請他偶爾去講學,必須親自拜訪才有誠意。 辦書院到底是她一個人的想法,若是父皇插手太多,難免會讓建立書院的初衷變了味道,姜泠沒想過培養出多么優秀的人才,只希望給掙扎在困苦邊緣的百姓一個希望。 念書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她不希望以念書為名,化作某些人手中的刀劍,借以分割敵我,痛下殺手。 上書房很快就到了,她沒有驚擾任何人,帶著紅菱和穆衍靜悄悄的走近書房。 天色已不早了,書房里卻沒有念書的聲音,只有隱約的腳步聲,伴隨著李鴻薪略帶不悅的訓斥。 “林景曜,你給我坐下來!” “不能啊夫子,我屁股疼……”林景曜哀嚎道,“手也疼,疼得我寫不了字,夫子,這季課我能不能不做了……” “可以,”李鴻薪稍稍一頓,直接在他的紙上寫了一筆,“直接回去養傷吧?!?/br> “……” 沒過多久,林景曜便捏著一張紙臊眉耷眼的走了出來,姜泠瞥了一眼,隱約發現上面寫了一個零字。 上書房半月一次小考,月課一次一考,季課一年四考,如今已近年末,正該考第四次季課。季課的評分制共有十分,一般的學生都能拿到六七分,最差的也能拿到五分。 在姜泠的印象中,二皇兄最差的一次也拿到了八分。 “你……公主殿下怎么來了?”林景曜眼前一亮,把手里的宣紙捏成一團攢在背后,大步朝著她走來,走到一半才慌忙的想起禮節,連忙道:“草民林景曜見過公主殿下?!?/br> 姜泠眼底含笑,眨眨眼道:“林景曜?不是林景曄么?” “不是!”林景曜連忙否認道,“景曄他生性頑劣,上次險些沖撞了公主殿下,實在是該打,請公主殿下放心,我這做哥哥的回頭一定好好教訓他?!?/br> “可是,挨板子的人好像是你?!苯鎏嵝训?。 “……”林景曜腦袋突然懵了一瞬,待回過神便迅速改口,稱贊道:“公主果然聰慧,什么都瞞不過殿下,我……我并非有意沖撞,害得公主發了高熱,實屬該死?!?/br> 想起剛才那句生性頑劣,林景曜的臉上有一層燥,支支吾吾道:“還有在昭陽宮……本想給公主賠罪,沒想到卻……” 都怪陳高恪那混蛋挑釁他還誣陷他,要不然也不會直接在宮里打起來,林景曜越想越生氣,決定抽空再去收拾他一頓。 十大板于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皮rou之痛罷了,但林景曜沒想到受了罰還要被拎回來季考,得了零分還被公主撞見……這臉簡直丟大了。 “聽說前日公主在京城遇刺,可有傷到?”林景曜胡亂把紙團塞進袖子里,舒了口氣,“公主若是放心,下次出宮由我伴駕,絕不叫人傷到你分毫?!?/br> 姜泠彎彎唇,眉眼間笑意盎然,輕聲說道:“我有侍衛,不會叫人傷到的?!?/br> “侍衛……”林景曜終于舍得把目光移向她身后的穆衍,見他臉龐白皙,又高又瘦,俊俏得跟公子哥兒似的,不由得生出了幾分輕視,“公主說的侍衛是他?” “像他這樣的,我能一個打三、不,五個!”林景曜補充道,他出自于武將世家,以體型健壯為美,最見不得這種瘦瘦弱弱的侍衛,瞧著便好欺負。 他們林家子孫世世代代習武,從小便開始培養,非但長得健壯,力氣也比常人大許多。單是尚未十三歲的他,都能輕而易舉的將一名老兵掀倒在地,更何況是穆衍這種瘦弱的少年? 姜泠下意識的回頭,發現穆衍向來淡漠的臉色rou眼可見的黑了下去,細長的眉眼沉沉的盯著林景曜,像是隨時都能把他撕掉。 偏偏林景曜還在不怕死的挑釁著:“怎么樣,宮里不許私斗,只比一把力氣,要不要試試?” 穆衍下意識的看向姜泠,得到她肯定的眼神,隨意的伸出了手。 林景曜搓搓手,氣沉丹田,用力握了上去,自信的朝姜泠笑道:“我數到三就能讓他趴下,一、二……” 還沒數到三,他的手就像被什么東西夾住,渾身上下用不出絲毫力氣,直接“嘭”的一聲摔在了地上。 偏他摔的姿勢十分怪異,挨過板子的傷口恰與地面來了個親密接觸,頓時疼得他慘叫起來。 穆衍面無表情的轉身,任他在地上躺著,扶都沒扶一把。 伴駕?想得美! 姜泠眼中亮晶晶的,一眨不眨的看向穆衍。 他果然很厲害! 第29章 上書房的庭院里, 林景曜臊眉耷眼的站著聽訓, 強壯的身軀微微向前傾著, 顯得格外可憐。 一旁的李鴻薪仍舊綿延不絕的訓斥著,略顯刻板的臉上滿是威嚴與怒火, 他本以為把這熱衷搗亂的家伙提前弄出去, 季考就能如愿以償的進行, 誰知把他放出來后反而更過分了。 林家世代習武,對子嗣的開蒙和讀書并不重視,李鴻薪不愿在林景曜身上多費心思,可他偏偏是一個愛鬧騰的, 今天尤其不知天高地厚。 李鴻薪罵起人來很厲害,姜泠在旁邊聽了半晌, 不得不感嘆他學識淵博,說了那么多竟沒有一句重復的。 “李大人,”姜泠摸摸鼻子, 小臉上滿是乖巧,接過紅菱手里的茶遞過去,“要不您先歇歇喝口茶?” 李鴻薪怔了怔,下意識的接過茶盞, 等回過神來才有些懊悔,公主殿下向來久居深宮,今日竟主動向他示好……他于心不安。 上回在公主的生辰宴上, 只因被她多看了兩眼, 皇上就把他按在了上書房, 死死地跟二皇子綁在了一條船上。 公主說想來上書房念書,剛到這兒就被兩個混小子嚇得染上一場高熱,李鴻薪作為教諭先生,被皇上訓斥幾句都是輕的,若是再來一次,他這身官服也別想要了。 “微臣……多謝公主殿下?!崩铠櫺侥樕嫌行┎蛔匀?,他現在對這位小公主簡直又敬又怕,簡直比面對二皇子還要心情復雜,這時林景曜想說些什么,被他一個眼神瞪了回去,“愣著干什么,不是要回去養傷?” “夫子……我……” “沒受傷?騙我的?”李鴻薪目光漸漸變冷,林景曜頹然的嘆了口氣,滿臉不情愿的走了出去。 姜泠臉上的笑容越發濃郁,眨眨眼,問道:“李大人覺得,這教諭先生當得如何?” “這……”李鴻薪心中沒底,姜泠雖說想來上書房念書,卻是一日都沒念過,貿然問起這些,莫非是皇上的意思? 李鴻薪心神一凜,認真道:“不敢談傳業授道,但微臣盡忠職守,竭盡所能,只是微臣上不能幫皇上解憂,下不能為百姓造福,深覺愧對皇恩?!?/br> 雖說身為臣子沒資格挑挑揀揀,更不能對皇恩有絲毫怨懟,但李鴻薪狀元出身,也有幾分傲氣,但凡有一絲可能他都想爭取一下。 姜泠聽懂了他話里的暗示,忍不住怔了怔,能到上書房念書的少年大多都是朝臣子嗣,將來也定然位高權重,而身為教諭的李鴻薪,雖不能比肩太傅,卻也絕不會差太多。 他怎會三番五次的提出離開上書房?難道……是二哥? 不可能,姜泠下意識的否認了這個念頭,至少在她面前,二皇兄從來沒有展露出半分野心。從小到大,大皇兄的東西他從來不碰,甚至連問都不會問。 在她和二皇兄尚未出生時,大皇兄就被立為太子,以國之儲君的標準來培養,二皇兄沒有底氣更沒有實力跟他爭。 只是,除了二皇兄外,姜泠想不到還有什么原因,能夠讓詭辯善言的李鴻薪視若洪水猛獸。 “殿下?”李鴻薪略帶遲疑的聲音響起,姜泠回過神,臉上的神色僵硬一瞬,很快便恢復了笑容,輕聲說道:“李大人自謙了,皇兄時常說您光風霽月,高山景行,常常令他茅塞頓開,您又何談愧對皇恩?” 李鴻薪臉色微變,尚算年輕的臉龐已是欲哭無淚,他算是徹底綁在了二皇子這條賊船上了…… 見他臉色變幻,姜泠心中已然明白了,她微微垂眸,掩住了眼底的那一抹擔憂,笑著說道:“我倒是確有一事想要麻煩李大人,不知李大人可有興趣?此事若是能成,李大人您不止是皇子之師,更有教化百姓,名垂千古的功德?!?/br> “殿下此話何意?”李鴻薪略帶驚訝的看過來,他不相信從姜泠這樣一個小女孩嘴里,竟然能夠聽到這種話。 教化百姓的功德,那可不是只用一張嘴說說就行的。 姜泠輕嘆一聲,將書院的事情跟他細細說了,而剛說罷李鴻薪的臉色已經變了,連連搖頭道:“公主,此事牽連甚廣,萬萬不可輕舉,您這不止是辦一家書院,而是要跟所有讀書人作對?!?/br> 李鴻薪出身微末,家境雖不算貧寒,卻也絕算不上好,他見慣了因供養兄弟讀書家人反目成仇、妻離子散,也見慣了垂垂老矣的秀才靠著束脩茍活,更知曉世家權貴在朝中遍布的關系網。 凡是朝中的文臣,即便是科舉出身,也早晚會被世家拉攏,漸漸形成了緊密的利益體,又怎會縱容他人分割自己的血rou? 能夠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讀書人,又有幾個?就連他自己都沒能做到。 “先生,”姜泠平靜的看著他,烏黑的水眸似乎能被人一眼望穿,“我知道這件事有多難,但我相信不是所有的讀書人都只想著自己,若人人只為自己,百姓何辜,江山何存?” 她相信在傾覆的大廈之下,依然有倔強頑抗的完卵,他們不求功名利祿,不求做得人上人,但求一心安。 “從前我不知道沒有束脩就不能讀書,只以為是一份禮節,也不知道有人會因偷聽幾句論語便險些喪命,”姜泠低下頭,輕聲說道,“先生,他們太苦了,我只是想幫幫他們,給他們一些希望?!?/br> 這世上的向學之心,不應因貧窮而被踐踏,這世上的圣人道理,不應因權貴而高人一等。 姜泠心中有些酸澀,低聲道:“大周百姓亦是父皇之子民,我辦書院,不是為了讓他們入仕,不是為了讓他們高人一等,只是想讓他們開蒙明理,能辨是非黑白,若是有些人連這些都容不下,李大人,敢問他們是否其心可誅?” 話說到最后,她的語氣中已帶了幾分凌厲,與她嬌嬌軟軟的面龐極不相符,但卻絲毫不顯得突兀。因為她的確有底氣說出這種話,她的背后站著的,是至高無上的皇權。 這才是大周的公主,聰慧、憐憫、也足夠霸道。 李鴻薪輕輕一嘆,若公主的背后有皇上支持,此事倒也并非不可為,只是依然不夠穩妥。 “若只是如此,微臣愿盡微薄之力,只是,”李鴻薪頓了頓,說道,“如果殿下能夠得到沈大人的支持,此事必成?!?/br> “外祖父?”姜泠一怔,當即笑了,“他一定會支持的?!?/br> 李鴻薪垂眸不言,并未否認她的話,若是百年前的沈家,必不會有二話,可如今的沈家卻未必有這等心思。 黎民百姓,天下蒼生,也終究只是姜氏皇族的子民。 “阿泠,”姜堰快步走來,眼底帶著笑意,“你倒是個急性子,昨兒剛說,今天就找上了門,當心先生不應你?!?/br> 姜泠見到姜堰已從書房走了出來,頓時笑得眉眼彎彎,說道:“二哥的季課都寫完了么?不過有件事你倒是說錯了,先生已經應了我?!?/br> “先生?”姜堰一怔,無奈的搖搖頭,“你這學生做得不好,從沒來上過一次課?!?/br> “二哥這話不對,等先生去書院講學,他便是全京城百姓認定的先生,我只是提前喚一聲罷了?!苯稣f著看向李鴻薪,精致的小臉上滿滿的都是讓人無法拒絕的笑,李鴻薪苦笑一聲,嘆道:“公主高義,微臣愧不敢當?!?/br> 姜泠卻并不理會,只拉長了語氣說道:“先生既答應了就不可反悔,不過——” 她眼底劃過一抹狡黠,上前兩步挽住了姜堰的手臂,笑著說道:“有件事忘了告訴先生,這書院是我跟二哥一起辦的,要說高義,也是先生高義,我跟二哥一定把先生奉為座上賓?!?/br>